报告文学|张雪云:“海牛”号(节选)

文摘   2024-11-08 16:25   北京  

张雪云,苗族,湖南沅陵人。中国作协会员,供职于湖南省作协毛泽东文学院。散文集《蓝渡》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散文集《青寨》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2023《民族文学》年度奖散文奖等。




第一章 一“孔”之见

第一个“中国孔”

2003年夏日的一天,太平洋某海域,天空的蔚蓝一望无垠,海洋的墨蓝深不见底。此时,一艘科考船,装载着我国自主研发的首台深海浅层岩芯取样钻机,正慢慢驶离港口。

阳光有些稀薄,更深更远更辽阔的海域,像一个巨大的谜面,吸引着无数探究谜底的人。

此时,一位身穿深灰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方脸、炯目,鼻梁架着眼镜,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站在甲板上,浑身散发出一股沉静坚韧的力量。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的大海,眼眸映照着这茫茫海水的深蓝。

他,就是中国深海钻探的先锋万步炎。当时的他,在长沙矿山研究院,是该研究院海洋采矿研究所所长。那个时候,我国的海洋勘探装备技术几乎是一片空白。

一群群灰色的海鸥不断地从船舷边掠过,有的上下翩跹,有的左右盘旋,忽而又飞成了远去的W形,或是V形。万步炎和团队成员虽然面部表情镇定,内心却犹如大海一样,翻腾着信念与希望,偶尔也会掠过一丝忐忑与不安。

薄暮时分,到达目标海域。天空开始变得阴沉,海浪此起彼伏,科考船随之摇晃。

只见万步炎神情严肃,沉着、冷静地调试着这个2.5吨重的钢架构造的海底勘探设备。

那个时候,由万步炎和团队成员自主研发的这台深海浅层岩芯取样钻机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它如同刚刚出生的孩子,正蹒跚学步,一切都需要时间的验证。

检测设备!联调联试!准备下海!

经过他们在内陆实验室里反复试验的海底钻机,被再次拉到海上进行海试。总结了之前失败的教训,他们改进了技术,减轻了重量,这一次,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起放架准备好了没有?数据测试怎样?海况如何?一切正常!准备下放!

钻机缓缓地,缓缓地,开始下放到水底。

“平稳着底了!平稳着底了!”队员们清晰的报告声传来。

姿态调平,调整角度,定向定位!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各就各位,开钻!”万步炎铿锵有力地下达了指令。

这一刻,万步炎嘴角紧绷,目光如炬。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钻机,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操控的关键在于人机合一,如果操作有误,就会导致海底钻机变形毁坏,或是失败,取不到岩芯样品。

只见万步炎全神贯注,顾不上擦拭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下钻的过程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的气氛里,神情就像这一望无垠的蓝海,一样的深邃,一样的肃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

科考船上,没有人注意海上最后的晚霞是如何消逝在夜色里,没有人在意被海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和衣襟,没有人看到翩飞的海鸟群飞走了又飞回。人人屏着气,凝着神,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这一台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简陋的海底钻机,终于,在太平洋海底成功下钻了0.7米,取到了海底矿石样品,并且顺利收回了钻机。

操控室的屏幕前围满了人,当视频画面显示钻机提升的时候,大家清晰地看到海床上有一个圆形的孔洞。大家迟疑了片刻,之后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

队员们拥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这是见证历史的时刻,是从无到有的时刻,是零的突破的时刻。尽管当时钻深只有0.7米,但这是中国人自己研制的第一台海底钻机在太平洋海底打出的第一个孔,而且,从海底钻取出了第一份矿石样品,开启了我国海底钻探的历史。

浅浅的0.7米“中国孔”,是中国海底钻机挺进深海的第一步。第二年,这台钻机即投入大规模大洋资源勘探,从此每年要在大洋底部钻上100多个“中国孔”。中国人,终于在黑暗幽深的海底,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深海勘探之路。

