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向 迅:南方故事集

文摘   2024-11-13 16:39   北京  

向迅,土家族,1984年生于中国鄂西,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合培养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班。著有《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与父亲书》《声音博物馆》等。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奖项。





妹妹毫无征兆地出生了。

新年之后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我和哥哥已经睡觉。三声婴儿的啼哭,把我们从梦中吵醒。那啼哭声,像夏日的花瓣一样绽开。夏日攀在篱笆上的喇叭花。握着紫色拳头的喇叭花。我们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母亲做的灯芯绒布面鞋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楼梯口。灯光刺眼。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谁在啼哭?我们吐出来的话像是梦中呓语。我们虽然醒来,可仍有一部分停留在长长的梦境里。我们只是从梦境里探出了脑袋。这个脑袋里装满了疑问。也有可能是沙粒。偶尔晃动脑袋,沙粒在里面沙沙作响。沙粒碰撞着沙粒。

妈妈给你们生了一个妹妹。祖母冲着我们探下楼板的脑袋说。妈妈给你们生了一个妹妹。父亲把祖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们的话,用金色的喜悦之水浸泡过。他们的嘴巴,也用金色的喜悦之水浸泡过。他们的脸庞也是。像喝了玉米烧酒。

父亲更像是中了头彩一样高兴。他欢快的脚步声像是在唱歌。他一定在偷偷唱歌。用牙齿唱,用舌头唱,用眼睛唱,用鼻子唱,用耳朵唱,用手指唱,用脚趾唱,用肩膀唱,用头发唱,用变得轻盈的身体唱。

父亲一直盼望生个女儿,而女儿在这个晚上来了。

我们要和妹妹一起睡。

今晚不行。

就要今晚。

不行。快点睡觉去。

我们重新钻回被窝。被窝里还冒着热气。好像我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被窝。可脑袋里的疑问还没有散去。疑问像雾。乳白色的大雾,总是从河谷里漫上来,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吃掉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和成片成片的玉米地。

我们不知道母亲怀孕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白天,我们沉浸于陌生世界的缤纷色彩和游戏制造的喧哗与浪花之中。夜晚,我们纷纷长出巨大的翅膀,在村子上空练习飞翔。只有在午饭和晚饭时间,我们才见到母亲。

生你的那一天,我在麦地里割了一天麦子。麦芒针尖一样扎手。那天天气很热。汗珠子在我的脸颊上,雨水一样往下滚。我的眼里进了盐。咸得我涌出火辣辣的泪花。我的嘴角也进了盐。咸得我不停地吐口水。母亲后来对我说。

生你的那一天,我上午到水井里挑了好几担水,直到水缸装不下更多的水。下午在厨房用筛子筛了一大堆煤灰。煤烧完了。我们不得不从池塘挖来黑色的淤泥,把和着淤泥的煤灰捏成煤球。母亲后来对妹妹说。

妹妹出生的第二年,四婶给我们生下一个弟弟。过了两年,五婶给我们生下一个弟弟。过了两年,四婶又给我们生下一个妹妹。过了两年,五婶又给我们生下一个弟弟,六婶给我们生下一个妹妹。过了两年,七婶给我们生下一个弟弟……

婴儿不停地出生。可在他们出生之前,我们没有一次发现异常。母亲们像以前那样,出没于厨房、猪圈和玉米地之间。她们的双手蘸满草绿色的汁液。她们围裙的纹路里浸满油烟味。她们的衬衫上游荡着汗臭味。她们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她们很少走出荨麻在路边投下阴影的村子。她们到镇上去一趟,都像是过节。

我们从哪里生出来的?

你们猜?

从肚脐眼里吗?

是的。

从胳肢窝里吗?

是的。

从耳朵里吗?

是的。

从鼻子里吗?

是的。

到底从哪里?

