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尼玛潘多:在高原 (节选)

文摘   2024-11-04 17:53   北京  

尼玛潘多,藏族,中国作协会员,西藏作协副主席,高级记者,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学员。著有《在高原》《紫青稞》《透进病房的阳光》等。有小说、散文等作品刊于《民族文学》《中国作家》《西藏文学》等刊物。曾获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长篇小说《在高原》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第一章

藏历新年才过,公历已进入了三月中旬。

迎接春天的日子,是塔金的风季。

这是一段难熬的时光。无休无止的风,把塔金人的好脾气磨到不时擦出火星子,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塔金人的另一种修行,不喊杀不骂天,就算修行到家了。

风和雪是塔金的特产。和漫长的大雪封山相比,梅朵曲珍觉得风算不了什么,人被困在原地,牲畜找不到草啃,那才让人心塞。何况风季过后,塔金将迎来最美的夏季。她年轻时,就给不喜欢风季的朗杰多吉说:“春天的风,是塔金的产前痛,她将生下一个美丽的夏天。”朗杰多吉说:“这是你这个大老粗说出的最富有哲理的话。”她不懂什么叫哲理,但觉得它一定是好东西,每当有人诅咒塔金的风,她就会搬出这个比喻。

今年的风,比往年来得更猛。梅朵曲珍的抹布不停地在茶桌、窗台和柜子之间移动,将室内的积尘抹得干干净净。白玛措吉已多年没有感受塔金的春天了,一回来就遇上狂风大作,看着无处不钻的尘土,加上心里憋闷,忍不住诅咒这鬼天气。梅朵曲珍停止擦拭,诧异地望向时髦的女儿,慢悠悠地说:“天也骂地也骂,不怕积口业也不怕遭报应啊。积口德就是积福报,有福报诸事才顺。”

白玛措吉眼下最烦的,就是提顺不顺的事,半句也听不得,气呼呼地回敬道:“爸啦也骂,你怎么不说他。”

没等梅朵曲珍说话,朗杰多吉自我澄清道:“我骂的可是风,没骂天也没骂地,地方还是好地方。”好像骂风,比骂天地的罪孽要轻一些。

梅朵曲珍取下护腰扔到卡垫上,“你爸啦骂风骂雪,还不是走不出塔金半步。这说明福报很重要,别动不动造口业损了福报。”

朗杰多吉瞪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出塔金,何年何月何日?说出来让我听听。”

梅朵曲珍还真说不出一二,他可不像她,他有什么都藏在心里,更不会说出要走出塔金,可一举一动不都透着想走的意思吗?梅朵曲珍不敢这么说,在一次争论中,他一字一顿地对她说过,我不喜欢别人揣测我的心思。

“当——当——”柜子上的座钟,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长毛招财也跟着吠叫了几声,像是补充报时。一家三口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向座钟,白玛措吉发现时针和分针齐齐地指向了十二点。

座钟像是提醒了梅朵曲珍,她撑开胸兜,拿出一个更软更小的帕子,擦拭座钟,擦到雕花处,还把帕子拧成细绳,穿来穿去。

这几天,梅朵曲珍家里的风,不比外面的小,这阵风吹走了往日的温馨。朗杰多吉戴着老花镜,拿着一张被塔金的烈日晒黄的报纸,将脸深埋其中,除了偶尔接过老伴儿递来的茶,很少抬眼,一副沉浸于阅读的样子,只是不时的叹息声出卖了他。梅朵曲珍藏袍的胸兜鼓鼓囊囊,装着和狂风作战的“武器”。风卷着田地上的浮尘,飞到窗台上、茶桌上,她用胸兜内的抹布,耐心地抹去,不让它们在上面停留很久。白玛措吉跟梅朵曲珍斗嘴后,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卧室里。以往,梅朵曲珍总是先软下来,把茶和吃食端到楼上,左哄右劝。她常感叹,在这个家里,她的地位最低下,要巴结这个伺候那个,结果还是不讨喜,连长毛招财这小畜生,都有人摸一摸抱一抱,唯独她没人疼。这些天,她也硬下心来,习惯被哄的白玛措吉只能在卧室来回踱步,自己宽慰自己,偶尔驻足窗前,望望别家屋顶上飘扬的经幡。新年才挂上的五色经幡,架不住塔金暴烈的风,已成了破布片,不由自主地左飘右荡。

每个人不就是风中的经幡吗?随风起舞,随波逐流。有几个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白玛措吉看着眼前的风景,想着自己的处境,一阵惆怅。她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桌上放着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这本书,书上划着各种颜色的线,翻开的那页上,有一段话被她打上了着重符号:“我虽然常握着我生命小船的舵,但是在黑暗里,替我挂上了那颗静静闪烁的指路星,却是我的神。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我心的深处,没有惧怕,没有悲哀,有的只是一丝别离的怅然。”“我的指路星在哪里?”她自言自语着放下书,又回到窗前,眺望着远方。

远处的山头布满积雪,神秘又宁静。她知道雪山脚下,有许多隐修洞。据说在百余年前,塔金是隐修者的圣地,遍布着修行的男女,他们想以赤心归于自然,不喜不怒不争不抢,可最终到底有几个做到了呢?她真的希望能看到他们当中某人的传记,她想知道没有欲望的人生真的存在吗?

几个月前,她还在校园里畅想着未来。那时的她,是那样憧憬毕业后的日子,那样心急,恨不得早一点尝到未来的滋味。她最好的朋友夏荷,看上去温顺绵柔,却特别有主见,她说,未知的未来才刺激才好玩,如果什么都清楚了,还有什么动力去奋斗呢?那时的夏荷,已经做好了到沿海城市打拼的准备,她甚至劝白玛措吉也跟着去闯荡。

毕业分别前一天,她俩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馆,破天荒喝了几瓶冰啤。白玛措吉举着杯子说:“大山的孩子应该回到群山间,我不适合沿海,更不适合漂流,倘若你混不下去,也可以来群山间找我,我们一起在塔金隐修,那里是隐修者的圣地。”夏荷满脸红晕,晕晕乎乎地举着杯子说:“人的一生,一定要去闯荡,一定要去争取。”


白玛措吉本该在去年秋天回塔金,拖了数月才回,完全是朗杰多吉的意思。

对于白玛措吉毕业后的去向,朗杰多吉很早就有了主意,当然,他是不会告诉梅朵曲珍的,他不想让她感到不踏实。每当他给女儿写完信,都要念一遍给她听,问一下还有没有需要特别嘱咐的事。朗杰多吉比梅朵曲珍的心思缜密,有些小事她想都想不到,他却能考虑周全,嘱咐的话,自然没有一句要加。在这个家里,除了上班,梅朵曲珍还揽下家里所有的活儿,一封沉甸甸的信写完,也是梅朵曲珍亲自送到县城邮局。每次她都会在信里夹一朵干花,这么做也是听朗杰多吉说,他家的信件必夹一朵干的优昙婆罗花。无意中说出的话,让她感觉那么美好,此后的每个夏天,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要摘几把野花晾起来,一朵朵地寄给她的女儿,让她闻到塔金的花香。她这么做的时候,万不会想到,丈夫在每封信里必然叮嘱一件事:一定要学习好表现好,想方设法留在拉萨,千万不要回到塔金。

小时候的白玛措吉,是学校里的小明星。“六一”的校园活动,上台代表学生发言的一定是她;学校编排的舞蹈里,她一定是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脸上扬着当地孩子少有的骄傲;鼓号队里,她就是那个戴着奇怪的帽子,举着指挥杖的小家伙。

梅朵曲珍看着举着小棒子煞有介事的她,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我怎么生了个脸皮这么厚的孩子,干什么都不胆怯。”这种情况下,朗杰多吉会立刻反驳:“怎么能说是脸皮厚呢?见过世面的与没见过世面的,是不一样的。”朗杰多吉乐于看见白玛措吉的表现,他觉得她的未来可期,他的返城愿望有可能在她这里实现。

毕业分配和朗杰多吉的期望刚好相反。在白玛措吉身上,真正体现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得到这个消息,朗杰多吉急了,向来清高的他,拉下脸面,联系了原来的同学、一起下乡的知青,四处托人找关系,整整半年时间,朗杰多吉在塔金心急上火,白玛措吉在拉萨焦虑不安,本就对拉萨没有多少兴趣的她,被焦灼得更没有心情了,她只想回到塔金。朗杰多吉却一次次发电报:请勿回来。在他心里,她一回来,希望就泡汤了,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后来,也不知他在哪里碰了一根硬钉子,终于妥协了,发了一封仅有“回塔”二字的电报。白玛措吉从那两个字里,读出了深深的无奈与绝望,但这两个字,也让她得到了解脱,接到电报的瞬间,她有了久违的轻松感。

朗杰多吉从女儿考上大学的那刻起,就在憧憬她的未来,毕业留拉萨工作,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塔金县城还从来没有一个孩子考得那么好。可是,一纸派遣证又把女儿完完整整送回来了。其间,他的妹妹强珍来信说,为工作的事,孩子都憔悴了不少,还是趁早做个决定吧,或者回去工作,或者干脆不要这份工作。后面这个选项,从来都不在朗杰多吉的计划中,传言说,再过几年,西藏也不包分配了,这份工作绝对不能不要。

白玛措吉以往假期回家,朗杰多吉总是先到县小车班打听一下,看有无到拉萨出差的车子。朗杰多吉在塔金县算得上德高望重,大家都买他的账,白玛措吉只需在强珍家等着,就有车子到门口来接。这一次,“回塔”二字之后,再也没有任何音讯。这大半年在姑姑强珍家无所事事,连平常最淡定的姑父阿旺都着急了,听说朗杰多吉让她回去,亲自出门帮她找车,嘴里直唠叨:“赶紧回去吧,别寺院的茶没喝上,连村庄的粥也错过了。”

