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华文艺》第151期

宋颖：山东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

宋颖（ 中国山东）

屈指算来，黄冠杰已经旅法20余年了，而远离他笔下那魂牵梦萦的故乡，则已经30多个年头了。他出生于沂源农村，“少年时立志就是离开那个地方”，作为整个家族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背负着亲人的希望和沉甸甸的理想，在“雨中向西”这样一句生命谶语中，远渡重洋，倘佯在塞纳河畔。用他自己的话说，“等千方百计离开那片土地了，情感又在田园与都市中纠结。”对故乡的思念，使他渐渐把心目中的故园打磨成了心灵的牧园，在那里放飞自己对生命、生活的追问和诗意梦想。

《果园与歌者》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完成的一部散文集，所谓“文如其人”，如果说他以前的作品如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纤弱青年，那么，这本书呈现给读者的就是一个经历了风雨磨砺，融汇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异域文化，胸中有沟壑的学者型诗人了。《果园与歌者》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日臻完美，它是黄冠杰对于自己以前作品的一次成功超越。

一、意象的重构和电影式叙事

作为一名诗人，黄冠杰对于意象的使用和重构是相当娴熟的。“果园”一词在这里被他赋予了丰富的含义。散文集的第一篇《果园》中，他这样解释“果园”这个意象：“我不知道怎样向你解释果园这个概念。许多美丽的以往都在果园中发生。亚当和夏娃。萨迪和诗。而我所表述的果园指向故地，我的历久弥新的村庄。”他笔下的果园真的如他所言，仅仅指代了他的故乡龙泉村吗？在这里，他没有直接使用“伊甸园”这个意象来赋予果园一个内涵，而是巧妙地运用了“亚当和夏娃”来提示，诱发读者产生联想，果园的含义之一就是“伊甸园”，是一切的起点。也许是作为明证，他在《故园，或拯救》一文中，用包含深情的笔墨写道：“故园真就是我希望的伊甸园吗？……故园在抚慰我们的同时是否同时也击伤了我们？”伊甸园养育了亚当和夏娃，是他们的故园，但也是他们遭遇放逐的起点，作者就这样不动声色的将“伊甸园”这个意象赋予了自己钟爱的“果园”。同样的，他不说“果园”也是他漂泊中的心灵归宿，而是使用了一个简单的词组“萨迪和诗”，来完成这个复杂的解释。萨迪是中古波斯（现伊朗）的三大诗人之一，曾经有过苦难的童年，在流浪中饱尝生活的艰辛，《果园》是他结束漫游返回故乡后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流浪生活结束的一个标志。由此看来，“果园”这个意象又被黄冠杰赋予了“终点”的含义。同时，故园还被他赋予了“救赎”的含义：“故园在最初的叙述里只是我推向从社会上射来的各种目光和询问的挡箭牌。那些苦难在一段时间竟像一枚精心制作的金牌，被我炫耀地挂在胸前。”（《故园，或拯救》）

在黄冠杰的作品中，“鸟”这个意象是频频出现的，他在《鸟声落满的村庄》一文中就曾说：“有一天，我翻看自己的诗集，发现我写了那么多以鸟为题的诗。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是一个村庄的子民，本是同根生的兄弟……”他如数家珍般写下那些鸟儿的名字，“燕子”、“啄木鸟”、“长尾巴狼”，“打光腚”还有“哄煞人”……亲切得如同呼唤那些儿时的玩伴，他用饱蘸感情的笔墨歌颂着那些不屈地与命运抗争着的农家孩子：醉心于音乐，不惜千金买提琴的恒；落榜以后决不气馁，通过另外的途径奋斗拼搏终获成功的“落果子”；儿时在干农活时受了伤，为了不让大人操心，强忍着一声不吭的“我”和弟弟……他这样描述它们（他们）对于村庄的爱：“它们长着一对自由的翅膀，可以四处飞翔，可它们就在这里盘旋、栖息，怎么也不肯走远……”但是，“鸟”这个意象绝不仅仅是农家孩子的群像那么简单，因为作者不惜工笔重彩地将海利布和公冶长的故事娓娓道来，他一再提到那些懂得鸟语的人，对于鸟儿，他又这样写道：“人永远也不能知道鸟的事情，但鸟却知道人的许多事情。它们飞在人家的窗台上，有的甚至筑巢在人的屋梁上。人的事情它们看得无比清楚。”如此，他又赋予了鸟儿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觉，飞翔在村庄的上空，俯瞰着人间发生的一切，他们生活在人类中间，却又高于人类。鸟儿最具有特色的自然是歌喉，那么，鸟儿首先是故园的“歌者”吧？说它是作者的自喻似乎未尝不可，在黄冠杰的生命轨迹中，他一再地与鸟儿对视对语，他像鸟儿迁徙一样飞翔与流浪，以笔为喉，引吭歌唱。他和鸟儿在异国重逢，在语言的道路上融为一体：“我倚窗而坐，看小鸟落在我的窗台，……我相信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曾经相遇。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彼此语言相通。”（《倚窗而坐》），因此，“鸟儿”这个意象又同时具备了“歌者”的含义。