从小溪边捡来的。

你骗人。

真的。然后是一长串咯咯咯的笑声。父亲也跟着笑。他们的笑声缠绕在一起,像一条正噼里啪啦燃烧的绳索。

我们的眼睛开始变绿。

我们的哭声从胸口上升到嗓子眼。它们像冰凉的井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但我们闭紧了嘴巴。于是,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我们感到被遗弃。

我们的肩膀和胸脯慢慢垂下来。

整个世界慢慢垂下来。

我们的耳边又响起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另外一条噼里啪啦燃烧的绳索。

当妹妹也被这个疑问所困时,我们口径一致地声称:“你是从溪边捡回来的。”妹妹挥舞着小手据理力争。她小小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在母亲口中得到同样的答案之后,她开始伤心地哭泣。她把变得苍白的脸庞扭向一边,不再理会我们。一连好几天,她都不同我们说话。

村子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从小溪边捡回来的。


雨天,孩子们都喜欢在屋檐下玩雨伞。灰色雨伞。红色雨伞。紫色雨伞。方格子雨伞。长柄雨伞。短柄雨伞。我们站在湿漉漉的走廊上,把雨伞举过头顶,旋转着手中的伞柄。珍珠做的帘子扑打在旋转的雨伞上,也跟着旋转。一朵“雨伞之花”在我们手中绽放。透明而又无辜的雨水,在晕眩中被带到更远的地方。雨脚在地上碎裂。易碎的雨脚,是童话中穿在公主脚上的水晶鞋。

这是不被允许的。雨季来临的时候,墙壁上的石头渗出指肚大的水珠。石头在流汗。潮湿的地面,拧得出水来。潮湿的空气,拧得出水来。桌子的腿和脚,椅子的腿和脚,都爬上了灰色霉斑。霉斑也有生命,也有腿和脚。干瘪的玉米里长出飞蛾和棉虫,胚胎那里是一个虫眼和一串令人恶心的粪便。我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腮帮,里面多出两颗难以忍受的虫牙。看不见的蛀虫,日夜折磨着我。

大人们不允许孩子把更多的雨水带进房间。雨水会带来霉运。

不被允许的事情还有很多。

不允许在室内把打开的雨伞罩在头上。“如果那样做,头上就会长癞子。你们看看村子里的那些癞子,有多丑。”大人们总是这样警告我们。可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们总是会飞快地打开雨伞,怀着隐秘的兴奋与恐惧,把它罩在头上,然后又飞快地把它收拢,看看是否真的会长出癞子。夜晚来临,我们感到头皮发痒。我们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爬满床铺的恐惧和噩梦让我们感到痛苦。可是第二天,我们就将这件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

不允许下雨的时候在室外玩耍。一场暴雨离村子还很遥远,我们就被母亲唤回家。“下雨的时候,不要到外面去玩。小心感冒。”可是大雨真正到来时,我们总是会打着赤脚飞奔到院子里的两棵女贞子树下。我们喜欢在树冠下躲雨。我们喜欢凉飕飕的雨珠子猛不丁地落进我们的脖子。我们喜欢把双脚踩进充分发酵的泥巴里。我们喜欢泥巴从脚趾缝里像泥鳅一样钻出来。我们喜欢揪出泥团,制作各式各样的面包、坦克和汽车。太阳重新露脸时,让它们接受高温的炙烤。

不允许到溪边去。野蛮的牛群,在溪涧里咆哮。轰隆轰隆的响声,像战争片里坦克的履带碾过村子。据说原来那是一条很小很小的小溪。名符其实的小溪。我出生的那一年,雨季尤其漫长,山洪暴发,无数巨石,在电闪雷鸣中,从天上滚落而下。它们撞开小溪的皮肤,粗鲁地奔向山脚的大河。小溪从此变成深涧。

有人在那里丢失过一只鞋子,也有人在那里丢失过魂魄——一条黑皮肤的蟒蛇吸走了他的魂魄,他开始胡言乱语,颠三倒四,整日整夜圆睁着眼睛,然而眼神空洞,直至巫师把他的魂魄重新召唤回来。

还没有孩子和羊群被暴涨的洪水冲走的先例。但是大人们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和羊群会被洪水冲走。他们禁止我们在雨天靠近那条小溪,也禁止我们在雨过天晴之后,赶着羊群跨过那道还没有瘦下去的洪水。

我们对洪水的恐惧,来自大人们的“禁止”。 

不允许到森林里去。森林里有野猪。野猪吃人。它们闪着寒光的獠牙比镰刀还要锋利。森林里有蟒蛇。蟒蛇也吃人。它们用又长又粗的尾巴缠住你的脖子,让你无法呼吸。如果你反抗,它们就把你捏碎。它们捏碎你,就跟捏碎一颗鸡蛋那么容易。森林里有魔鬼。魔鬼会障眼法,让你大白天的也会迷路,永远走不出黑色的森林。有的时候,成精的藤蔓植物,也会趁你不注意时,猛不丁地伸出无数只手,把你困住,然后一口一口地把你吃掉,连骨头都不吐。