强珍白天在茶馆忙碌,茶馆歇业就到劳动文化宫摆摊,正在赚钱的劲头上,看着她收拾行李,就在一旁泼冷水,“要是我呀,就在拉萨做生意,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干吗。现在单位上的人,都停薪留职做生意。按这形势,以后挣钱会越来越容易。别看你上过大学,骨子里跟你爸一样,中规中矩懦弱虚荣。年轻时我阿妈让他回来,让他像我阿爸那样做生意,他就是不回来……”

阿旺打断她的话,说:“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我看措吉回去也是对的。有一份工作到底还是稳当一点,也不用担心政策会不会变。”

强珍不理会阿旺,继续说:“阿妈在世时,只信任哥哥。她总说我浮夸说我不靠谱,可我在拉萨活得好好的,她那个有文化的儿子……”

强珍的这些话,白玛措吉听得太多,只管左耳进右耳出。阿旺却觉得过意不去,厉声嚷道:“强珍,你闭会儿嘴不行吗?孩子都要走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也少,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让白玛措吉诧异的是,在塔金路口,只有梅朵曲珍一人在狂风中等候。“阿爸呢?”这是她下车的第一句话。梅朵曲珍却忙着把一包东西塞给司机,没有搭理她。只听见司机说:“可以可以。”梅朵曲珍把她推回车内,自己也费力地挤上车,指挥司机把车子开到家门口。

朗杰多吉顶着花白的头,穿着开襟的毛衣,神情落寞,完全没了平日的爽朗,他接过白玛措吉的行李,歉疚地把手搭在她的背上,一句话没说,完全没有父女见面的欣喜。

送走车子的梅朵曲珍像换了一个人,一边给白玛措吉的木碗倒热茶,一边细细端详她,满脸含笑。

“瘦了一些,瘦就瘦点吧,没病没灾就好。”

受朗杰多吉的影响,白玛措吉原本高涨的情绪低落了下去,对阿妈的话没有反应。

“算了吧,这点小事就苦成这样,又没有出人命。这样阴沉着,连好运气都跑没了。”梅朵曲珍眯眼怜爱地看着女儿,话是说给老伴儿听的。

“是啊,塔金也不错。”朗杰多吉敲着沙发扶手,悠悠地说。

“明天就让松巴一家过来吧,他们早盼着她呢,很早就问我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盼什么不好,非要盼她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先让孩子休息吧。”

梅朵曲珍张了张嘴,把话咽下去了,手捋着白玛措吉的长发,笑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都卷成羊羔毛了,不过还真好看。”

“有啥好看,女孩子朴素一点好看。挂那么长的耳坠,像只放生羊。”

“我觉得好看,我年轻时没打扮过,看着女儿打扮就是喜欢,年轻人就应该打扮。”

“那你也戴呗,嫌不够大,就把自行车轮胎戴上。”朗杰多吉说完难得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气氛轻松了一些。不过也就是一阵,没过一会儿,朗杰多吉的叹息声,又把刚提起来的气氛拉沉下去。在这个家庭,他是主心骨,在物质上、精神上都是,他的心情,决定了整个家庭的气氛。


朗杰多吉的拉萨人身份,在塔金县城无人不知。那一口优雅的拉萨口音,已成为他的标志。

在塔金,拉萨哇(拉萨人)就是他的名字,偶尔有人说起他的真名,对方总会愣一下,然后敲敲自己的脑门,恍然大悟的样子。

朗杰多吉在塔金的与众不同,不仅因为一口拉萨话。在很长时间里,他是帕当乡最有文化的人。帕当乡还被称为帕当区时,大家都叫他知青朗杰多吉啦,拿着纸墨,请他写信的村民排成队。后来到塔金县城工作,大家都叫他拉萨哇朗杰啦。这个“啦”字,包含着尊敬与崇拜。有些人的“啦”只是当面一叫,背地里直呼其名,朗杰多吉啦的这个“啦”,已成为他名字的一部分,背地里骂他,也去不掉这个“啦”,仿佛已经长在了他的身上。

白玛措吉生在塔金长在塔金,也说得一口好听的拉萨话。在白玛措吉说拉萨话这件事上,朗杰多吉可费了不少心思。他宁愿毁掉慈父形象,爱唠叨、爱发怒。和小伙伴儿在一起,白玛措吉觉得用塔金话更自在,回到家里,照顾父亲感受,语言系统切换到拉萨频道,但总会不小心冒出一两句塔金土话,一双怒目或者一声呵斥是常事。那时的她,常常纳闷,身在塔金,为什么非要说拉萨话。

在塔金人眼里,拉萨是遥不可及的梦,是一座虚幻的城市,所愿所望都在那里。旧时塔金的高僧大德,向往的终极是拉萨,拉萨的三大寺,是他们眼中的日月星辰。塔金的大人逗弄小孩子,喜欢用双手夹着脑袋提起来问:“看到拉萨没有?”孩子们经不住这般痛,迫不及待地回答:“看到了看到了,还看见了大昭寺的觉悟佛(释迦牟尼佛)。”也有顽童不怕疼,大喊:“没看到,影子都看不到。”大人可不会轻易饶过这些顽童,抓住了就要扯着耳朵往上提,手刚摸到耳朵,根本用不着使劲,他们又大嚷:“看到了看到了,连供桌上的供品都清清楚楚。”大人这才满意,松开手,骂一声,饿死鬼。

那时,白玛措吉听大人们说起拉萨,会扬起小脸骄傲地说:“拉萨开在一朵八瓣莲花上。”这句话,当然也是朗杰多吉教她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多有深意,从白玛措吉的小嘴里蹦出来,拉萨瞬间充满了梦幻,恍若仙境一隅。其实,那个时候,她还从来没有到过拉萨。每次过年,他们回的都是东孜的姑奶奶家,自己和拉萨的那层关系,她搞不明白。白玛措吉这么一说,就会收到一双双爱怜的眼神,还有人摸摸她的脑袋,仿佛她的身上也有拉萨的仙气。在这样的情境下,白玛措吉就会生发出表演欲望,会继续扬着小脸说:“你们知道协噶林巴·明久伦珠吗?你们知道他的《忆拉萨》这首诗吗?”到了这个阶段,听她说话的人基本摇头,也没人追问这个叫什么伦珠的是干什么的。

朗杰多吉刚结婚那阵,喜欢喝酒,梅朵曲珍总是把头道酒倒给他。他的酒量小,用不了多久,就会喝醉,然后趁着醉意背诵一段《忆拉萨》,成了规定程序,也是一到这个环节,梅朵曲珍的家人该上茅房的上茅房,该喂牛喂马的赶紧趁这工夫,让朗杰多吉的乡愁飘在空气中。那时候,朗杰多吉喝醉酒是要哭的,乡里人保守,他没法抱着梅朵曲珍哭,就把脸埋到双腿间,边哭边说:“我没处说话。”

“那么多人在这里,怎么没处说话呢?”

“你们听不懂。”

“你大声一点,我们就听清了。”

“你们不懂……”


白玛措吉考上大学,是朗杰多吉最得意的一件事,借着这事,他把梅朵曲珍好好地数落了一番。“只看得见鼻尖的人,怎么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他说这话时太得意,笑出了声,捧在手上的甜茶也洒了一桌子。

梅朵曲珍边擦边说:“她一直很用功,从哪里考都能考上大学。”

白玛措吉小学毕业后,没有继续在塔金念中学,被朗杰多吉送到拉萨读书。那么小就让她离开家,让梅朵曲珍一直耿耿于怀。

“你没上过学,不懂的,学习环境很重要的,知道吗?”

梅朵曲珍似懂非懂地说:“不是说还要比别人多读一年吗,有什么好?”

“这叫预科,她那么小,多读一年算什么,出来就是名牌大学毕业,不一样。我说你最远只看得见鼻尖,你还不高兴。”

“那毕了业就能分个好工作,是吧?”

“那是当然的。”朗杰多吉那语气,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中。

最恼人的是梅朵曲珍娘家人的各种问题。朗杰多吉在梅朵曲珍家里所受的尊敬,远超女婿的待遇。他的大舅哥松巴完全把他当上师看,不时向他请教,每请教一次,他的敬仰就增加几分。塔玛的乡邻问起他的妹夫,他只有一句话: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就是这样尊敬朗杰多吉的人,在白玛措吉上大学的事上,也惹得朗杰多吉很不高兴。

“多上一年的话,以后拿的证,是不是比学四年的硬气一些?”

“一样的。”

“那出来以后,工资是不是比四年的要高一些?”

“不会的,也一样。”

“那好在哪里呢?”

“怎么说呢?那个学校特别有名气,在全国知名度很高。”

“有名有啥用呢?”

