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华文艺》第156期

纪   实

张汉钧（法国）

在巴黎住了数月，夏初，李尧棠结识了詹剑峰，听到詹的建议马上动了心，首先考虑到小城市开销低可以省钱，而后又想起国内医生的嘱咐。两年前，他被查出肺部有些轻症，医生就嘱咐他最好能在清静的地方居住，可是他在上海那会儿顾不上。法国的乡村、小镇无车马之喧，空气比巴黎清新得多。于是，他很快将巴黎的事情料理完，带着行李，随詹一起乘火车前往外省小城蒂埃里堡（Château-Thierry），带着几分新奇感走进了拉·封丹中学，这一天是1927年7月20日。

学校已放了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幸有校长先生M. Leveque（赖威格）接待。这所学校七八年来每年都有七八或十来名中国学生就读，主要学法语。学校有幢寄宿生大楼，专供家不在蒂埃里堡市的本国学生住；中国学生都是青年了，学校照顾，安排一人住一间。校长带这名新生来到大饭厅楼上，指给他的房间，没想到詹剑峰就住在隔壁一间，真让他喜出望外。

图为拉·封丹市立初级中学，位于蒂埃里堡市内。校名以出生在该市的法国著名寓言学家Jean de la Fontaine 的姓名命名，其故居早被辟为“拉·封丹博物馆”，李尧棠就读时曾参观过它。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拉·封丹中学接受中国留学生学习法语，其他课程允许自选。/ 本文图片均取自有关史料

李尧棠注册安顿后，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外国学生必须在当地办临时居留证，李尧棠暑假里就去蒂埃里堡警察局申请临时居留证。直到开学后一段时间，他才拿到了这份必不可少的证件，证上签发日期是1927年9月10日，那时他虚龄24岁。他的临时居留证今天还留在埃纳省的档案中。

李尧棠（后以笔名巴金闻名于世）在法国蒂埃里堡求学，由警察局签发的身份证。
   

李尧棠是个非常勤奋的年轻人，他不像一般人到了新地方就想先去逛逛街。他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在巴黎写的东西还得接下去，地方换了，内心的思索没断。
    

上一篇《在巴黎拉丁区的日子里》《欧华文艺》第135期 提到，李尧棠与美国声援萨珂、凡宰特委员会取得了联系，写信给关押在狱中的两人，表示支持他们的斗争。1927年7月23日凡宰特在牢房里给他回了信。信抵巴黎，李尧棠已去了蒂埃里堡，朋友把信转寄，8月10日，李尧棠看了凡宰特的亲笔信，非常兴奋。孰料，收信十三天后即8月22至23日的夜间，萨珂与凡宰特在美国查尔斯敦市被执行死刑。李尧棠读到报上公布的消息，愤怒之极，又感到无比悲伤，他憎恨践踏正义的暴力政治！
    

手头的《灭亡》在巴黎写了几章，他要写的故事很长，现在寓居外省小城，可以静静心心继续铺陈，他想撰成一部中篇或长篇小说。
   

《灭亡》的主题是反对专制主义统治， 描写革命青年杜大心强烈憎恨黑暗的社会，决意进行个人反抗。杜大心眼看心爱的表妹被迫嫁人，为了摆脱窒息年轻人的封建礼教，挣脱扼杀人性的社会桎梏，他怀着痛苦离开家乡成都来到上海求学。那年代，中国处于军阀割据之下，帝国主义列强又在中国很多城市设立租界，上海属于“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统治地盘。
    

杜大心先考上大学，第二年在学校参加社会主义团体，后来弃学，到杨树浦纺织工人中从事工人运动，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他要为大众复仇，虽身患肺病，不惜放弃爱情，模仿杀贼先杀王的招数，冒充记者混进上海总商会举办的宴会去刺杀戒严司令。不幸，杜大心未能得手却当场遭到逮捕，不久即被判处死刑。反动当局又砍下他的头颅放在竹笼中示众，直到腐烂发臭。戒严司令因此反而向上海总商会敲诈到20万元大洋。
    