可是森林里也有甜甜的野枇杷和野葡萄,有酸酸的野樱桃和野山桃,有多籽的八月瓜和九月红,有会把嘴唇和双手都染成紫色的桑葚,有被蛇吐过唾液的悬钩子和覆盆子,有全身布满红点花纹的虎杖,还有大片大片的鸢尾花和老鸹叫。

有一次,我在森林里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老鸹叫迷住了。

它们是那样美,美得我不敢呼吸。每呼吸一次,它们就变得更美。这么美的花,为什么要用丑陋的老鸹为它们命名?老鸹在村子上空叫来叫去的时候,老人们就会彻夜难眠,他们担心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因此,他们禁止孩子学老鸹叫。“不要学老鸹叫,否则嘴巴会变臭。”他们总是这样吓唬孩子。

它们是那样美,美得我不敢挪动脚步。每挪动一步,就会踩碎其中一朵。我不想踩碎它们。我知道它们也会喊疼,只不过它们的声音太细弱了,我们听不见。它们也会流血,只不过它们的血液是绿色的,我们不认为那是血液。

我忽然感到害怕。害怕那些花会张口说话。害怕那些花是魔鬼变的。害怕那些花会伸出长满触须的手臂缠住我的脚。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它们在身后以同样的速度追赶着我,嗡嗡嘤嘤,喧哗不已。当我因为更大的恐惧停下来,猛地转过身去时,它们又安静下来,无辜地注视着我。

我的鞋底,被染成了草绿色。我还打碎了许多无辜的露珠。我感到罪恶。我高昂脑袋,望着头顶的天空,请求宽恕。可是被树冠遮挡的天空,空无一物。我不知道向谁请求宽恕。于是,我俯身摘了一把老鸹叫,让它们绚丽的色彩陪伴我。

后来,我才知道老鸹叫又叫彼岸花。这个曼妙的名字,才配得上它脆弱的美。

不允许大清早说梦。不然美梦会破碎。

不允许下午剪指甲。也不允许下午梳头。不然记性会越来越差。

不允许晚上照镜子。不然会噩梦缠身。

不允许深夜吹口哨。不然会招来鬼。


母亲很晚才从地里归来。暮色跟在她身后。暮色是一条深灰色裙子。母亲穿着这条深灰色裙子,从地里归来。她一手挽着父亲编织的筐子,筐子里装满了热乎乎的鹅儿肠,一手握着锄头光滑的把柄。锄头在她肩上一动不动。她迈进院子时,那条裙子在她身后变成了颜色更深的裙子。整个村子,都被穿进那条黑裙子。

母亲身上,混合着汗臭味和鹅儿肠的清香,白衬衣上还染着油菜花亮黄的花粉。她把油菜花馥郁的芳香也带回来了。森林附近的油菜地,已经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燃烧成一片花海。蜜蜂整天嗡嗡嗡地围绕着花朵鸣叫。它们从来不知道疲倦。它们永远哼唱着同一支歌。它们总是把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入花蕊里。

这一天,母亲在土豆地里除草。土豆已经长出墨绿色藤蔓。枝叶粗糙,虎头虎脑。再过两个月,它们就会在枝桠间开出漂亮的紫色花朵,结出并不常见的青色果实。鄂西方言里,我们把这种果实称为“牵吊果”。母亲偶尔会从土豆地里带回一串湿漉漉的牵吊果。拿菜刀切开它们,里面除了绿色的果肉,什么也没有。

傍晚的时候,母亲钻进潮湿的油菜地,把细长的鹅儿肠连根拔起。游走在她身后的筐子越来越沉。暮色加重了它的分量。母亲不得不把筐条挪到胳膊肘那里。她的胳膊肘,一定火辣辣地疼。她的胳膊肘,一定留有一道筐条的勒痕。第二天,那道勒痕也不会消失。它就像长在了母亲的胳膊肘上。

油菜花的花期很长,成熟却是一夜之间的事。有一天,母亲愤怒地对父亲说,蜢子来了。不用去地里,我们就知道是油菜灰白色的菜籽荚上黏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它们的生命很脆弱,只需用两个指头肚轻轻一捻,就尸骨无存,却会让所有的油菜都生病,都坏死。它们身上携带着看不见的病菌。可怕的病菌。