万步炎目光温柔地看着甲板上这台刚从海里回收上来的钻机,欣慰地笑了笑,眼里有点点泪光。

那一晚的庆功宴上,平时很少喝酒的万步炎,伴着夜色沉沉,伴着浪花,伴着星光,醉得一塌糊涂,也醉得心花怒放,扬眉吐气。

为了这一刻,为了这海底钻出的中国人自己的0.7米,他和团队成员努力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此时,蔚蓝的大海,一群海鸟衔来了海上的又一个黎明,一只海螺吹响蓝色的号角,轻纱一样的薄云,缓缓流动,海水的蓝,从水天相接处,一直蓝到了天上。



海水拍打着长长的海岸线,一朵朵浪花翻卷、飞舞。海鸥、军舰鸟盘旋、翩跹,翅膀上蘸满了这蔚蓝之光。海洋,这壮阔的蓝色,与甲板上迎风猎猎的五星红旗交相辉映。

俯瞰地球,我们的祖国如东方啼晓的一只雄鸡。然而,我们习惯看到的,只是我们的陆地版图,其实,我们还有海洋这广阔的蓝色国土。

如果将陆地领土和海洋蓝色国土连在一起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是立在亚欧大陆东部的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960多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领土,是这把火炬的腾腾火焰。

从渤海、黄海、东海经台湾以东海域至南沙群岛曾母暗沙,再上扩到海南至北部湾,约300万平方公里的海洋蓝色国土,相当于中国陆地面积的1/3,则是这把火炬的托盘和手柄,为旺盛的火焰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

大陆海岸线,北起中朝边界的鸭绿江口,南至中越边界的北仑河口,全长约18000公里,岛屿岸线14000公里。在海上,则拥有6500多个500平方米以上的海岛。中国海域多处在中、低纬度地带,自然环境和资源条件比较优越,海洋生物物种繁多,已经鉴定的达到20278种,海域石油资源量大约240亿吨,天然气资源量大约13.8万亿立方米。

在这片浩瀚的蓝色国土上,我们远古的祖辈曾在这里下网、捕鱼、生活。中华民族一直是世界上最早开发利用海洋资源的民族之一。早在远古时期,就有“乘桴浮于海上”的记载,春秋时齐人得东海“渔盐之利”,后来又有以泉州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元代的天文学家郭守敬曾在这里仰望星空,丈量天地。明朝的航海家郑和“七下西洋”,以钦差的威严留下威武的足迹……

古往今来,中国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海洋的向往与探索。

由于陆地资源的不断开采以及人类对资源日益增长的需求,海洋资源的探索与开发逐渐成为当今社会的关注焦点。

海底蕴藏着大量的自然资源,其中处于深海与超深海区域的矿产资源约占深海海底资源总量的30%。海洋在国家经济发展和维护国家主权利益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深海探测表明,海底存有大量的金属结核矿,其中锰2000亿吨、镍164亿吨、铜88亿吨、钴58亿吨,此外还有大量的石油天然气、磷矿、硫化矿和稀有金属砂矿床。同时,海洋中的潮汐能、波浪能、海流能、热能、盐度能等清洁能源,储量巨大。海水中的大量化学元素,可提取的有80多种,包括核燃料铀等。同时,海洋生物还可提供人类不可或缺的丰富蛋白质。

人类对海洋,始终是敬畏又热爱。

大海,到底有多辽阔?海洋有着多少未知的秘密?只有探索,才有答案。当发达国家在四大洋“跑马圈地”时,受海洋技术落后所限制,中国只能“望洋兴叹”。1968年,美国开始实施深海钻探计划;至1985年,苏、美、英、法、德、日等国均已加入国际大洋钻探计划(简称“大洋计划”,IODP)。直到1998年,中国才加入大洋计划。

大洋计划,其最终目的是在人类历史上首次打穿地壳与地幔的边界。20世纪以来,人类共执行了四个宏伟的大洋探测计划,包含“深海钻探计划”“大洋探测计划”“综合大洋探测计划”和“国际大洋发现计划”。