松巴的这个问题,朗杰多吉都不屑回答,转而不语。松巴以为博学的朗杰多吉无言以对了,继续说:“一年里可以做很多事的,光工资就能多拿一年嘛,结婚生子也早一些。”

“账可不能这样算。”朗杰多吉转过身子,看着别处说,“不是这样的算法。”

松巴从他转身的动作,看出了其中的含义,便不再多话。

没有上过大学的朗杰多吉,对女儿上大学这件事的张扬,让梅朵曲珍都有些诧异。一向内敛的朗杰多吉,在这件事上,高调得有些夸张。他请松巴宰杀了两头绵羊,又让梅朵曲珍翻出早就不用的陶锅,在家里酿了青稞酒,把走得近的亲朋同事,分几拨请到家里庆祝。“塔金县城去内地上学的孩子也有几个,人家都是悄无声息地来去,没见弄那么大的动静。”梅朵曲珍偶尔也不顺着朗杰多吉,说出这么一两句。他却是一副解释都嫌费口舌的表情。

自从白玛措吉到拉萨上学后,朗杰多吉在家里说得最多的也是考学的事。梅朵曲珍多少还是知道有一些区别,她是故意这样说。共同生活近三十年,她怎能不知朗杰多吉的心思。女儿的走出去其实就是他的走出去,看到他难得张扬,她高兴,也难过。她知道朗杰多吉来到塔金时,比现在的白玛措吉还小,想到这点,她会释然一些。


第二章

朗杰多吉到帕当插队那年,比现在的白玛措吉还小,才19岁。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远行。离开姑姑索朗那天,他记得特别清楚,也是三月。

三月的风清冷刺骨,冷清了很长时间的学校操场,格外热闹。初中三个年级的学生,毕业在家的上一届毕业生,还有学生家长和亲友,把平常还算宽阔的操场挤得狭小无比,前来送朗杰多吉的索朗看到那么多人,心里紧张,胸口发闷,脑袋发晕,紧紧抓着朗杰多吉的衣角,在他和同学打招呼时,几乎躲在他的身后,朗杰多吉看她如此紧张,就让她先回去。他以为她会拒绝,以为她会说要看着他坐车离开,没想到,她迫不及待地答应了,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转身就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心里有些不安。很快,这种不安被各种声音淹没了。广播里传来校长的声音,话别的人太多,没几个人听广播,朗杰多吉记住了断断续续飘来的几句话:“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要做新时代的农民……”

女同学多是与家人在一起,面色凝重,窃窃私语,难舍难分,男同学多是跟同学在一起,聊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为没有分到一起感慨几句,有些惆怅,但悲伤的人不多。

朗杰多吉放眼望去,熟悉的面孔很多,真正同班的同学不多,有几个跑到外地的同学没能赶来,也有同学因是家中独生子女,申请了不下乡。初二和初三的,都是以前见过面的,相互点点头,问问分配的地方。刚上初一的学生也去,他们冠名初一年级,其实小学毕业后就赋闲在家,连中学的门都没有进去过,听他们尖细的嗓音,他感到不可思议,问其中个子最矮的一个:“你也去?”

“去,怎么不去?”他斜挎着包,身材瘦削,小脸稚嫩,说话的口气却油滑。

“谁送你呀?”

“当个农民还需要送吗?我自己来的。”

“小个子,你这样说是看不起农民。”朗杰多吉小声提醒。

“我就是农民家庭出身,我会看不起我吗?”小个子用手指着自己,很不服气。

“你这身板也好意思说是农民,我不信。”

“大个子,你可别小看我。”小个子一把推开他,朗杰多吉没站稳,踉跄了几步。

“还是有几分力气,你分到哪里了?”

“塔金。听说是一个被隐藏的地方。”

“什么叫被隐藏的地方?”朗杰多吉很不解。

“就是佛祖把它……不是佛祖,我这张嘴……”他啪啪地扇了自己几巴掌,“有人把它藏到山谷里,是外人轻易看不到的地方。”

“谁那么大能耐?”

“哼,你这大个子,啥都不懂。”

两人正聊时,几辆解放牌汽车缓缓驶来,在学校大门口排成一排。人群开始骚动,方才哭哭啼啼的女同学,已顾不了告别家人,拿起行李跑向车子,生怕挤不上车子,家长也开始奔跑,形成更大的骚动。大多数男生不慌不急,朗杰多吉跟小个子聊天意犹未尽,还想说两句,小个子已把被褥顶到头上。

“别急,我跟你一样,也是塔金。”朗杰多吉说。

“你这人说话不痛快,说一半留一半,故意逗我的吧?”

“不骗你,说不定以后我俩一个生产队呢。”

小个子这才把被褥扔到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你才初一,也算知识青年呀。”朗杰多吉故意逗小个子。

“怎么不算,只不过是量的问题,假如你的知识刚好装满抓糌粑的碗,我的知识可能可以装满喝茶的茶杯,少是少一点,但也不能说没有吧。你不也没上过初二,就算成初二,大家都是硬拔高了一级。”

朗杰多吉被小个子逗得哈哈大笑,他确实才上了几天的初一就停课了,转眼又变成了初二。他的笑声引起了校长的注意,他朝他俩喝令道:“你俩怎么还不动?”他俩这才提着行李,慢悠悠走过去。

阿旺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学生,他的行李很少,脸色也特别难看,上车后一言不发,朗杰多吉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也没有回应。

载着分到西部两县的二十几名学生,车子终于出发了。

这是1970年3月20日的事情。无论过去多少年,说起这个日子,朗杰多吉总是脱口而出,没有半点迟疑。


朗杰多吉和小个子最晚上车,只能坐在车厢的尾部。

小个子第一次坐车,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他不急着坐下来,一会儿走到车厢前面,一会儿到车尾处,每次走来走去都要让同学挪动位置,还没出城,他就跟女生杠上了。小个子人幽默嘴皮子又快,把一车人都逗笑了。朗杰多吉因为姑姑涌起的伤感,也被涤荡殆尽。

“旱獭旱獭……野兔野兔……”

车子驶进三月的荒原,没有草木遮挡的小动物,在天地间嬉戏。小个子再也没有兴致跟女生争,他的嗓子为那些滑溜溜的小动物喊哑了,临走前学校发的一斤糖,被他吃得不剩几颗,剩下的又舍不得吃,就朝女生讨糖吃,车上的人被他的乐观感染,脸上扬起笑容。

这一晚就到了离地区最近的县,县里组织的欢迎队将十几个同学接走,被一路灰尘包裹的他们,昂首挺胸走在夹道欢迎的队伍中,湮没在一片欢声笑语里。

剩下的暂居招待所,休整一天再出发。再出发时,已经是离家后的第三天,休整期间,车厢蒙盖了篷布,司机把车子检修了一道。小个子嘴贫,跟司机熟络,几乎成了他的助手。帮忙蒙盖篷布时,小个子建议不盖篷布,视野开阔些。司机冷笑一声,继续手中的活儿,说:“明天到了那边,看你怎么谢我。”

第二天出发的时间,提前到了凌晨四点。分到塔金的知青睡眼惺忪上了车,朗杰多吉在车上睡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一股寒气正从腿部袭来,睁眼一看,只见小个子冻得直打寒战,正扯着盖在他腿上的被子,朗杰多吉扯开车厢上的拴绳,掀开篷布一角,一阵冷风吹来,挨着他坐着的达娃卓玛也打了个寒战。除了两道黑色的车辙,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放下吧,不要再看了,要得雪盲症的。”达娃卓玛闭上眼睛说。

初三年级的达娃卓玛和朗杰多吉一样,是校文艺队的,朗杰多吉以前见过她,却从未说过话。她是独唱演员,是学校的名人,每次排练,男女独唱演员都是到老师的办公室单独排练,舞蹈队和器乐队在教室排练,到部队和附近的乡村演出,她也是跟老师一起坐驾驶室。

“我的脚都没有知觉了。”

小个子嘴唇干裂,再也说不出笑话。越往西越荒凉、空旷,冷风时不时掀开篷布,灌一些黄沙进来,人少显得车厢变大了,风从所有的缝隙灌进来。

“不要从家里逃出来,这个古训你不知道?出门一定要准备充足,路上随时会遇到问题。”

达娃卓玛说话的声音轻柔,和她唱歌时高亢的声音完全不同,她打开一直抱在怀里的大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暖瓶,“来,我给你倒点热茶。”

小个子把挂在挎包上的搪瓷茶缸递过去,接了一杯烫烫的热茶,捧在手上不好意思地说:“出发前,我还嫌你磨蹭。”

“我要是像你们,钻出被窝就上车,肯定是第一个。你们还没有吃早饭吧,我这里有糌粑,吃个热乎乎的糌粑糊糊,身子一会儿就暖过来了。”

朗杰多吉的行李在车尾,他想取出糌粑口袋,达娃卓玛阻拦道:“没事,我们轮流来,先吃我的糌粑。”

小个子说:“你这样子很像家里的阿妈啦。”

“我妈的身体一直不好,我在家里就是半个‘阿妈啦’,弟弟妹妹都是我照顾,我这一走,不知他们会怎样。”她的眼圈红了。

小个子赶紧转移话题,又掀起篷布的一角察看,只见天已大亮,远处的雪山顶上有红晕泛起,看起来是个晴天,地上的积雪也没有刚才那么厚,有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土地。

“这么大的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有地可种啊?”一个女生望着车外怯怯地说。

“就是呀,走了那么久也没有看到村庄。”另外一个女生附和。

“想那么多干吗,肯定会把我们送到有地可种的地方。”一直不吭气的阿旺从车厢一角发出闷闷的声音。

小个子趴着望着车外,开始哼起歌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走出荒原,风终于停了,车子开始在山谷间左拐右转,路面本就狭窄,加上积雪,开得很慢很慢。

午休时,车子刻意停在了山坳避风处,不远处就是一面蓝色的湖泊,冰封期的湖面反射出无数道光,有点晃眼。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方便,一面是荒原,一览无遗,女生们费力地朝山上跑。小个子手卷成话筒喊道:“此处虎狼出没,请大家不要跑远,以车子为界,男左女右就地解决,谁也不要偷看。”

简单的午餐后,负责护送的两位领队和司机聊着路况,大多数人跑到路对面的荒原上,查看旱獭出没的痕迹。朗杰多吉瞧着陌生的环境,脸上的表情凝重,达娃卓玛走过来,坐在他近旁的大石头上。

“朗杰啦,您是拉萨人吧?也要下乡吗?”

“是的,我的户口跟姑姑在一起。”

“我知道你姑姑。她的红糖饼子在东孜城有名。”

“是的,她做这个很拿手,我带了一些,都被男生抢光了。”

“听说她算卦很准?”