父亲戴顶颜色发黑的旧草帽,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喷雾器去了地里。他变成了医生,蜢子的克星。他摁动黑色的手柄,刺鼻的雾气从喷头里喷出。油菜变得湿漉漉的。父亲也变得湿漉漉的。他的衣裳上残留着那股刺鼻的味道。他拒绝我们靠近。那股味道,令你头晕目眩,令天空与村子旋转,令你夜晚噩梦连篇。

油菜细长的藤蔓由青变黄,躲在菜荚里的菜籽由白变黑。赶在雨季到来之前,父亲和母亲手握雪亮的镰刀将油菜收割。成捆成捆的油菜和它们潮湿庞大的影子,跟随父亲沉重的脚步迈进宽敞的堂屋。最高处的藤蔓,直顶到天花板上。

羊群般雪亮的光线,被赶了出去。逼仄的堂屋里像黄昏一样昏暗。

雨季如期而至。油菜藤蔓在黑暗中发酵。空气中弥漫着森林里陈年落叶的气味。我把手伸进未知的黑暗中,潮湿的高温让我立即缩回手。可那股潮湿与温热,像蜗牛可恶的黏液,爬在我的手臂上。在我的注视下,它显得笨拙僵硬,不敢确认刚刚触摸到了什么。我把耳朵靠近藤蔓,耳朵里沙沙作响。

我飞快地跑出堂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听到了什么。

雨季过后,油菜籽在烈日下滚动,沙沙作响。黄昏时分,我和父亲把它们装进口袋里时,它们在我的脚底滚动,沙沙作响。我的脚底发痒。我不得不弓起脚背。脚趾蜷缩在一起。我想咯咯笑。可只是偷偷地笑。我不敢让笑声冒昧地越过牙齿的边界。我怕父亲说我是疯子。无缘无故的笑,总是让人一头雾水。

我和父亲干活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油菜籽在口袋里沙沙作响。只有星星在我们头顶沙沙作响。我们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我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像沉重的暮色一样僵硬。像暮色中群山的轮廓一样僵硬。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

父亲带着我去村子里的作坊“打油”。油菜籽在父亲的背上沙沙作响。石子在我的脚下沙沙作响。阔叶林带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我的心底沙沙作响。我们穿过一片长满丛树的山冈,穿过空旷的村委会广场,穿过大半个村子来到作坊。

菜籽饼热烘烘的香气,四处游荡。

还轮不到我们。我们像鸟儿一样收拢翅膀躲进巨大的树冠里。我们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好像我们刚刚在来作坊的途中,忘记了呼吸。父亲的肚子一起一伏。烈日炙烤着村子。宽大的树叶镶着金边,变得透明,黑色的叶脉跟父亲手臂上的毛细血管一样纤毫毕现。我的凉鞋发烫。坚硬的皮质材料软乎乎地贴着我的脚。

我不想穿鞋。我想打赤脚行走。但这是不被允许的。“那样会感染真菌。”父亲总是这样告诫我们。

我们大口呼吸的时候,一位头戴草帽的农妇,挽着一只篮子,从白色的烈日下向作坊走来。可能是作坊主的妻子。她一边像村子里其他农妇那样漫不经心地行走,一边往嘴里喂着一颗红色的果子,偶尔有鲜红的汁液从她的嘴角淌下来。

我从未见过那种果子。我盯着她宽大而粗糙的手,看着它怎样把那颗陌生的果子送进嘴巴。我盯着她的嘴巴,看着它怎样咬下一块多汁的果肉。我偷偷地吞咽了好几次口水,可是我想象不出那种果子的味道。也许是苹果的味道。

父亲也不认识那种果子。因为他的目光里也流露出好奇。而且他的好奇一点儿也不比我的少。至少农妇经过我们身旁时,我没有张开嘴巴向她询问。

这是什么果子?父亲伸长好奇的脖子,问那位中年农妇。

西红柿。中年农妇把最后一口果子喂进嘴里。她布满细小皱纹的口腔蠕动着。

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我们认识了西红柿,并幸运地得到了一把种子。父亲把种子小心翼翼地包在香烟盒内侧的锡纸里,然后把锡纸揣在裤兜里。他行走的时候,裤兜里沙沙作响。我紧盯着父亲的裤兜。我担心种子会溜出来。