近半个世纪以来,科学大洋钻探在全球各大洋钻井数千口,累计取芯数十万米,所取得的科学成果验证了板块构造理论,揭示了气候演变的规律,发现了海底“深部生物圈”和“可燃冰”,推动了地球科学研究一次又一次的重大突破。

如何从海底取芯?我们需要研发海底钻探设备。

20世纪60年代,海底钻探是采用钻探船,将钻机放船上,用一根根超千米长的钻杆穿过海水,抵达海底地层下钻,成本惊人。上万吨体量的船,在风浪洋流中靠分布在船周边的多个强劲螺旋桨推动进行动力定位,耗费大量能源,钻探质量却不高。

1986年,美国人发明了海底钻机。那是几吨重的大设备,将它放在海底,看不见摸不着,如何放下去、收回来?如何供电、通信、自动化操作和在极端环境下操作?坏了如何停机修理?如何保证海底钻机所需的高度可靠性、自动化,以及抗海底恶劣环境能力?超高的要求,使得这项技术整体发展非常缓慢。

那个时期,很多国家都在公海区域积极开发资源。当时公海很多比较富的矿区,都已经被西方国家圈占了,他们已经向联合国国际海底管理局申请了矿区。而我国还没开始行动。

如何开发海洋资源,争取不落后于人?当时国内很多海洋研究方面的专家呼吁,要尽快建立一个采矿区进行勘探。为此,我国就申请了太平洋的一块区域,准备围绕这一区域做海底调查,查明海底到底有没有矿,储量有多少。

联合国国际海底管理局规定:申请公海海域矿区,必须提交完备的海洋地质和矿物资料。而掌握这些珍贵而难得的海底资料,必须依赖先进的高科技深海探测器。

我们知道,钻探是矿产资源勘探的关键环节,通过钻探取样分析,可以确定矿藏储量、品位和埋藏形态,为日后开采勾勒出一幅“藏宝图”。

当时,中国海洋勘探技术几乎一片空白,一切需从零开始。大海在声声召唤。面对浩瀚的海洋,中国人不能当看客,形势紧迫,时不我待。

中国大洋协会成立之后,开始从国家层面投入公海资源勘探。

当时,联合国在国际海域划了几块区域,在这些区域的海底发现了一些矿产,但是,我们知道,国际海域的矿产资源是全人类共享的,并不归哪个国家所有。

根据《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公海资源归全世界共同使用,遵循谁先投资勘探,谁就具有优先开发权的原则。谁能力强,谁就能在未来竞争中掌握话语权。有实力的大国在向海洋进军,尤其是深海资源勘探,争夺越来越激烈。

但海底调查有时限性,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将相关资料提交给联合国。如果在规定时间内不提交,以后再申请别的海域,他们就会认为该国没有能力开发,就没有了优先权。

“情况很紧急,一方面我们要守护开发的优先权,另一方面我们国家的海底勘探装备技术还跟不上。”万步炎回忆说。

受海洋技术落后所限,当时的中国只能望洋兴叹。毋庸讳言,当时中国的海洋勘探装备技术还是一张白纸。

最初,中国大洋协会想购买或者租赁国外的钻机,但遭遇技术封锁,国外不卖也不租。后来,他们发现俄罗斯有一种深海钻机,但不知道它好不好,就决定先把它租过来试用一下,如果合适就购买。结果,租来的俄罗斯设备,下到海底多次,均没有取到样品。

时间不等人,研发自己的海底钻机,迫在眉睫。

1999年,中国大洋协会决定立项,自主研发,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招标,做中国人自己的海底钻机。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机会也青睐勇敢者。

那一年,万步炎看到中国大洋协会的招标消息,想试一试,决定投标研发中国第一台海底钻机。

带着团队开始做海底钻机的投标方案时,万步炎才三十几岁,正值最好的年华,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他们团队才几个人,而且还是从别的研究所“挖”来的。

