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华文艺》第169期

为海外游子创业抒情
为欧中文化交流讴歌

王聿蔚（法国）

一个初冬的早晨，我们驱车前往巴黎西部的小城布吉瓦尔，探访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巴黎故居。

我自中学时代起便酷爱俄罗斯文学家和他们的作品，屠格涅夫可以说是我最喜爱、也最为推崇的一位。那时候我对于屠格涅夫的痴迷程度甚至超过了托尔斯泰，我读过屠格涅夫的很多作品，如《猎人笔记》《父与子》《贵族之家》《前夜》《初恋》《处女地》《烟》等等，还有他的一些短篇小说和散文，每一部都爱不释手。他在作品中对于那个年代俄罗斯农奴制度的尖锐批判和深刻反思发人深省，令人震撼。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他的语言是那么流畅，那么优美，字里行间常常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和感伤，读后令人久久回味难以忘怀。他小说里的人物描写细腻而又深刻、特别是女性形象尤其生动感人，像《贵族之家》中的丽莎，据说全俄罗斯的人都为她流下了热泪。所以长期以来有着这样一种说法，在那个时代俄国所有的作家中，屠格涅夫可以说是一位最俄罗斯的俄罗斯作家。可是，这样一位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作家，却先后在巴黎生活了38年，他的许多感人的作品都是在巴黎写成而后在俄国发表，他本人最后也是在他巴黎的寓所中离世的。

显然，屠格涅夫对巴黎这个地方情有独钟，或者更确切地说，巴黎对他有着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么，这种巨大的吸引力究竟来自何处呢?

1875年，在法国已经生活了30年的屠格涅夫在巴黎西郊布吉瓦尔市选定了新居，他在这座小城靠近塞纳河的一座小山丘上建造了一幢红砖白石的俄式小洋房，楼上共分两层，每一层都有宽敞的阳台，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山坡下塞纳河畔的一座白色楼房。从那时开始，布吉瓦尔的居民经常会看到一个胸前飘着白发的老人在那座白色小楼附近一带散步，他的身材高大伟岸，走路时昂着头挺着胸，那副模样显然是个典型的俄国人，因而常常引起路人的注意。人们还发现这位老人回到家后还时时站立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坡下的那座白色的楼房。是的，正是这座小楼的女主人几十年来一直深深地、深深地吸引着他，这位女主人名叫波琳娜 · 维阿多，是巴黎意大利歌剧院著名的女中音歌唱家和戏剧表演艺术家。

早在1843年，巴黎意大利歌剧院的指挥路易 · 维阿多，也即波琳娜 · 维阿多的丈夫率团首次赴俄罗斯巡回演出，他的夫人作为歌剧院里的首席歌唱家自然随团前往。这次巡回演出长达一年之久，所到之处一片轰动成为当地的头号新闻，特别是波琳娜宛若夜莺啼鸣的歌喉和她那令人销魂的眼神不知倾倒了多少听众。尽管这位天才歌唱家已经是一位有夫之妇，25岁的屠格涅夫对她依然一见钟情，深深地堕入了情网。他经常在演出结束之后站在剧场门前久久不肯离去，为的是能够再看一眼波琳娜，从此他开始了对这位女歌唱家长达数十年之久的“ 柏拉图之恋 ”。

说是“ 柏拉图之恋 ”，是因为在这以后的40年间，屠格涅夫为波琳娜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爱情，并因此终生未婚。他几乎一直追随在她的身边，无论她到什么地方去演出，屠格涅夫总会想方设法出现在那里，但是他对波琳娜始终保持着一种精神上的恋情。再者，屠格涅夫与波琳娜的丈夫路易 · 维阿多一直是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欣赏，相互尊重，可以说屠格涅夫和路易 · 维阿多的友谊与他和波琳娜的恋情一样有着持久的生命力，40年间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和改变。

我们来到了布吉瓦尔这座小城，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找到了屠格涅夫故居所在的那座小山丘。顺着缓缓的山坡慢慢往上走，我的心里不禁要想，在巴黎周边星罗棋布的诸多小城镇里面，布吉瓦尔其实不过是非常普通的一处，倘若没有穿城而过的塞纳河，小城就更显得一般化了。显然，屠格涅夫看中的应该不是这个城市，而是这个城市里的那座白色的小楼，那是他心爱的波琳娜居住的地方。