第二年夏天,我们种的西红柿丰收了。结实的果子,又圆又大又红,压弯灰绿色枝头。收获的时候,有的果子还裂开了皮,绽出鲜红的果肉。父亲把第一轮收获的七八个又圆又大又红的果子,陈列在厨房,像展品。它们在一张简易餐桌上继续成熟。没有人时,它们在餐桌上跳舞。也许是墨西哥舞,也许是西班牙舞。

据说是从墨西哥引进过来的。也有人说是西班牙。那个农妇曾这样对我们说。

母亲计划在晚餐时用白砂糖拌上两个墨西哥西红柿。或西班牙西红柿。剩下的,明天再吃。我们希望一日三餐都能吃上西红柿。

母亲还没有开始准备晚餐,堂伯父和他的女儿来访。我们的一切计划被迫中止。这就是鄂西人的待客之道。我们不能慢待客人。父亲兴高采烈地把他们带进厨房,参观我们刚刚收获的西红柿。堂妹得到了最大最圆最红的那一个。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堂妹脏兮兮的手上。我想把那个西红柿收回来。

黄昏时分,伯父讲完最后一个迷人的故事,把茶盅里最后一口茶水灌进他爬满胡须的嘴唇后欲起身告辞。堂妹却踪影全无。伯父一遍遍呼唤着堂妹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我们帮忙寻找,最后发现她躲在光线黯淡下来的厨房里。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张简易餐桌前,嘴角淌着西红柿鲜红的汁液。见到我们难以置信的眼神,她飞快地用手抹掉那些汁液。但它们继续在她手指上流淌。她细长的脖子变得很粗。蓝色的毛细血管,从褐色的皮肤下面钻出来。像小小的蚯蚓。西红柿一个也不剩。餐桌变得更加简陋,厨房变得更加黯淡。

第三年夏天,邻居们的菜园里都出现了西红柿。母亲慷慨地送给他们种子。只不过,西红柿发生了变异。它们不再像第一年那样又圆又大又红。它们的个头变小了许多。有一些,甚至变成了波浪形的番茄。我们不认为番茄是西红柿。

当牵吊果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说,“假西红柿”。

我们厌恶一切假的东西。


雨天,父亲抱着一台晶体管收录机回来了。

父亲额头闪亮,眉毛里挂着细密的雨珠,下巴上缠着一块渗出几缕血迹的医用纱布。他从姨妈家回来的途中,搭乘的拖拉机发生了侧翻。可能是路太滑了,也可能是司机前一晚喝多了玉米烧酒。他像一袋沉重的玉米,被猛地抛出敞篷车厢。他爬满胡茬的下巴在玉米地里磕出一道口子,鲜血像蚯蚓一样钻进泥土。

另外一个雨天,父亲搭着梯子在檐廊上叮叮当当敲打着什么。地面像冰块一样湿滑,梯子正如父亲担心的那样,滑倒了。父亲从高空坠落,下巴被磨刀石坚硬的牙齿咬碎,鲜血染红了地面的一摊积水。在乡卫生院,母亲被父亲的伤口吓晕。父亲只好咬着牙,用手撑住破碎的下巴,以便唯一的一位医生给他缝合伤口。

还有一些清晨,父亲站在窗前高昂着脖子,手握刃口雪亮的剃刀对着镜子刮胡须的时候,也会有一两滴鲜血从他的下巴上像杏子树的花骨朵一样冒出。他毫不在意地用手指肚擦去,立即会有新的一滴冒出。他的下巴总是受伤,可是他从不吸取教训。有一道蜈蚣形状的疤痕,永恒地爬行在他渐渐变窄的下颌上。

这个上午,父亲把晶体管收录机抱得紧紧的,十根粗糙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好像只要松开其中一根,收录机就会从他怀里砰然落地。我想,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因被摁在长久的沉默里而窒息。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不容易。它们变得僵硬而又苍白。要过好一会儿,它们才恢复血色。

父亲身后,跟着姨妈家的表哥。表哥漂亮的嘴巴会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唱歌,两只轻盈的脚,会在水泥地板上起起落落,忘我地踩着节拍。好像他嘴里哼出的歌声来自那双脚。我也想拥有那样的一双脚。父亲把他从那个遥远的村子请来,是为了让他手把手地教我们调试收录机的频道,播放储存着歌声的磁带。