朗杰多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个年头,大家都忌讳谈这些,何况他们之间并不熟悉。他想了想说:“谁这么造谣?她一直做饼子卖饼子,每月除了定额粮食,还可以从粮站买28斤面粉做饼子,如果是那样,政府也不会卖她面粉,请你不要再这么说。”

“不是的,我只是很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朗杰多吉觉得达娃卓玛的话意味深长,让他脊背发寒。在车上,她给予他的美好印象,瞬间就幻灭了。他本能地跑向小个子那边。达娃卓玛也懊悔自己的莽撞,不好意思跟着他往那边走。

难得一个无风的中午,阳光温暖不暴烈,加上不停地跑动,冻僵的身体暖过来了,再次回到车厢,大伙儿的神情轻松了许多。阿旺也加入了聊天,和大家聊着彼此认识的同学,达娃卓玛时不时插一句,只有朗杰多吉一言不发,达娃卓玛刚才那番话,让他想起索朗在人群中孤独的眼睛,此刻的她在干什么呢?串门,她是断然不会去的,也许正托着腮,看着座钟,她很容易被惊吓到,一有动静就会惊慌失措,他不知道她原本就是那样,还是后来变成了那样。他走路很轻,常把走神的她吓得不轻。后来,他每次走到家门口,就要跺一下脚,或者重重地咳一声。她有一次还问他,能不能让座钟不发出“当当”的声响。

正当朗杰多吉出神时,车身一个摇晃,没等大家叫出声来,车子就不动了。达娃卓玛的双手一直抱着暖瓶,毫无防备,摔得最严重,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抱着的暖瓶也碎裂了,打湿了棉裤。阿旺和朗杰多吉跳下车子察看,原来车子栽进了路边的水沟。

驾驶员骂骂咧咧,往前看看往后看看,毫无办法,只好指挥大家推车,连负责护送的两位领队也加入进来,大家使出吃奶的力气,车子还是纹丝不动,仿佛顷刻间和大地冻在了一起。荒原上随时起风,凛冽刺骨,站不了几分钟就想逃回车上,车上的达娃卓玛也是心急如焚,急自己帮不上忙,担心自己是否骨折了。

负责护送的两位领队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朗杰多吉和小个子到附近村庄求助。小个子左看右看,近乎自语般地说:“这附近哪有村庄呀。”驾驶员正窝着一股火,大喝道:“去找啊,废什么话,再不想办法,今天只能当‘团长’,晚上气温有多低,你们想不到,反正我在驾驶室。”

朗杰多吉朝远处看,似有炊烟升起,便一直朝前走,小个子紧随其后,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后,他们发现那儿真有个村庄,高兴得连走带跑。跑了一段,朗杰多吉就有了胸闷的感觉,他不敢说,怕人家嫌弃他身子骨弱。为了抄近路,他们走积雪覆盖的小路,小个子体力比朗杰多吉强很多,不一会儿就超过他,还把他甩在身后。春天的雪不经踩,新球鞋很快被雪浸透了。那股炊烟越看越近,却怎么也走不到村庄,太阳落到山后,把一片天烧得通红时,他俩终于走到了村口,一群在村口玩耍的孩子把他俩带到生产队队长家门口。

队长个儿高,人很壮实,有个非常显眼的酒糟鼻。听说他们是分到塔金的知青,赶忙把他们请到家里,自己跑到屋顶喊话:“前方不远处有个车子掉进沟里,请每家出一个壮劳力,带上劳动工具前去帮忙。”

三足灶的灶火很猛,灶上的陶锅吱吱作响,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儿从屋内走出来,把糌粑盒和陶壶放在低矮的茶几上,准备接待远方的客人。这时,队长从房顶下来,说:“走吧,天黑了就不好弄了。”说完顺手换了一件羊皮袄。队长没等其他人,驾上自己的马车,带着他俩一路飞奔。很快,几辆马车、驴车跟在他们后面。

坐在车上,朗杰多吉很快尝到了鞋子打湿的后果,冷气从脚底一点点升起,刚才疾走快奔出的汗,正一点点冷却,那个灶火猛烈的三足灶不时在眼前晃荡。听小个子和队长交谈,他才知道,车子已经进入了塔金的地界,这里是塔金县帕当区塔玛公社。

队长不急于推车,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嘴里不停地说着“阿卡卡”,等其他人员到齐了,他指挥一些人垫沙土,一些人搬石头,他亲自钻到车底查看究竟,从车底钻出来,黑氆氇裤子上全是泥土,等沙石垫毕,他才跟驾驶员说话:“格啦(敬语),我们试一下吧。”驾驶员用摇把启动车子后钻进驾驶室,队长指挥大家推车,第一次没有成功。他又围着车子转了一圈,找了几块小石头垫在前轮,又调换了一下人员的位置,第二次一试,“轰”的一声,车子稳稳地开到了沙石公路上,大家齐声欢呼。

天色已暗,队长催促赶紧上路,大家相互道别时,一辆驴车赶来。借着车灯,朗杰多吉依稀觉得是队长家那位姑娘,她跟队长用方言说了几句,队长便招呼大家就地坐下吃个热饭。姑娘从车上取下用衣物包着的东西,一层层解开衣物,里面是个陶锅,小个子推了推朗杰多吉,“你惦记的陶锅真的来了。”朗杰多吉小声地回:“是你自己惦记的,一路上都在想,锅里煮着什么。”

一说吃饭,大家围拢过来的速度极快,只有朗杰多吉想起车上还有个人。他假装上车取手电筒,见达娃卓玛正暗自垂泪。忙着推车的这段时间,大家竟把她给遗忘了,这使她难过。

“怎么样,没事吧?”他让语气显得不那么关切。

“我也不知道啊,刚才试了一下,能走路,可是蹲下站起来很困难,如果尾骨裂了会不会瘫掉?”

“能走路就说明没问题,尾骨裂了怎么可能走路,你别瞎想,还是下去吃饭吧。”

达娃卓玛刚才也是这么想的,朗杰多吉一确认,就安心了,她伸出手想让他扶一下,他却转身先跳下了车。她抓着车厢费力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车尾,看见他在下面等着她。达娃卓玛的脚怎么也抬不高,等朗杰多吉不耐烦了,她的脚才终于跨过来了。离地一米左右通常可以跳着着地,她却没法跳。朗杰多吉用手电照着她,鼓励她跳下来,她却怎么也跳不下来,就那样吊在那里。

“你抱我一下嘛。”

朗杰多吉这才用嘴叼着手电,双手从背后抱住她。那个送饭的姑娘不知怎么转到了车后,看到这一幕,说了一声“这里还藏着一个人”,就赶紧转了身。

陶锅里是羊肉萝卜丝面疙瘩,一人刚好分一小碗,盛最后一碗时,朗杰多吉听姑娘轻声说了一句“刚好,圆满”。大家围坐车前,用车灯当照明,吃得津津有味,连呼呼的风都不觉得那么刺骨了。达娃卓玛能说会道,感谢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小个子也殷勤地说:“这顿热粥比十八道菜还美味。”

“哟,你这个子可不像吃过十八道菜的。”姑娘说完一阵爆笑,小个子确实比姑娘矮了一个头。

吃完饭,驾驶员要队长和姑娘先走,他用车灯照着他俩,队长让车子先走,说别让城里来的年轻人受冻,他们都是家里的宠儿。车子在后面照着驴车,毛驴受惊,一会儿左一会儿右。队长挥手让车子先走,驾驶员便鸣了一下喇叭表示感谢。几个年轻人围拢到车尾,感激地向父女俩挥手。


车子开进县城时,夜色已深。县革委会原本准备了非常隆重的欢迎仪式,他们在确定方案时定下了规模:塔金虽小,欢迎仪式的阵容不能差于其他县,这关系到县革委会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件事的态度。县革委会组织了县城所有干部职工,到革委会大门口集合,敲锣打鼓迎接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从下午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天黑,左等右等就是没见知青来,只好让他们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招待所负责人告诉知青们,待会儿县革委会的领导要到招待所看望大家,然后会有一场座谈会,请他们做好准备。几个知青都没有见过县级干部,更没有跟县级干部面对面说过话,都有些紧张。这时候,两位领队过来向大家告别,他们已经向县革委会汇报了知青的情况,交接完毕,要回去了。两个小女生仿佛意识到与家乡的最后一点关联要被掐断,马上泪水涟涟。达娃卓玛扶着腰,想到自己还没到目的地竟先折了腰,也是难过得跟着抹泪,一路上与知青没有多少交集的司机,也被这场景感染,眼圈发红,嘱咐一定要保重身子,说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日子,仿佛这些年轻人不是来安家落户,而是奔赴战场似的,把大家的情绪拉低了不少。达娃卓玛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请其中的一位领队带给她的家人。其他的女生着急了,责怪达娃卓玛没有事先提醒她们,也把家里的地址和父母的名字告诉他们,请他们务必转告家人,她们已经平安到达。领队连连保证,一定把口信捎到,还问三个男生有没有口信要捎。小个子和阿旺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朗杰多吉想捎个口信,又想起索朗孤独的眼神,陌生人前去家里,不知会被惊吓成什么样,就摇了摇头。他们几人把驾驶员和领队一直送到车子边,看着车子绝尘而去。

等县革委会的领导到来时,大家的劲头都不高。座谈会上,也都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听闻所有人要分到不同地方时,大家吃惊的脸,都转向朗杰多吉,把疑问留给他。从学校出发那天起,他们就把朗杰多吉默认为领头者。朗杰多吉不知道应该痛快地服从分配,还是提一些建议。从他的角度看,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是大家信任地看着你,你不说两句,似乎有负于大家的期待,便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发表长篇大论,但最终只说了几句话:“几个女生能不能不分开,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把我分远一点也无所谓。”

朗杰多吉说话的时候,达娃卓玛不停地变换着坐姿,不知道是因为腰痛还是有话要说。很快,一位戴着茶色眼镜的领导发现了不对,问她是不是病了。达娃卓玛把昨天的遭遇复述了一遍,很快又满眼含泪,顺着朗杰多吉的话说:“能不能就把大家分到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戴着茶色眼镜的领导,是县城最大的官,他介绍自己叫普巴。同学们的意见,他在纸上都做了记录,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来上山下乡?我们为什么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一定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你们年龄不大,一定还没弄清楚其中的道理,所以这个也不能怪你们。你们安心下去,几个区离得很近,你们时常可以见面,不必如此担心,区上和公社一定会把你们照顾好,你们一定要放下包袱,轻松上阵。至于这位受伤的同学,可以在县城待几天,把病看好再下去。”

听完领导讲话,朗杰多吉立刻感到了自己的浅薄,连自己为何到这里来都没有搞清楚,就说了一堆糊涂话。他赶紧挽回道:“听了领导的一席话,真的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我坚决服从分配,到最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说完,他再也没看其他人一眼。其他人也先后表了态,都是眼睛看着地板,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最后是达娃卓玛,她不愧是学校最好的独唱演员,大大方方,声音洪亮,话也说得周全,感谢和表决心的话都说到了,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时直视领导,领导频频点头表示赞赏。朗杰多吉看着她说话的神态,很懊悔主动揽下了大家的信任。

表态完毕后,一位姓徐的组织部部长宣布了大家的去向:阿旺和朗杰多吉分到帕当区,小个子分到萨玛达区,三个女生分到塔金区。


这天晚上,小个子没有倒下去就呼呼睡觉,他和朗杰多吉聊起了天。他惆怅地说:“哥,也许我们一辈子就生活在这里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

“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我以为是来当农民的,没想到是来当牧民。你今天说的那个词语,好像说的就是我。”

“哪个词?”