李尧棠常常怀着悲愤交加的心情，他渴望呐喊，写到激动处，心中的痛苦与愤懣犹如山洪般倾泄于字里行间。
    

到了1928年春天，《灭亡》基本上写完。李尧棠也是年轻人，怎么那般坐得住！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也不想出去玩玩？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几十年后他自已剖析：“大概是我生性孤僻，不爱讲话，不善于交际，不愿意会见生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藏在心底，心中盛不下，就求助于纸笔。”

稿子写完后，他去一家书店买了五个练习本，用来逐页誊清稿子。以前写稿他署自己的字“芾甘”较多，也曾用过不少其他的笔名，但这次是小说体裁的处女作，他不太自信，不愿读者知道作者是芾甘，更不想署名李尧棠。不过，小说写完了就该投出去啊，心里还掂记着挣点儿稿费。那几日他边誊清边搜肠，署名的事让他颇费踌躇，想到的不满意，欲求个中意的，又不冒影儿。
    

某日，李尧棠在法文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中国学生巴恩波在巴黎投水自杀”，感到又震惊又悲愤！Pa-En-Pé，étudiant chinois这几个字亦引起学校老师的注意，他去问总学监热罗尼米先生，总学监查到学生注册薄上的法文写着：巴恩波1904年出生于中国直隶。1924-1925年在拉·封丹中学读书，1926年因病退学。   
    

李尧棠是一个思想单纯的青年，他的爱憎非常强烈，与人交往重情谊，感情也很真挚。虽然他与巴恩波并无交集，但想到巴恩波也是在拉·封丹中学读过书的中国学生, 而且与自己同庚，两年前大概就住在这排宿舍的一间房里。他为一个校友加同胞竟在法国投水自尽感到深深的悲痛和惋惜。他觉得，巴一定是身在异国他乡遇到了解不开的心结，绝望之极才走上不归路。他要纪念巴，他不再多思索，决定就用这位不幸同胞的姓－“巴”来作小说署名的第一个字。这样想定，他感到内心的痛苦稍稍褪去。笔名的第二个字却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好暂且搁下。
    

学校把中国学生都安排在这楼上的单间宿舍，这确是校长的一片好心。李尧堂是四川人，安徽人詹剑峰学法语比李早，两人自在巴黎相识，来蒂城后又成了隔壁室友，很谈得来，经常相互串门。

 李尧棠（左）和詹剑峰（右）及另一位同学在拉·封丹中学的合影. 1928年

詹剑峰走进李的房间，听李说要给小说署个笔名，已经有了第一个字，后面一时半儿想不出，正在为此伤脑筋。詹也是个热心人，扫了一眼桌上，瞥见克鲁泡特金的 《伦理学》英译本就摊在书桌上，他知道李英语好，正在翻译这部书。便突然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半认真地说，你有了第一个字，第二个字用克鲁泡特金的“金”字不好吗？正好表示你在译他的书嘛！李尧棠用过不少笔名，他一向不太多虑署名的含义。听詹剑峰一说，他连说嗯不错啊，叫起来响亮！又有纪念意义，一中一外，切合李尧棠当时的心境。他不再迟疑，当即从抽屜里拿出《灭亡》的稿子，在结尾处署上了“巴金”两字。当夜李尧棠睡得很踏实。翌日，他便急匆匆去邮局将稿子寄往上海。    
    

那个时代，一些喜欢写作的年轻人多自费印书，那时读者也少，一本书能印个几百册就算不错。他来法国前看过一位朋友的兄弟自费印的小说，书名叫《洄浪》，印费并不贵。所以他把书稿寄给在上海开明书店做事的朋友，并附一封信，托他联系能否代印几百册，印费会设法支付。
   

1928年年底，李尧棠告别法国，乘海轮回国抵沪，开明书店的朋友到码头接他，一见面就说: “你用不着译书卖稿筹印费了，《小说月报》明年第一期起连载你的小说”李一听大喜过望，不过心底还是感到意外。