看起来如此“弱小”的团队,为什么有自信去参与投标呢?作为一家离海洋很远的内地矿山研究院,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优势可言。

之前,万步炎在日本做过客座研究员,他学习过西方的海洋技术,而且也接触过一些国外的资料,在海上、在国外的科考船上也考察过。见过海底钻机、学过陆地钻探、做过海洋采矿系统研究的他,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有魄力,有勇气,有攻坚克难达成目标的心理准备。更重要的是,这是万步炎放在心里由来已久的一个梦想。

1998年,万步炎第一次登上远洋科考船,协助开展深海土工力学测试设备海试。在海上,面对心中向往的大海,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大海,曾经让他无限憧憬的大海,他却吐得天昏地暗。

晕了整整一周,他才有所好转,渐渐适应了海上生活。虽然晕船让他非常难受,但比晕船更难受的是,他看到船上小到塑料取样管,大到绞车,都是“洋品牌”,没有一样是中国自己制造的。

当看到国家的海洋勘探技术落后于人,万步炎忧心如焚,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这些技术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我们国家完全有能力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一种深深的爱国情怀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在海上的那些天,他的心情是沮丧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晕船。这台每天花费高额费用从俄罗斯租赁来的海底钻机,因为机器老旧,加上操作人员技术不娴熟,在“海漂”了两三个月后,竟一点可用的样品都没钻取到,简直是颗粒无收。

这件事让他特别糟心,于是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深海勘探的关键核心技术牢牢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

面对丰富的海洋资源,那时的他们,束手无策。一种叫“富钴结壳”的重要深海矿物资源,长在深海的海山上,用自制的海底拖网拖过去,只能凭运气采到一点表层样品,还无法确定确切的采样地点。拖网,其实是一个长方形的铁斗,底部做成锯齿状,连接铁链和尼龙材料做成的用来盛装样品的网具。在没有海底钻机之前,拖网取样是一种比较常见的作业方式,但风险较高。利用钢缆将拖网拖到海山某个深度的位置,拖网坐底后,拖曳其缓慢移动,根据钢缆的长度、绞车的张力和水深情况判断是否拖到样品。有时候拖网拖不到样品,有时候网具被海山挂住,费尽心思才能把它收回,而且丢失网具是常有的事情。

拖网用起来实在太揪心!看起来操作简单,实际上是非常讲究技巧和注重配合的一种作业方式,而且要时刻关注作业的情况,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海底高低不平的基岩挂住,潜在危险比较大。随着取样方式的逐步成熟,拖网运用得越来越少了,至多只是作为一种补充调查方式。

拖网不可靠,租来的海底钻机又不中用,有些急性子的万步炎,在科考船上的那些日子,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到什么时候,海洋勘探设备才能标上“MADE IN CHINA”的字样?!

海风吹在他的脸上,有些凉意。一种永不服输的信念鼓励着他,让他期待能有所作为。

如今,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做好方案后,万步炎感觉心情无比轻松。虽然参加投标的单位有多家,但他却充满信心。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投标方案。这是怎样一套全新的方案?当时国外钻机使用的是基础设计方案,许多专家认为中国能够一步不差地走好这条“外国路”,把国外的技术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就已经非常不错了。但是万步炎认为,要做就做最好的,他要按西方先进技术标准来开展研制。当初很多人都认为:这太冒险了!几乎不可能成功。

一个个零部件,到底是全部由自己设计,还是去采购已有的可用产品?有人认为,采购已有的可用产品,比自己独立研制开发单件产品成本更低。一些通用的零部件,是可以采购到的,但万步炎坚持从整机到部件都由自己设计,尤其是液压油缸等核心的部件,一定得自己设计,自主创新。

万步炎对自己的科研能力一向是自信的。“别人做到了的,我们也一定能做到;别人还没有做到的,我们也可以先他们一步做到。”他在心里默默鼓劲。

敢为人先,迎难而上,这就是湖南人的本色。从洞庭湖畔走来的万步炎心里憋着一口气:“国家落后于人的地方,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那个令人期待的春天,万步炎如愿中标,和团队成员一起把这个项目承接下来。