“无知。”

小个子即将要去的萨玛达区,据说是一个纯牧业区。

“我还不是一样,我和朗杰多吉虽是一个区,他那里是农区,我那里是牧区。”

阿旺一路话最少,一直很生气的样子,朗杰多吉和他最熟悉,他也是一路熟视无睹。

“既然来了就不要想太多,徒生烦恼。”朗杰多吉说。

“我们三个也算是有缘,一起分到塔金。以后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互相照应,好吗?”

小个子这番话让朗杰多吉鼻子酸涩,他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才说:“那是一定的,我只有一个妹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弟弟了。”

“你以后别叫我小个子,叫我索朗多布杰。”

“我叫你索多吧,亲切。”

“行,家里人也这么叫我。”

这天晚上,朗杰多吉没有听到小个子的呼噜声,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但阿旺翻身的次数明显比昨天多,下半夜几乎都在翻来覆去。

朗杰多吉一想到帕当区就觉得冷,想起那里刺骨的风,他就觉得有风从被窝下灌进来,赶忙坐起来掖了掖被角。

最先来接人的是离县城最近的塔金区,第二天,区里就派了个大马车来接她们。达娃卓玛到县医院检查,错过了第一趟马车,好在医院的诊断结果给了她一些安慰,没有伤及骨头,只是软组织挫伤。医生这么一说,她决定马上去区里报到,座谈会上领导的讲话,让她干劲高涨。

第二天单独来接她的人,赶着一辆驴车,朗杰多吉帮她把行李抬到车上,道过别后,她一直跟着那辆驴车走了很久,直到驴车夫招呼她上车,她才慢腾腾地上车,很快又跳下来朝他们跑来,先是抱住了小个子,小个子还没回过神,她又跑过去跟阿旺握了一下手,然后跑到朗杰多吉跟前,犹豫了一下,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朗杰多吉。这个举动太突兀,以至于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这样的礼节,只在电影上看过。朗杰多吉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脯,那里有个巨大的空洞。

帕当区和萨玛达区前来接应的人,几乎同时到达了县城,都定了第二天一大早出发。这个决定让朗杰多吉有些顾虑,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一家人不能在同一时间朝相反的方向走,他和索多已结为兄弟,内心的担忧生发出来,但这事不好说出来,怕别人觉得迷信。他让索多收拾行李先走,萨玛达区要远一些,自己磨一磨再走。索多也是这个意思,两人不说破就达成了共识。

索多躺下后又问朗杰多吉:“哥,那个戴茶色眼镜的领导说,让我们搞清楚为什么要上山下乡,我还真没搞懂,你给我讲讲。”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要到广阔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么说,全国的知识青年都要去农村了?”

朗杰多吉对索多的无知非常吃惊,转而一想,他也只是初一的学生,只不过上学晚,年纪大一些而已,便耐心解释道:“内地的知识青年1967年就开始下农村了,我们西藏晚了好几年。”

“你知道的还挺多。”

“我经常听收音机。”

索多一听从被窝坐起来,“你们家有收音机?”

这一问,让朗杰多吉联想到家里座钟的命运,忙摇了摇头,“邻居家有一台。”

等索多睡着了,朗杰多吉找出日记本,在手电筒光照下记下了一段话。


1970年3月20日,我们从学校统一出发奔赴各县。出发前,学校的操场上挤满了送行的人,有学生家长和亲戚,也有那些因为身体和家庭原因不用下乡的同学,他们都带来了酒和酥油茶,见到人就要敬上一碗,有种生离死别难以预料的感觉。

姑姑索朗走后,我的心情很乱,也喝了几碗敬酒,上车时脑袋有点晕,这是我喝青稞酒最多的一次。这次,最高兴的是认识了索多,他是典型的农民家庭出身的人,见识不广,人很单纯也很真诚,爱开玩笑,他这种性格一定会融入当地群众中。他现在管我叫哥,可明天我们就要各奔东西,有点难过。这次没想到的是,达娃卓玛也和我一样分到了塔金,她昨天突然问起姑姑是不是算卦很准,让我有点摸不透她的意思,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

来塔金的路上,车子陷进路边的沟渠,我们到公社求助,到队长家时,他家的炉火烧得很旺,炉子上的陶锅冒着香气,真想在那里烤会儿火,吃一碗热饭。可队长是个急性子,要我们马上带他去,只好饿着肚子再往回赶。没想到的是,那个姑娘把那锅萝卜丝面疙瘩送到了路口,一人一小碗,太香了,好几个人都说,那是有记忆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谢谢那位姑娘,她想得太周到了。

这次,我和阿旺一起分到了帕当区。不知为什么,他变得不爱说话,很生气的样子。明天,帕当区会派人来接我。我不知道在那里生活是怎样的体验。那天经过帕当区时,看到那么荒凉的景象,我的心还是沉了一下,我不知道姑姑索朗年轻时,是怎么在这荒凉的地方修行的,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分到这里,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有人走了,有人赶来接替。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因为有亲人来过这里,这里对我有那么一点亲切。


朗杰多吉写完又默读了一遍笔记本,把“修行”两个字用笔重重地划掉了,又在上面胡乱涂到完全看不见字,在旁边补写了“生活”二字,这才合上本子,躺了下去。

朗杰多吉写日记的时候,脑海里全是索朗的身影,可她的面容模糊,像蒙着一道面纱,看不出悲喜,其实,就是面对索朗,他也看不出她的悲喜。他突然没有来由地想起分别之前的对话:

“姑,我要走了,你不会觉得孤单吧。”

“放心走吧,我从来都没有孤单过。”

“我教您给座钟上发条吧。”

“不用了,要不是担心别人说你有资产阶级的物件,你都可以把它带走,我的生活不用按时间安排,时间对我没有意义。”


第三章

时间对于现在的白玛措吉来说,毫无意义。

回到县城这件事,对于白玛措吉本无所谓荣辱,只因朗杰多吉的失落,让她也有了莫名的挫败感,她没能实现父亲的期望,而父亲的期望又是那么少。

很多天,她都摆脱不了低落的情绪,不愿出门,不愿去见朋友,然而,不管愿不愿意,白玛措吉回到塔金的消息转眼人尽皆知。

塔金就那么小,每天的新闻那么少,而塔金的茶馆需要话题,连路过一两个陌生人,都能谈论出一些故事,何况朗杰多吉的女儿回来了。白玛措吉回到塔金这件事,喝茶人怎能放过。那些看着她长大的老塔金人不相信她回来了。这孩子心气高,上个中学都要去拉萨,现在大学毕业了,怎么会回到塔金呢?从塔金县城考上大学的也有几个人,回到塔金工作的还没有一个,何况她是白玛措吉,是朗杰多吉的女儿。那些后来的、只认识朗杰多吉的人说,她爸对塔金的感情太深,老了都不舍得回去,肯定是她爸坚决让她回来的。前两年才分来的年轻人不相信,是个年轻人就不会想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

对,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大家的想法突然一致起来,这个问题开始困扰这些关心她的人。

没过多久,白玛措吉就出现在县城,那一身时髦装扮,丝毫看不出她遭遇了什么事,特别是昂首挺胸的走姿,把长辈们那一点同情之心打碎了,甚至生出了一些不满。怪不得没留到大城市工作,肯定是只顾着打扮自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没瞧见脸上画得跟唱戏的似的,能好到哪里去。他们说话的口气,仿佛一切经过了论证。

这些臆测丝毫没有影响到白玛措吉的情绪,让白玛措吉困惑的则是塔金这个县城。塔金县城跟几年前相比,显得更破落了。县城中间最繁华那一带,也感觉比过去小了很多,那几幢地标性楼房,也变矮了。只是环绕县城的山峰,还是那么苍凉与沉默;那些从春天的冻土下,悄然钻出身子开出细小花朵的植物,还是那么坚忍执着。

朗杰多吉说:“你是见过大城市的人,当然会觉得这里破落。”

“你已经换了一双眼睛,看哪里都不顺了。”梅朵曲珍说。

和土灰色的县城相比,白玛措吉确实过于艳丽。她的耳朵上戴着硕大花型耳饰,材质也不是塔金女孩梦寐以求的金子,而是泛着银光的说不清材质的东西。那头烫卷的长发披散着,头上戴着黑色的窄檐礼帽,帽檐上配着一朵同色绢花,使她显得神秘又诡异。

“那丫头确实变了。”茶馆里的大叔大妈们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嫌弃还是欣赏。

那些孤独又骚动的年轻男子私下说:“那装扮差一张面纱,就是活脱脱的安娜·卡列尼娜。”言语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有时,白玛措吉的耳饰又换成彩线编织的长耳坠,颇像放生羊耳朵上的标志,宽松的毛衣上,配着两三串兽牙型项链,走起路来,发出响声。每次经过邻居波扎西家门,这个贫嘴的老头儿不会轻易放过她,“远看以为是放生羊,近看才知是白玛啦。”或者,“谁说白玛不英勇,且看胸前战利品。”他故作镇静的吟诵,能让白玛措吉笑出眼泪,却动摇不了白玛措吉的爱美之心,她的时髦甚至成了县城的标杆,县城人评价时髦程度,都用比白玛措吉时髦或者没有白玛措吉时髦来衡量,当然,在这个春季,塔金县城还没有人能时髦过白玛措吉。