表哥拥有一双无比灵巧的手。它们旋转收录机上一个边缘刻着刻度的按钮,就会有不同的人在里面说话。它们把一盘磁带放进收录机的肚子,摁下一个银色的键,就会有动人的旋律在房间里回旋。它们把银色发亮的天线拔高或者缩短,收录机里模糊难辨的说话声就会变得无比清晰。我也想拥有那样一双手。

父亲把晶体管收录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卧室的窗台上,母亲则用一条刚刚从集市上买回的红纱巾罩住它。他们总是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卧室。各种证件和钢笔锁在箱子里,白糖罐放在窗台,鸡蛋储藏在第一格抽屉。父亲做木工活的那些工具,塞满了另外三格抽屉。抽屉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放着锯子和斧头。抽屉脚下,是一盒生锈的铁钉。床底下,是两双雨靴。

卧室越来越小,它只能容得下父亲自己做的那张嘎吱作响的床,只容得下他不规则的呼噜,母亲不知道收敛的笑声——偶尔是比裹脚布还要长的抽泣声。我们被早早地赶出卧室。我们不被允许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出现在卧室。我们在二楼的另一间卧室睡觉。我们的卧室,头顶挂着玉米棒,脚下堆满了土豆,也很小。

每天早晨,他们中的一个,刚一起床,就站到窗台前,掀开红纱巾的一角,打开收录机,旋转按钮,转动天线。他们听新闻联播,听天气预报,听准点报时,午间和晚间也听广播剧和音乐节目。准点报时的时候,我们都被一个手势禁止说话。谁要是在此时说话,母亲就会噗哒噗哒地跺脚,脸上划过一道可怖的闪电。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一边做着家务活,一边低声跟着音乐节目里的歌手哼歌。但我们不能看她哼歌。偷偷看也不能。如果看她,她的脸就会像夏日的西红柿一样迅速变红,她就会自嘲般地大笑起来。她扫地的手,就会变重。她打毛衣的手,就会悬在半空。她洗菜的手,就会浸在水里。

如果心情不好,她会沿着一条直线咚咚咚地走进卧室,啪的一声关掉收录机,然后谁也不看,再咚咚咚地沿着一条直线返回,最后消失于一扇门后。她所经过的地方,总是会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接着陷入可怕的寂静。

父亲从不唱歌,也没有谁见过他偷偷地哼过一句。他巨人般的身影在房间里移动的时候,我们把正要说出的话紧急收回,让它们在舌头上打转,让它们顺着发痒的喉咙回到肚子里。我们还会用牙齿把笑声咬住,而笑声太多了,脸被憋得通红。他是那样严肃,严肃得连空气都感到窒息。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忽然来了兴致,坐到我身旁,命令我朗读课文。我把屁股钉在椅子上,十指紧扣,低头观看火焰玩变脸游戏。母亲正往炉子的嘴巴里添玉米芯。她每扔进去一个玉米芯,橙色的火舌就跟兔子一样呼地窜出炉子。我用沉默拒绝父亲。他火了。他大声命令我去把课本拿来,大声朗读,“否则今晚不许睡觉”。

我哭了。我哭着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哭着朗读完一篇课文。朗读的时候,我不得不读两句就停一次。因为我声音哽咽,因为我不得不揩掉眼泪,揩掉鼻涕。泪珠打湿了课本上的方块字。黑色的字开始像蝌蚪一样游动,最后变得一团模糊。

父亲无名的怒火和炉子中干燥而又粗糙的火焰一样,渐渐熄灭。可他起身去卧室时,我感觉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还紧绷着。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还在生气。因为他走路的姿势,笔直而又僵硬,冷酷而又无情,见不到一个柔软的动作。

每次去镇上,父亲都会站在路边小店的柜台前喝一杯玉米烧酒,还会从唯一的一家音像店带回一盘磁带。有的只试听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播放过。有的被从早播到晚。可能是太累了,收录机的肚子里忽然发出一长串尖利的叫声——咯噜咯噜咯噜咯噜咯噜咯噜——破碎的歌声,像绳索一样绞在一起。

母亲小跑进卧室,一边啪的一声打开收录机的肚子,终止让耳朵饱受折磨的尖叫声,一边低声诅咒——“这个背时鬼”。

她站在窗前,垂首低眉,把衬衫衣袖挽到胳膊肘的双手抬到胸前,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如同一位缺少经验的母亲侍弄婴儿那样,使出浑身解数捣鼓磁带。