原来，《小说月报》名气大，当时的代理主编叶圣陶先生经常去开明书店，他在李的朋友那里看到从巴黎寄去的小说原稿《灭亡》，认为可以发表。

就这样，1929年1月，《小说月报》开始刊登长篇小说《灭亡》，杂志一次当然登不完。第一期卖得很好，表明这部作品有吸引力，为杂志的销售立了一功。自元月至4月，连载四次将全文刊完，沪上竞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人们不知作者“巴金”是谁，但这个名字在读者脑子里产生了较深的印象。开明书店见行情看涨销路好，遂于当年年底又出版了《灭亡》的单行本，那时封面上的书名都用直式，左下侧并列竖写 開明書店刊，巴金作。这便是巴金处女作小说的第一版封面。（见下图）

 1929年10月上海的开明书店出的小说《灭亡》单行本，作者 巴金。

半个多世纪后，巴金回忆起此事写道：“倘使叶圣老不曾发现我的作品，我可能不会走上文学的道路，做不了作家，也很有可能我早已在贫困中死亡。作为编辑，他发表了不少新作者的处女作，鼓励新人怀着勇气和信心进入文坛。编辑的成绩不在于发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发现新的作家，推荐新的创作。我感激叶圣老，因为他给我指出了一条宽广的路，他始终是一位不声不响的向导。”叶圣陶生于1894年，比巴金年长十一岁。是中国杰出的作家、教育家和出版家。

《灭亡》发表后，获得了评论界和广大读者的普遍称赞，原因何在？小说描写的是1925年发生的故事，革命处于低潮，新军阀扼杀“五四”运动后及共产党成立后发展起来的革命。觉醒的人们仇恨新军阀，急于寻求出路。《灭亡》揭示的阶级矛盾之尖锐，社会黑暗之重压，恰好折射出人们的情绪和心声。革命者从难以摆脱的忧郁苦闷，到毅然决然地冲向他认定的战场，那充沛炽烈的感情和无畏向前的精神，通过作者时而涟漪、时而波澜的情节展开，细致逼真的性格刻划，使作品给人以清新的刺激，而没有陷入同时期流行的“所谓标语口号式的革命文学”的俗套。它使读者明显感觉到，它与“暴露的浮面的宣传”不同，不是那种口号式的“干叫干喊”，因此在渴望改变黑暗现状的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就这样，使“巴金”这个名字从此留于中国文坛。李尧棠使用过很多笔名，如芾甘、王文慧、欧阳镜蓉、余一等等，据有人统计总共多达29个。但最终读者只是牢牢地记住了“巴金”。

1934年，署名巴金的长篇小说《家》由开明书店出版了。这个响亮的名字，开始走进中国千千万万大小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心里。然而，外界并不知道，“巴金”这个名字诞生在法国的一座小城：蒂埃里堡。
    

1938年，《春》初版，1940年随着《秋》的初版，巴金终于完成了他原计划的《激流三部曲》，巴金这个名字再也不能与他这个人分开。在很熟悉的同人圈子里，大家都叫他巴先生，仅在老朋友中还有人称他李先生。
    

可谁又能料到，“巴金”这个笔名到了文革，却成了他的一大罪状。“四人帮”及其爪牙们一口咬定巴金是老牌的无政府主义反革命分子。瞧你起笔名，在两个无政府主义头子的姓名里各取一个字，巴枯宁的“巴”，克鲁泡特金的“金”，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在大批判的年代，今晚往你家门口贴一张大字报，明天你就变成了批判对象，说你有罪你就有罪！指控可以无限上纲。上面我们已介绍了李尧棠取巴金两字的经过，巴金有口难辩。“四人帮”早把在上海的巴金定为文艺界在全国的重点斗争对象之一，大批判的锋镝所指，其交待只能成为一叠被戳烂的废纸。

但历史决不会任由暴力无休止地涂抹。“巴金”，这个享有国家颁予的“人民作家”光荣称号的名字，将永远沐浴在中华民族的文学长河里。

（未完待续）

李莉：笔名木子。毕业于浙大外文系，后来法就读法国高商MBA，毕业后在法国从事贸易工作，2015年初成立自己的贸易公司，2017年底开始进入护肤品行业，并成为德国VITAYES 品牌亚洲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