白玛措吉除了时髦,并不傲慢。每个看着她长大的人,都能得到她热情的问候。和好些人打过招呼后,茶馆里再谈论白玛措吉就有这样的评价:好父母养的孩子差不了,有礼貌又大方,跟她爸为人处世很像的。茶客谈论人,从来不会出现抬杠或反驳的情况,第一个人说出来的基本就是风向,即使每个人心里有评价,也只是个人的心理活动罢了。

白玛措吉这么特立独行,她爸怎么看?如此叛逆的女儿,让朗杰啦操碎了心吧?谁也不会料到,朗杰多吉嘴上对女儿的装扮冷言冷语,却从不干预,他内心赞同老伴儿说的话,在最美的年龄,像一朵鲜花怒放就好。这和县城大多数父母又不在一个调上。

朗杰多吉宠着白玛措吉,其实是因为深深的内疚。他把白玛措吉留在拉萨的时候,听着她小心的恳求,心如刀割,可是不下点狠心,又怎么能有出息。梅朵曲珍一直对他敬重仰慕,家里家外都用敬语跟他说话,但在白玛措吉留拉萨上学这件事上,他没少听梅朵曲珍的抱怨,甚至怄气。每次白玛措吉来信,她就会垂泪叹气,“人有多大福气,一出生就决定了,都是命。人生那么短,孩子和父母不在一起有什么意义。”


朗杰多吉说的名牌大学,其实并不特别有名。这所南方大学三年前才开始面向西藏招生,白玛措吉考上这所学校,还是预科生,需要补习一年后进入专业学习。

从塔金出来时,白玛措吉觉得拉萨大到不可思议,从拉萨来到这座南方城市,这种感觉却没有那么强烈,感觉强烈的是这座城市的热,那头又长又密的头发,被她编成粗粗的辫子,还是觉得热,热得让她难以忍受,甚至产生过放弃学业回家的念头。

预科班上的同学,都来自西部省区。一场新生入学晚会之后,同学之间的生分慢慢消解,你来我往之间,白玛措吉感觉到了自己与这座城市的距离,比身在县城时还遥远。面对各种傲慢的、神秘的、小心翼翼的、匪夷所思的问题,她第一次想到了颇具哲学色彩的问题:我是谁?

一个月之后,她的这个问题赢得了一群人的共鸣,那是在雪域社的迎新聚会上。雪域社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七八个来自西藏的学生组成的社团,据说刚开始还试图做些文化交流,后来慢慢淡了兴趣,就变成了一个同乡会,组织聚会便是社团的所有工作。

聚会的地点在离学校不远的乐乐饭馆,这是雪域社的老据点,有西藏学生来,老板还会提前做一壶甜茶。迎新聚会之前,大家只有过一两次接触,彼此不熟悉,聚会的第一项便是自我介绍。

雪域社团的社长白玛是第一届藏族学生,漂亮可人,现在读的是历史专业。三个新生到校后,是她第一个前来看望,嘘寒问暖。第二届西藏学生清一色男生,嘎玛丹增在中文系,李勇和贡觉是哲学系。白玛措吉这一届又清一色女生,和文娟、德吉措相比,白玛措吉内向一些,德吉措开朗大方,一口气介绍了三人。

贡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俩是哑巴吗?”

贡觉有着黝黑的皮肤、卷曲的头发和壮硕的身材,是辨识度最高的藏族学生,他人很幽默,常常是聚会爆笑的源点。白玛措吉和文娟只好各自站起,自我介绍一番。她俩刚坐下,贡觉双手合十,故作深沉地说:“这届三个女生。看来我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三宝。”

言外之意,不言自明,大家笑成一团。贡觉是个人来疯,除非别人强行打断,要不然能把聚会变成他的脱口秀舞台,“我们已经有一个白玛了,再来一个,那就按先来后到,叫小白如何?”

大家的目光全部落到白玛措吉身上,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轻声说:“行的,怎么叫都行。”

贡觉站起来,举着啤酒杯说:“鄙人较黑,俗称小黑,小黑敬小白一杯。”

白玛措吉举起饮料杯轻轻碰了一下,腼腆地说声“谢谢”便坐下。

“别坐啊,哥还有话要说呢。”

白玛措吉怯怯地站起来,大家的目光像聚光灯又打在她的脸上,窘得她手足无措。

坐在贡觉旁边的嘎玛丹增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腰,他白了一眼说:“戳什么戳,我又没说你坏话,我只是想说,今后小白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小黑哥,脸黑点儿心却不黑。”

众人哈哈大笑,嘎玛丹增抿嘴一乐,眼里满是羞涩,和他帅气的外表很不相符。他和白玛措吉一样话少,却没有白玛措吉的局促不安,神态泰然自若。第一次聚会,新生老生相互生分,很容易冷场。小黑就提议每人讲个笑话,并带头说了一个带色的笑话。新来的三个女生,像约好了似的,尴尬地呵呵干笑了几声。小黑不满意这个效果,惩罚三个新生先讲。德吉措和文娟一点儿不怯场,大大方方讲了两个段子,效果不佳也算完成了任务。白玛措吉满脑子搜索,也找不出一个段子,只好贡献了自己的一桩糗事。

考上大学后,白玛措吉和最要好的朋友次曲相约,先到成都一起玩几天,然后各自上学。

八月的成都,炎热如火,次曲一件长袖衬衣,还算应景,白玛措吉却是一件薄毛衣,才下飞机就汗如雨下,汗湿的刘海紧贴着额头,狼狈不堪,在招待所安顿好,她俩就飞奔荷花池批发市场,买了几件短袖。次曲要白玛措吉找个墙角换上新衣,她不肯。次曲就把她带到一家宾馆门口,提议到宾馆的卫生间换衣服。看着气派华丽的大门,再看看两边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胆怯的白玛措吉怕被拦在门外,片刻踌躇的工夫,次曲已昂首挺胸推开旋转门走进去,白玛措吉一急,慌忙跟上,没想到迎面撞上旋转门,“砰”的一声,弄出很大动静,鼻血止不住地流。门童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大厅里的客人齐刷刷前来围观,本想悄悄潜入的她俩,就这么成为焦点。

白玛措吉叙述这段经历时,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的人全都表情凝重,仿佛那门撞到了他们脸上,白玛措吉的脸一下子红了。小黑又趁机补了一刀,“你傻起来也没边啊。”众人旋即哈哈大笑。白玛措吉一时窘得不知所措,嘎玛丹增发觉了她的不安,接过话头说:“谁没个犯傻的时候。”说着,也讲了一桩自己初坐电梯的糗事。他一开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糗事。白玛措吉这才一点点自在起来,从内心非常感谢嘎玛丹增替她解围。

那场聚会像巨大的海浪,涤荡了白玛措吉初入南方大学后所有的不愉快,她的心中悄悄升腾起对下一次聚会的期待。南方大学的大,远远超出白玛措吉的想象,这场聚会后,除了预科班的三位女生,其他同学如清水渗进砂砾,难寻踪影。

在这年的最后一天,白玛措吉的期待终于有了回应,漂亮的白玛一大早来到她们宿舍,通知晚上一起跨年。

入学四个月来,预科班的三个女生有了很大的变化,文娟一下子胖了二十斤,脸上的高原红淡了很多,每天最大的苦恼就是原先的裤子穿不上。德吉措把长长的头发剪了,烫了个时髦的发型,显得成熟妩媚。白玛措吉被阳光亲吻过的脸,明显变白了,还跟着德吉措抹上了增白粉蜜。

这次聚会的地点在李勇和小黑贡觉的宿舍,他们宿舍的另外几位同学是本地学生,回家过节了。预科班的三位女生一到,小黑贡觉就啧啧地感慨了一番“女大十八变”,还不忘对每人评头论足一番。嘎玛丹增是最后到的,穿着一套运动服,几乎是跑上楼的。他说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这么说时,白玛措吉的心却莫名疼了一下。小黑不买账,要他按老规矩,请大家吃点什么。嘎玛丹增爽快地答应出去买点水果。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小白,你跟我去一趟,我不知道女生爱吃什么水果。”白玛措吉愣了一下,她不确定这个小白是她自己,还是漂亮的白玛。这时,嘎玛丹增径直走过来,像老朋友一般拍了一下她的背。

他和她之间一直保持着距离,一路无话。白玛措吉几次想找点儿话说,却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只好无言地走着,良久的沉默让她局促不安。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他,发觉他自在淡定,完全没有因为沉默或因为她在身边而慌乱,这个发现让白玛措吉懊恼。路过一个卖瓜子的三轮车前,他的脚步停下来,白玛措吉故意继续往前走。他从后面赶来时,手里多了个卷成锥形的报纸,“给你买的瓜子,是香草味的,女孩子最喜欢的。”白玛措吉接过瓜子后,嘎玛丹增顺势拂了她额前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满眼说不出的感觉。

买水果回来,白玛措吉的思绪,时不时远离这个聚会,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刚才的场景,越想越模糊,只记得两人相视一笑的瞬间,她的心颤动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瞬间激荡。

文娟第一个发现了白玛措吉眼神空洞,她轻声说:“谁把你的魂勾走了?”这句话让白玛措吉羞得无地自容,再看大家的眼神,似乎也有了微妙变化,特别是小黑坏坏的笑,让白玛措吉有一种被窥见秘密的不安。嘎玛丹增仍是淡定如常,泰然自若。