打满结的歌声,被她富有耐心的双手解开。

它们像以前那样,从我们家的窗台飘荡到村子里,最后消失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和村子空空如也的上空。它们无力抵达更遥远的地方。

我们也无力抵达更遥远的地方。我们把土豆皮削厚了,我们把米饭烧糊了,我们把新买的裤子磨出一个洞,我们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我们没有把地扫干净,我们忘记了揩鼻涕,我们把手弄脏了,都会受到母亲的指责。

她指责我们的时候,我们不敢顶嘴。

我们沮丧地低着头,马着脸,像收录机那样,任母亲在冬天总是会裂开一道道闪电的手指,在我们身上摁下一个个沉默的键。


谣言四起。疯狗在村子里横行。它们像受到刺激的酒鬼一样四处狂奔乱叫,它们毛茸茸的长嘴边缘淌着令人恶心的涎水。它们的眼睛是直的,视线是直的,耳朵也是直的,它们白森森的牙齿,能够撕碎村子里所有坚硬的东西。如果不幸被它们咬一口,你就会和它们一样汪汪汪地狂叫不已,最后不得不在痛苦中死去。

每天下午集合放学的时候,校长都会站在长长的队伍前再三叮嘱,“一定要避开那些狗”。他大声说话时,飞沫从他的嘴角喷溅而出,雾一样游走在第一排学生的脸蛋上、脖子里和回忆里。校长拥有一口铁锈色的牙齿,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他下巴上的胡须,从来没有刮干净。他嘴中的故事,从来没有结局。

谣言四起。人贩子在村子里横行。他们披着善良的外衣,口袋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只要发现落单的孩子,他们就会亲热地迎上去,掏出糖果递到孩子喜欢甜食的嘴里,然后趁孩子失去意识时,把孩子拐走。孩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他们经常对孩子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而是从马路上捡来的。

谣言四起。器官贩子也披着善良的外衣,口袋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只要发现落单的孩子,他们就会下手。

每天下午集合放学的时候,校长都会站在长长的队伍前再三叮嘱,“一定不要吃陌生人的糖果”。他大声说话时,飞沫从他的嘴角喷溅而出,雾一样游走在第一排学生的脸蛋上、脖子里和回忆里。校长拥有一口铁锈色的牙齿,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他下巴上的胡须,从来没有刮干净。他嘴中的故事,从来没有结局。

谣言平息的下午,校长就会把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请到长长的队伍前,让全校师生认识我们,记住我们,议论我们,孤立我们。校长清清嗓子,再三叮嘱,“明天一定不要忘了缴学费”。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飞沫从他的嘴角喷溅而出,雨水一样游走在我们的脸蛋上、脖子里和回忆里。

我的回忆里,确实是一场又一场冰凉的雨水。我站在雨水中,脸忽冷忽热,像风干的牛皮一样紧绷。我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哪里,把双脚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把窘迫的目光放在哪里。我只好低着头,盯着自尊心受到伤害的鞋子。

我的鞋子里,藏着十个小矮人,它们并排躺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却被细密的汗水打湿了脸颊。其中一个,就要拱出黑色的宫殿。

我的鞋子里,还游动着许许多多条鱼和许许多多的水草。母亲用红绿两色丝线绣在鞋垫上的鱼和水草。我走路的时候,它们咕噜咕噜地吐着气泡。

校长每天都起得很早,然后背着双手在空旷的操场上散步。早到的学生见到他,都会面露羞涩地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叫一声“校长好!”他把双手抱到胸前,笑眯眯地点点头。他给我们上数学课。每堂课,他都会留下十分钟,给我们讲故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美妙的十分钟。

我们听得入了迷,忘记了他铁锈色的牙齿,忘记了自他的嘴角喷溅出来的飞沫,也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下午。我们希望所有的课,都是数学课。我们还希望所有的那最后的十分钟,都能变得无限漫长,秒针永远抵达不了终点。

有一天,校长心血来潮,把我们班分成两个片区,每个片区又分成两个组。这样,每个同学都有了自己对应的新身份:班长、副班长;片长、副片长;组长,副组长;中队长,小队长;语文课代表、数学课代表、美术课代表、音乐课代表……

校长点名让我回答问题。我支支吾吾,面红耳赤。他问我在班上担任什么职务。我低声回答,副片长。“副片长?谁给你封的官儿?我看你就是个骗子。”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那口铁锈色的牙齿格外醒目,也格外丑陋。