从无到有,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然而,努力奔跑,一切皆有可能。

自主研发属于中国自己的海底钻机,对于万步炎和团队成员来说,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探索之路,这似乎是一条还没有航标的新航线,也是一个新开端。

没有可供借鉴参考的技术资料,没有深海锂电池技术,没有深海控制与视频图像传输技术,没有深海液压技术,没有深海电机与变电技术,没有深海传感器技术……

没有,都没有。困难如大山,万步炎和团队成员需要愚公移山的精神。

有着超强自学能力的他,敢于挑战任何自己感兴趣的学科。他自学海洋知识、机械设计、电子技术和自动控制等,边学边干。自己画图,自己设计,图纸画了几千张,五六人的团队经常干到凌晨一两点。

累了,倒头就睡,醒了,又埋头继续干,办公室就是卧室,卧室也是办公室。就这样,他们不舍昼夜,追赶时间,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

前行的路上,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来,必须解决好这些从未遇到过的问题。一切从零开始,设计,画图,制作,加工,试验,等等。

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切要从头起,连海底钻机最基本的动力系统设计都要从零开始。虽然有陆地钻机的一些经验作参考,但海底和陆地完全不是一回事。

设备下海怎样承受压力?怎样解决动力问题?大家心里没有底,只有一步一步做完了以后才能知道结果。

一个又一个设计方案拿出来了,又一次一次地被推翻。在这样一条荆棘满布的路上,有拐点,有暂时的停歇,有思想的困顿,有彷徨与犹豫,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放弃。

一些关键技术,当时在国外都是被封锁的,万步炎只能从国外的一些影像资料或者图片中得到一些启发,或者买来一些零部件,拆了,先分析研究,再组装。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无数次。这样反反复复地试验、失败、再试验……

那些日子里,他苦思冥想,调动自己的全部所学,完全遵从内心的想法,去画图,去设计,这种感觉既新鲜又充满了挑战,甚至有着一种开拓者的激情。因为他始终相信,他一定可以找到解决从陆地到海洋的那条适应之路。

在科学研究上,常有“触类旁通”的灵感来临。那天,他正对着满桌的草图发呆,忽然举手拍着额头叫起来:“有了!有了!”原来,那满桌的图纸,点燃了他发明思路的火苗。

创新是科学研究之灵魂,没有创新就不能称为科学研究。

万步炎一直认为,跟在别人后面抄袭,不可能取得像样的成绩。他追求的是创新,把东西做出来要好用、实用。

他说:“我们做这个东西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是交个差就完了,要实实在在地解决国家的问题。”

“当时海底钻机方面在全国来说都没有现成的东西。每个零部件、螺丝、油管,都是非常特殊的,还有设备的动力头,都是我们自己加工,自主研发的。”团队成员王案生师傅回忆说。

为了攻破数千米水下供电难题,万步炎和团队成员商定,考虑用体积小、储能高的锂电池替代笨重的蓄电池。然而,陆地上用的锂电池怎样才能放入强压、强腐蚀的深海?这又是难题。

“当时我们就是用的铅酸电池,这个电池密度低,体积很大,热量惊人,很容易出现故障。后来国家刚出了锂电池,我们就考虑用锂电池。”万步炎说。

王案生师傅说:“锂电池遇水极易短路爆炸,当时就像抱着炸药包做研究。”实验室里就发生过水下爆炸损毁设备的险情。

无数次试验后,万步炎探索出将锂电池包裹起来的合理方式,并采用独特技术方案实现锂电池筒的快速散热与降温。

万步炎的妻子刘淑英老师回忆,在研发第一台海底钻机的日子里,有两三个月时间,丈夫每天都在实验室工作到凌晨两三点。一开始她还有些担心,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放心了。