白玛措吉的心事只能说给远方的次曲,给她的信越来越厚,越来越频繁,信末常常是一首她写的诗歌。在民族大学如鱼得水的次曲,哪还有耐心从字里行间琢磨白玛措吉的心思,她的回信简短,大意是:我越来越看不懂你的信,有什么事就直接告诉我吧。后来收到次曲的信,白玛措吉拆都不拆开,直接放进抽屉,铺开信纸写回信,抬头就是亲爱的鼠洞。因为次曲说,白玛措吉很像给吐蕃国王朗达玛梳头的佣人,看见国王头上长着牛角,不敢告诉别人,只好对着鼠洞诉说,次曲就成了那个鼠洞。

白玛措吉在这样的书写中,感受到了无穷的乐趣,有一天,她突然明白,她的信其实并不是写给次曲的,她是写给自己的,此后,再也没有把呓语般的信寄出去,信的开头也从“日思夜想的次曲”变成了“亲爱的嘎嘎”。

预科毕业后,文娟和德吉措考上了历史系,但德吉措只上了半学期就因病休学了,文娟和高一届的李勇谈起了恋爱。白玛措吉考上了中文系,如愿成为嘎玛丹增的师妹。

都是中文专业,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少,嘎玛丹增却没有她期望中的热情。几次接触之后,她有个十分强烈的感受:她和他同样来自高原,来自小县城,差别却很大。她是个连裙子都不敢尝试的女生,身体和心灵一样被紧紧包裹着,而他活得十分舒展,在学校的足球比赛上,白玛措吉见识了他受欢迎的程度,当他甩着长发奔跑时,场下的女生们不断发出尖叫,完成一个漂亮的传球后,他会朝着观众潇洒比画手势或夸张地扭动一番,阳光自信,女生们则疯狂地喊着他的昵称“嘎嘎、嘎嘎”。在热情的“嘎嘎”的叫喊中,白玛措吉刚刚树立起的自信,又一点点消解,满腹心事地离开球场。

当白玛措吉很失落,打算再也不想这事时,他又会找上门来。这次是邀请白玛措吉参加他的室友聚会。吃饭前,他特意站到她的旁边,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手指弹着她的肩头,向大家介绍了她。这一晚,白玛措吉喝了人生中第一杯啤酒,只喝过甜甜的头道青稞酒的她,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为了不让自己太拘谨,她硬着头皮多喝了几杯。在游戏环节,又被罚了不少酒,乘着酒劲,她第一次在嘎玛丹增面前说了很多话。

这一次聚会之后,嘎玛丹增的热情陡然增高了不少,聚会也是经常的事。在湿热的公园,他们用民族语交谈,在杂乱的夜市,他们自称土豆一族,专门寻找以土豆为食材的菜肴。从那时起,她患上了相貌焦虑症,常常照着镜子,患得患失,拿自己的长相比较与他的匹配度。

白玛措吉的变化,躲不过夏荷的眼睛。夏荷也是个县城女孩儿,她温柔自信。白玛措吉初次走进302宿舍,是她第一个出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温柔地介绍自己说:“同学,你好,我叫夏荷,夏天的夏,荷花的荷,请多多关照。”

在那个炽热的夏天,这个名字让白玛措吉一阵清凉。她也介绍自己说:“我叫白玛措吉,翻成汉语也是湖中莲花的意思。”

“那我俩属同一品种,只不过一个长在内地,一个长在雪域。”夏荷的笑声也像她的名字一样摇曳。

不知是名字的缘故,还是性格的缘故,白玛措吉和夏荷越走越近,夏荷成了她在大学最贴心的朋友。嘎玛丹增对白玛措吉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不知所措,夏荷就成了她的倾诉对象。夏荷倒是利落,说:“要特别喜欢呢,就主动表白,若还不确定,那就早点断了这个念头,别为一个人浪费青春,不值得。”

一听说主动追求,白玛措吉“啊”了一声,“女生追男生,万一不成功,传出去别人怎么看?”

“我看到电影上的藏族女人都是那么刚烈,敢说敢做,敢爱敢恨,你到底是不是藏族人?”夏荷说完自己先笑了。

“要不算了吧,不再想了,你说得对,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学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也觉得挺对不起阿爸阿妈的。”

白玛措吉挺不好意思的样子,让夏荷特别心疼,“其实,这没有什么,初恋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没有功利地爱一个人是很纯洁的,应当感觉骄傲而不是羞愧,好多文学作品都是因为爱情而特别感人。”

在上大学之前,白玛措吉还真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本文学作品,她读的全是选编的读物,上大学后,光阅读量,就比别人差一大截子,正恶补着各种名著,听夏荷这么一说,她就求着她推荐一本书。

夏荷想了想说:“那我给你列个书单吧。”

夏荷的书单还没列出来,白玛措吉的生活又发生了新变化。从图书馆回来,白玛措吉看到嘎玛丹增站在她们宿舍楼前,要带她一起逛夜市,她矜持了一下,没想到他十分尊重她的决定,立刻转身就要走,白玛措吉又急又恨,对着他的背影终于鼓足勇气说:“其实我很想去。”话说完,脸上火辣辣的。

所谓夜市也就是学校东大门的夜摊,白天冷冷清清的一条街,夜晚灯火闪烁,饭菜的香气和烧煤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妙的味道。白玛措吉把这个发现告诉嘎玛丹增,没想到他脱口就说:“这就是人间烟火嘛。”

到这条街上吃饭的都是南方大学的学生,嘎玛丹增带她径直走到一家陕西面摊,点了一道孜然炒细面,锅内起火,厨师夸张地颠勺翻炒,很快将一盘细面端到他俩跟前。这是白玛措吉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仍是满口生津,有机会到西安出差,她让朋友带着去吃了一盘,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味道。

两三年间,嘎玛丹增就像个古怪的幽灵,时不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时不时失去影踪,她等待的幸福告白始终没有出现。白玛措吉大三那年的寒假,嘎玛丹增回了老家。白玛措吉和夏荷坐火车到青岛看海,夜晚刚出火车站,就被各路人马抢着介绍住宿,紧张地甩掉这些人安顿下来后,夏荷说:“外面乱糟糟的,一定要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白玛措吉知道夏荷是说笑的,她是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她说过没有自立之前,绝不谈情说爱。夏荷的这句话,却深深地触动了白玛措吉。他马上就要毕业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她暗下决心要做一回夏荷常说的那种藏族女人,敢爱敢恨,敢做敢当。

开学了,以前能经常遇见的地方,见不到嘎玛丹增的身影,这让白玛措吉着急,直到开学两个星期后,正在图书馆看书的她,感觉背上有目光盯着,回头一看,果然就是嘎玛丹增,那一刻,她觉得真的有一种神秘力量,高兴得差点叫了出来。

再逛夜市时,嘎玛丹增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眼神却无比虚幻,还是跟往常一样,一起吃了一盘细面。回学校的路上,白玛措吉下定决心要说出来,走到操场附近树木稠密的地方,她小声地说:“我想说句话。”嘎玛丹增听罢转过身子,伸出手搂住她,细心地把她的长发拨到一侧。“我……”她刚想说点什么,他用双臂紧紧地抱住她,抱得那么紧,连呼吸都困难,除了浑身战栗,无力回应,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但内心的期待疯狂地滋长,所有的矜持、清高都不见了影踪。她的期待得到了回应,他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闭着眼睛享受着一切,原来被人亲吻这么美好,她的内心在不断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这就是白玛措吉短暂的初恋,当她哽咽着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夏荷,夏荷的眼里也泛出了泪光,她说:“可以了,不用再为没有争取后悔,善良的你配得上更好的人。”


如今举目塔金县城,别说值得牵挂的人,能说上话的人都少见,她得为一句话如何说出来妥当,费一番心思。前段时间,她就为一句话,陷入了旋涡。

这件事发生在邻居波扎西的家庭纠纷之后。邻居波扎西夫妻俩一直小吵不停,大吵不断,每次事后,他的妻子就会到梅朵曲珍跟前诉苦,说夫妻俩的矛盾,说他们成年的女儿怎么向着父亲,伤了她的心。梅朵曲珍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她一开口就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白玛措吉难得碰上这场面,不安慰两句显得太冷漠,忍不住插了一句,“女儿向着父亲是自然的,据说女儿都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一出,朗杰多吉的脸上明显不自在,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他一走,梅朵曲珍啧啧地看着白玛措吉,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白玛措吉诧异得不行。

“又哪里不对了?”

“爸爸和女儿怎么能是情人,这不是乱伦吗,怎么越大越浑,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我说的是上辈子。”

“上辈子也不行。”梅朵曲珍的霸气不容置疑。

波扎西的妻子也收起那副凄凄惨惨的表情,往旺火上添柴,“这确实有点让她阿爸脸上挂不住。”

白玛措吉不明就里地看着梅朵曲珍。梅朵曲珍摇摇头,“你阿爸都羞得不知躲哪里去了。”

白玛措吉为自己辩解道:“外国人都是这么说的。”

“外国是外国,我们是我们,这种话哪敢在外人面前说,是要被人吐唾沫的。”说完,梅朵曲珍还叮嘱波扎西的妻子说,“可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说。”

这话终究还是传到了外面。

波扎西是县小车班的司机,和梅朵曲珍同村。他自称是看着白玛措吉长大的。年轻时的他,在县城十分受宠,开着货车出一趟车,送行的人能排成长队,每次回到县城,也是分不完的代购品,他这个人爱张扬,分发物品总喜欢弄出很大动静,认识他的人就多了,崇拜仰慕的更不少,认识他的,不分老少都叫他阿扎西(扎西大哥)。现如今,他从阿扎西变成了大家嘴里的波扎西(老扎西),开的车也都是年轻司机淘汰下来的老家伙,只能在县城转转,这让他觉得特别不得志,对后来居上的年轻人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看法。他一开口就把年轻人称为吃米饭的,把自己称为吃糌粑的,看上去是饮食偏好不同,但内涵远比食品要深很多,对那些偏离传统生活轨道的年轻人,他是很看不惯的。

这天,波扎西经过一家小茶馆,从玻璃窗看见白玛措吉的身影。午休时间,也是县城茶馆人最多的时候,茶馆里座无虚席,他犹豫了一下就走了进来。波扎西天生话多,不分长幼,爱较个劲开个玩笑,尽管是白玛措吉叔叔辈的人,她也不把他当成长者。白玛措吉看见他,朝他招招手,随后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让他过来坐。他一落座,茶也不喝一口,细细地打量着白玛措吉,啧啧地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同桌的茶客问他想不到什么。他不说话只摇头。白玛措吉瞪了他一眼,他才慢悠悠地说:“父亲和女儿是情人……”

恰在此时,有人从他背后的柜子拿茶杯,听到了这半截话,骂道:“波扎西,你是越老越犯浑啊,说什么父亲和女儿是情人,这是畜生界的规则吗?这里坐着很多沾亲带故的人呢,别仗着年纪大乱说话。”

那人以为这是波扎西的理论,随口骂两句,都知道波扎西禁骂。没想到打在波扎西头上的石头,在白玛措吉头上起了包。白玛措吉的反应激烈,“这只是西方的一种说法,说说又能怎样呢?”