屠格涅夫把他的爱留在了那座白色的小楼里，留在了巴黎，他的文学活动自然也就离不开巴黎。他与同时代的很多法国作家结下了深情厚谊，乔治 · 桑是他到法国后结识的第一位作家，后来他们成为好友。我曾经去过诺昂这座风光明媚的小镇，为的是参观乔治 · 桑在那里的乡间故居，故居中的陈列显示，屠格涅夫曾是这座乡间城堡中的常客。不仅如此，乔治 · 桑也是波琳娜的一位执友，她对屠格涅夫与波琳娜之间的恋情心领神会，为此，她还以波琳娜为原型创作了一部小说《康素爱罗》，当然故事情节完全是作者的虚构，与实际生活中的这场苦恋并无任何关联。  

  

当时法国文坛上的另一位非常活跃的人物梅里美也是屠格涅夫的至交，屠格涅夫的两部重要作品《父与子》和《烟》在巴黎出版时，法文版的序言就是出自梅里美的手笔。如今人们在谈及当年的种种趣闻轶事时常常会提到这样一桩事，那时人们戏称屠格涅夫曾与福楼拜、左拉、都德和龚古尔结成了“ 倒采五人帮 ”，这是因为他们五个人一起改编的剧本上演时，许多观众喝了倒采。“ 喝了倒采 ”自然令人颇为尴尬，可是此事不仅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的伤害，反而成为法国文坛上的一段佳话流传至今。都德后来在他的《巴黎生活三十年》中谈到这段交往时写道：“ 我们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地交谈，彼此之间既不奉承，也不互相赞美。”可见他们之间的君子之交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然而，屠格涅夫毕竟是一位俄罗斯作家，虽然他把自己的爱情全部留在了巴黎，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俄国人，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家。在当时的俄国，法语被看作是一种高贵优雅的语言，上流社会以说法语为荣，而屠格涅夫长年生活在巴黎，他的一些作品是在巴黎写就然后送往俄国出版的，而且他的作品常常以文笔优美而为人们所称道。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竟然致使一种误解、一种流言不胫而走: 说屠格涅夫作品的原文是用法语创作的，而在俄罗斯出版的不过是俄文翻译本。屠格涅夫在巴黎听到这样的传闻，不禁勃然大怒，他立即作出了强烈的回应: “ 我一生从没有不用俄文发表过一行文字，不然的话，我就不是一个艺术家，直截了当的是一个败类。怎么可能用外文写作，当用本国文字还只能勉强应付形象、思想......” 可见屠格涅夫是一个坚定执着的人，他对波琳娜的爱情是那样的坚定执着，从不掩饰; 他对俄罗斯、对俄罗斯语言的热爱也是那样的坚定执着，绝不掩饰。

我们最终来到了屠格涅夫故居的门前，可是不巧的是，根据这座纪念馆的规定，每年的12月至来年的3月故居暂时关闭，也就是说只有在冬季过后才开门迎客。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然而又隐隐感到某种满足，因为我们毕竟看到了屠格涅夫的巴黎故居。

我站立在屠格涅夫故居的大门前久久观望这幢白石红砖的小楼，虽说时光已经流过了百余年，小楼依然雅致美观，楼上的阳台空荡荡的，在初冬的冷风中显得有些寂寥。我转过身来向前方望去，塞纳河从小山坡下缓缓流过，山坡下的白色楼房清晰可见，只是由于岁月的变迁，白色的楼房已经不止一处，我不知道哪一幢小楼是波琳娜一家的住所。不过无妨，无论是哪一幢白色楼房，它们都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我想当年屠格涅夫是随时都是可以看得见的。

走下山坡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两幢楼房虽然相距很近很近，可是屠格涅夫与波琳娜相隔又是那么遥远，40年来他一直在她的身边走动，可是最终也没有能够与她走到一起。屠格涅夫是1883年9月3日在这里去世的，弥留之际这位多情而又执着的艺术家的内心里对这场“柏拉图之恋”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始终无怨无悔，还是有时会隐隐感到某种遗憾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屠格涅夫本人在他的小说《贵族之家》里的一句话: “ 人生里面的某些瞬间、某些情感，那是我们只能够意会，却不可以言传的。”

朱志远（中国北京）

马剑虹（法国）

叶荣屏 (法国)

金光照尖顶


满天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