校长忘记了几个星期以前的事。我再也不想听他的故事。


门外响起一个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许多个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紧接着蜂拥而至。是金属在嘎吱嘎吱尖叫。它们灌进我们昏昏沉沉的脑袋,并在我们昏昏沉沉的脑袋里继续尖叫。母亲用短促的声调命令我:快去把门关上。

父亲正背对着我坐在空旷的院子里矫正锯齿。他把黑色的锯条固定在两只木马上。他弯着被太阳晒成紫色的脖子,侧着瘦削的半张脸,专心致志地工作。他的脚边,摆放着锈迹斑斑的虎口钳,黑色的三角锉,可以涂抹润滑油的刷子,受惊的空气。迸射着火星的嘎吱声,从他的前臂下发出,从他的胳膊肘下发出。

父亲制造出这些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让我们的耳朵感到痛苦,让母亲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我:快去把门关上。当我关上那扇吱嘎作响的门,它们即刻变钝。它们被一双手推远。它们环绕着房子。如果我不知道它们是父亲制造出来的,我会以为它们来自村子上空,我还会以为,它们来自遥远的山谷。

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它们,但没有一个人走出房间。就像雨季,无数块乱石滚过屋顶时,所有的耳朵都被颤抖的双手捂住,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因为恐惧而暂时失明,所有的嘴巴都发出了一声尖叫,但不会有人走出房间。

只有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嗡地飞过村庄上空时,人们才会纷纷走出房间,在蜜蜂的必经之地用干燥的艾草叶制造出大股浓烟。他们戴着草帽,身披透明的薄膜衣裳,在浓烟下方高高举起打扫庭院的扫帚。

只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呱呱呱地飞过村庄上空时,人们才会纷纷走出房间,把厌恶的目光箭簇般射进黑漆漆的云块,低声诅咒:该死的乌鸦。

只有成群结队的飞机飞过村庄上空时,人们才会纷纷走出房间,睁大疑惑的眼睛,沉默地目送它们消失。想象中的战火,在他们的脑袋里蔓延。

整个漫长的下午,父亲就那样坐在院子里矫正锯齿,直至黄昏的羽毛从石楠树浓密的树冠里纷纷掉落,堆积在他脚边。偶尔也有例外,父亲会把那些带着金属质地的嘎吱声,深深地嵌进暮色里。晚上,它们还在我的耳朵里嗡鸣。好像梦中还有一个父亲,正坐在星空下矫正锯齿,直至每一颗锯齿都闪闪发亮。

没有人去打扰父亲。他俯身拾起那把棕色刷子,给牙齿闪闪发亮的锯条涂上润滑油。润滑油冰凉如蛇的皮肤,散发着铁屑的苦涩味。有一次,因为不小心碰到滚烫的开水,我的手指跟胡萝卜一样红肿。父亲跑进卧室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找到,最终,他犹疑地拿起那把刷子,给我的手指涂上一层油乎乎的油脂。

没有人去打扰父亲。他把木马放到檐廊上,拎着油光闪亮的锯子和虎头钳推门而入时,房间里扑进一股清新的凉意。我闻到了润滑油的味道。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的烟草味儿。我闻到了十一月的气息。十月的云彩,刚刚在山顶燃烧完。

晚饭熟了。依然是土豆饭,依然没有菜,依然不需要餐桌。每个人端着一只碗,围坐在火炉旁。铁锅里的土豆,被一把锅铲翻来覆去地翻炒。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好胃口。咀嚼的声音,响彻灯光暗淡的房间。没有谁说话。没有谁讲故事。

晚饭后,才是故事时间。

父亲好几次差点死于自己的故事。一次,他差点死于一条河流。一次,他差点死于酒。一次,他差点死于一个事故。每一次,都是“差点”这个词语把他从死神冰冷的手里拽回。如果不是这个词语,他就不会坐在我们身旁。我们得感谢这个词语。顺带还要感谢发明这个词语的人。

下一个故事的眉毛刚到父亲的嘴边,我们就被母亲赶去睡觉。

明天一早,父亲将扛着长柄斧头、宽条锯子和一捆绳索,到森林里去伐木。


(选自散文集《与父亲书》,北京出版集团 北京十月出版社,责任编辑 李婧婧)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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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安殿荣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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