有好多次,万步炎凌晨回到家中,总是小心翼翼地开门,怕吵醒熟睡的妻子,殊不知,妻子也没有睡着,一直等着他加班回来。

“国家都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了,如果问题不解决,就不回家。”这是万步炎的决心。

无数夜以继日的努力,无数试验失败的总结,终于,2001年,一个有风有雨的日子,他们做出了中国人自己的第一台海底钻机,啃下了这块难啃的“硬骨头”。

当然,钻机好不好用,能不能取到样品,必须进行海试才能知道,所以,海试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然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当万步炎和团队成员从内陆用卡车拖着4.5吨重的钻机跑了几天几夜,终于运到海边,准备第一次下海进行海试时,钻机却下不了海。

不能下海怎么海试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从俄罗斯购买的“大洋一号”科考船,说明书说其收放架可承载5吨的重量,谁知到了船上一测,实际只能承载2.5吨。

上不了船,下不了海。这可怎么办?团队成员遭遇当头一棒,一筹莫展。

是不是可以换一艘承载力更大的船?实际上,这样的想法马上就被否定了。试验成功后,这是一个要经常用到的设备,每次都要花费高昂的代价去换船?这显然不现实。

必须将设备减重至2.5吨,这是唯一的办法。

“万事开头难。但是,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们。”万步炎没有沮丧,他继续鼓舞团队士气。

设备原封不动地运回矿山院海洋所实验室。回程的路上,团队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没有人想多说一句话,全都憋着一肚子委屈。

这么大的设备,要减去2吨,怎么拆解?怎么减重?怎样瘦身?这可是一个极大的难题。钻机既要一个零部件都不少,又要减去2吨的重量,这是钻机将近一半的重量。且减重的同时,还要保证机械的各项数据稳定,作业时灵敏机动。

面对一大堆被拆解了的零部件,团队成员一时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一筹莫展之际,万步炎召集大家开会研讨,并在实验室的黑板上写下“4500千克”这个数据,还在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

此时距离项目规定的验收时间,只有两年。这么短的时间,钻机零部件的高度、宽度、厚度能减多少?这都需要经过大量的仿真计算、大量的试验。

这简直就是对整个钻机架构的彻底颠覆,相当于重新做一套设备!此时距离项目规定的验收时间,只有两年。

集体的智慧总是令人惊喜的。一点一点地减,一步一步地尝试。只见钢花四溅,工人师傅在钢板上开减重孔,重量又少了一点;调整姿态的螺旋桨去除,重量又减少了一点;液压支架也可以拿掉,又少了重量;电池可以再压缩,找厂家专门定制了圆柱形锂电池,功率增加了一倍,体积和重量也各减少了一半……

从4.5吨,到3.5吨,到3吨,再减,再减,直到黑板上的数据终于变成了“2500千克”,团队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这一减,又整整用了两年时间。

这两年,春去秋来,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从2001年到2003年,两年之后,减重到2.5吨的钻机,中国人自主研发的第一台海底钻机,重新回到大海之上进行海试。这一次,他们必须万无一失。这一次,他们胸有成竹。

这就回到故事的开头,万步炎和团队成员在太平洋海域成功钻下0.7米的第一个“中国孔”。

从0开始到0.7米,说起来很容易,但是做起来非常不简单。个中苦辣酸甜,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深深体会。

有人说,所谓成功,不过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要知道,没有天赋异禀的幸运,唯有水滴石穿的坚持;没有一步登天的捷径,唯有日积月累的付出。只要愿意走远路、下苦功,终会收获成功。

为了这一刻,万步炎和团队成员一次次从零出发,又一次次归零重启。对于当时掌握先进技术的国家而言,这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这必然是载入史册的一个开始。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不断攀登科学高峰的中国科研人,赓续前人一往无前的传统,不断向海图强,走向深海大洋。


(节选自报告文学《“海牛”号》,湖南人民出版社,责任编辑 周熠 欧家作)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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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安殿荣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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