散文集的名字叫做《果园与歌者》，可是除了题目以外，正文当中居然一次也没有正面出现过 “歌者”这个意象。在这本作品中“歌者”的影子其实是随处可见的，他是一粒顽强的种子，“已经长成这片山水里悬崖上的一棵树”仗着“农村孩子命硬”，他用自己唯一的方式与命运抗争——他如饥似渴的学习，希望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造化弄人，第一次落榜后，他“就像一只在实验台上的小白鼠，不能完成既定的目标”，面临着“只能像垃圾一样被弃之”的未来，此处的“歌者”用了“小白鼠”做喻，没有突出他的“歌喉”，却讲述了他一次次通过各种途径争取再次参加考试的机会，甚至后来当写作成为了他的宿命，他却觉得“自从学会了用笔说话之后，我的嘴也退化了，变得更笨拙了。”在生活的苦难面前，这个“歌者”不是或愤愤不平或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而是把自己隐蔽在一个又一个诗歌意象的背后，“像那扑火的小小飞蛾，在追逐光明中杀伤自己，可它每一次都死在光亮和辉煌里。”作者用燃烧的笔点亮思想的火花。他没有正面描述“歌者”这个意象，却先是把自己钟爱的“鸟儿”意象赋予他做含义，然后又分别使用了“悬崖上的一棵树”、“小白鼠”、“飞蛾”等意象来丰富它，这不得不说是作者的匠心独运之处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只飞过沧海的鸟儿，最后化蛹为蝶，“它确实在这个天地间，在鲜花簇拥中，轰轰烈烈地生活过。”（《远离季节的蝴蝶》），张爱玲曾经说过，“蝴蝶是天堂里永不凋谢的花朵”，黄冠杰笔下这只黄蝴蝶，经历了顽强的拼搏，和一系列意象的铺陈，他的理想正是，渴望“天空留下他的飞翔”，这种使用意象的方式，也许是得了司空图那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真传吧。

这部散文集在叙事方式上，很多地方采用了电影蒙太奇的叙事方式。蒙太奇（montage）原为建筑学术语，后来被用于电影，作为反映现实的基本的艺术手法或艺术思维方式，也是电影的基本结构手段和叙述方式。蒙太奇是把分切的镜头组接起来的手段，电影艺术家常借用它来指代镜头的剪辑、组合和链接，也即是将一系列不同地点、从不同的距离和角度、以不同的方式拍摄的镜头剪切排列组合起来以叙述情节、刻画人物。蒙太奇的作用在于，当描述一个主题的时候，我们可以将一连串相关或不相关的镜头放在一起以产生暗喻的作用。例如：《却恨莺声似故山》一文中，作者把“母亲托邻居照管我自己去搂树叶”、“我偷偷跑出来找到母亲”、“母亲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我裹上”等镜头放在一起，自然而然留给了读者“母慈子孝”的印象。再如《回乡偶拾》一文中，选择了“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六组相近的景物，按照它们在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中出现的顺序进行组接，并用一条情绪线贯穿，使得每个镜头都成了一种情绪的引申。这就是典型的积累蒙太奇手法的使用。

如果说蒙太奇技巧在散文写作中的运用已经非常普遍的话，利用散文集中各篇文章的排列次序，将一本书打造成一部电影的整体编排手法，也许是黄冠杰的独家发明了。本书将《果园》一文置于全书之首，如同一部电影开头使用了一系列美丽的抒情镜头，然后，轻摇镜头，一口气推出了《鸟声落满的村庄》、《秋水》、《母爱之重与爱母之轻》、《独自守着窗儿》和《恒》这五篇文章，采用倒叙的手法，再现着作者童年和少年时期发生的故事，许是怕读者累了，在一通紧锣密鼓的叙述描写之后，作者又用一篇空灵的《听你说海》作为一个过渡的乐章，进行了悠扬婉转的抒情。接下来，又用《转身》、《有一个村庄叫龙泉》、《却恨莺声似故山》、《那天巴黎下了大雪》这四篇，采用了补叙等手法继续讲述那历史悠远的故事，并用一个抒情段落《向往家园》将追忆似水年华的情怀推向了一个高峰。接下来，镜头拉近，用《“落果子”》、《 最难是离别》和《石榴，石榴》讲述了已经定居法国的作者回乡省亲的场景，而《在巴黎的中秋里回望》、《故园，或拯救》和《雨中向西》这三篇则反复在时空中跳转，多次运用蒙太奇手法，将生活在异域的作者对于故乡的缱绻难舍勾画的淋漓尽致。也许是情绪太过浓郁而不忍诉说了，他抛弃了叙述，连续使用《抚摸春天》、《父亲的老酒》等十五篇哲理或抒情散文，甚至散文诗，作为情感或哲思的升华。这不由得人想起了辛弃疾的名句：“如今尝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之后，他又用《家住塞纳左岸》等七篇叙事散文讲述了自己在法国的艰难求学过程。这七篇散文中，作者很少再提及故园，而是采用一种“呈现”的方式，真实地讲述了海外游子客居求学的各种遭遇：寻找栖身之地的艰难、生存的困境、买保险受骗，朋友帮助境遇好转。最后收篇，他采用了《远离季节的蝴蝶》这一篇，镜头中先是身居法国巴黎的黄冠杰正凝视着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然后采用淡入淡出的手法，回到故园的蝴蝶身上，由它引导着读者的视线再次回顾一个普通的农家儿子和他艰苦卓绝的个人奋斗……伴着悠扬的音乐，画外音响起，是作者自己的诗句：“……栖息在远离的目距外/这是一段比陡峭/更艰难的距离……”镜头在美丽的风景间滑过，最后摇向巴黎的上空，那方天空和故园的蓝天遥相呼应。

在那里，云知道，那些翅膀滑过的痕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