那人一愣,如果早知道是白玛措吉说的,他是不会评论的。不看白玛措吉的面,也得看她父亲拉萨哇的面子,不好说什么。白玛措吉一副目无长者的神情,他不说两句,又显得自己窝囊,就尽量放平语气说:“当然不能讲啦,我们是讲伦理道德的民族,怎么能说父亲和女儿是情人关系。要是在旧西藏,早被牛皮裹起来扔到雅鲁藏布江了。”

“马上就二十一世纪了,别讲那么遥远的事。”面对着一屋子人惊异的目光,白玛措吉没法淡定。

“别说二十一世纪,就是一百世纪,父女也不能是情人关系,社会要越来越进步,而不是越来越落后。”隔壁茶桌也有人反驳白玛措吉。

“我说的是前世,前世。”白玛措吉一急,就用手指敲着桌子,“况且这个观点也不是我说的,是西方有这种说法。”她感觉自己孤立无援,希望有一个人替她说几句。

“前世也不行吧。”坐到墙角的一位老者,捻着佛珠慢条斯理地说,“不管东方西方,说出这种话就是混账,好意思说出口,我听着都不舒服。不要在这种场合说这种混账话,我们塔金人讲脸面。”那个老者语气温和,却霸道地了断这事,不想让大家再谈。

白玛措吉感觉脸上发烧,和她坐一起的,是她的小学同学卓玛,一直不知说什么好,等争论结束了,她小声问白玛措吉:“这句话真是你说的?”白玛措吉气得白了波扎西一眼,他也是后悔挑起口舌之战,一脸尴尬,不知该怎么解围。波扎西清了清嗓子,说:“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还是那位长者,摆了摆手,“这种场合不知坐着多少个沾亲带故的人,你也算老辈人了,不要再谈这个话题。”

果然,茶馆陷入一片静谧,有一桌茶客同时起身走出了茶馆,弄出很大的动静。

白玛措吉真想离开这里,可那颗倔强的心又不容她败阵而逃,她故作镇定又点了五磅甜茶,给茶桌上的每位客人续了茶,但谁也没有心情喝茶。隔壁茶桌那位阻止话题的长者,也准备离开,他经过白玛措吉身边时,意味深长地说:“平原的树上不了山,高山的雪莲也移不下山,各有各的活法。你虽说也出去了几年,但终究还是塔金的孩子,要了解自家的风俗,说起风俗,你还得跟你阿爸学学。”

刚才那些指责,除了让白玛措吉愤怒,并没有真正击倒她,老者这番话却让她难堪不已,她甚至没能说出一句辩解的话。

如果说这件事到此为止,那么倒真是小看了塔金人的热情。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一直在延续,讨论的层次也有所不同,有的惊讶于雪域之外,还有相信前世今生的人;有的聊到了言论自由与行为约束;有的谈到了开放与包容,甚至有博学者引出根敦群培大师的《欲经》,证明白玛措吉所说之事不过小事一桩。有的信佛之人,从未听闻《欲经》一说,听说也是佛门弟子所写,惊讶得嘴都闭不上,证实再证实之后,很快以身处封闭的塔金,怪不得孤陋寡闻为自己开脱。


白玛措吉在塔金县城掀起的波澜,以不同的方式在不断继续,她自己却浑然不觉。新岗位的新奇,在她的生活中占了上风。

“办公室的工作很杂,忙了半天,到年底没什么可总结的,一定要沉得住气。”这是办公室主任老陈说的一句话。老陈以前是朗杰多吉的同事,是县小学的老师。老陈来塔金时,白玛措吉还是个小学生。那时候的老陈,英姿勃发,皮肤白净,头发浓密。白玛措吉管他叫陈老师。语文数学都是他教,偶尔还会兴致勃勃地客串音乐老师。他说在塔金教书,最有成就感的是音乐课,孩子们几乎一听就会。白玛措吉记得他教《大海啊,故乡》这首歌时,唱着唱着,竟然几次哽咽。回家给朗杰多吉讲,他说:“可能想家了吧。”那时她猜测陈老师的老家一定靠着海。白玛措吉在办公室提起这件事,老陈根本想不起来,现在的老陈,别说唱歌,连露个笑脸都很难,最喜欢叹气。在办公室当临时工的卓玛说:“我计过时,陈老师平均每十分钟叹一次气。”卓玛也是老陈的学生,如今陈老师变成了陈主任,她还是叫他陈老师。

去办公室报到前,朗杰多吉对女儿说:“老陈可是塔金的笔杆子,你去了就要向他学习。”

卓玛却说:“你到办公室来,可别接陈老师的活儿,办公室就数他最累,写不完的东西,写得头发都掉光了。”

老陈确如卓玛所说,在办公桌前一坐就是半天,各种各样的材料,一个接着一个地等着他。

老陈每次都跟白玛措吉说:“你来了我可就轻松了,我要把工作都交给你。”

老陈嘴上这么说,可从来都不会把活儿交给别人干。办公室的同仁打趣说:“老陈可舍不得分我们活儿,他想写出个名堂来。”

过了大半年,老陈还是没让白玛措吉写大材料,都是写写通知、简报,开开介绍信。有一天,白玛措吉整理完文件,坐在老陈对面问:“陈主任,你的理想是什么?”

老陈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啥?理想,我的理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老陈燃起一根烟,“哎哟,理想啊理想……你可把我难住了。”

问完这句话,白玛措吉就起身忙去了,等她忙完,老陈还在那里喃喃自语“理想,理想”……

白玛措吉的激情,使她焕发出精干的气质,把文件按年份分区,按内容归档,两个月不到,她把好几排文件柜整理得清清楚楚,卓玛跟着把卫生工作搞好,办公室焕然一新。她发现领油料、办公用品这块也是杂乱无章,因而把程序做了规范,制定了申请和审批制度,固定了经手人员,从制度上做到了来料有记录,领料有签名。

这个简单的改变引来的后果并不简单,几乎每个来领东西的都嫌手续烦琐,效率降低,有人说:“人家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越改越快,改革是为效率服务,塔金是越改越慢,拿瓶胶水都要打个报告,还不如自己到小卖部买一瓶来得快。”怨言是多了一些,可还真没有一个人自己掏钱买办公用品,大家对白玛措吉的意见也是半真半玩笑,这个小制度执行过程中变形了,简化了,但终归还算办成了一件事。另一项改革方案却没有那么幸运。

事情的起因,是县后勤服务中心的货运车大修后,费用几乎可抵掉那辆旧车,县领导责成办公室调查核实。这件事情,一个推给一个,最终落到了白玛措吉和另外一个年轻人身上。他们不谙其中的利害关系,欣然领命,跑了一趟地区。这一趟下来,才知其中艰难。首先他俩都是车盲,部件都搞不清楚,国营修理厂的师傅显然是第一次受到质疑,用扳手叮叮咣咣地敲打着汽车“内脏”,“这个和这个换新了,你们懂吗?”修理厂的财务部更傲慢,知道来因,一句话也不说,拿出几十个账本和收据堆在茶几上,问什么都是一句话,“你们自己查嘛。”说话时头都不抬一下,更没人倒水倒茶。这显然不是凭白玛措吉他俩的能力就能调查清楚的事情,这件事最终落得个息事宁人的结局不说,还被县城人笑话了很久。

离地区最远的塔金县,交通本来就是一项最大的支出,出于一种规范管理的心理,或者是因为出师不利的不甘心理,白玛措吉提议实行定点修车制度,老陈也是放手让年轻人干的态度。这个让她自鸣得意的小成绩,第一个就受到驾驶班的抵触,这个抵触不是针尖对麦芒,而是迂回曲折。派车时,一个个都有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派长途的要短途,派短途的要修车,一时没有派到车的部门,怨声载道,都说管理不力,影响了正常工作。更可怕的是,拟指定的定点修车点老板也姓陈,有人猜测可能与老陈有关。老陈听到后,叹气声变成了一分钟一次,责怪白玛措吉办事不周全。

吃交通不便之苦的塔金,动一下驾驶班,等于动了县里每个人的利益,这点是白玛措吉没有认识到的,她低估了驾驶班的影响力。很快,县领导亲自过问了这件事。领导终究是领导,在批示上充分肯定了办公室改革的决心,并要求进一步调查研究,完善现有的办法,形成切实可行的方案,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话说得很有高度,给人以极大的热情,后面的转折句却是迎头一盆冷水,呛得连冷的感觉都抵掉了——“但是,目前条件不够成熟,暂按老办法执行。”

在例会上,老陈转达意见时的平静,让白玛措吉看不懂,仿佛这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她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意味深长。

卓玛说:“老陈都搞不定的事情,你要试一试,大家肯定很好奇。”

“老陈以前做过?”

“不止一次。”

“那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以为……”

“你以为塔金县就只出你一个明白人?”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白玛措吉,她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啊,那我觉得无话可说了。”



(节选自长篇小说《在高原》,安徽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 姜婧婧)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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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安殿荣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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