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站在海拨3600米的山坡上,面对一个小型煨桑炉,它只有我膝盖那么高,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煨桑炉。
炉边放了一个打火机,还有几个桔子,炉里有新鲜的草木灰,以及未燃尽的青稞粒,应该是有人刚在这儿作过祭祀。但是现在,周围看不到一个人。
天气很冷,虽然是三月,却飘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越来越密。大概用不了多久,面前的峡谷深处就将银装素裹。
一抬头,越过成堆成堆的五彩经幡,就能看到神瀑,整个梅里雪山最核心的圣地。
就在前一天,山谷外面的上雨崩村,一条长长的斜坡上,我刚从冰湖方向的原始森林里转悠回来,正从上往下走。
远远看见一个步履缓慢的老人家,正从下往上走。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村民,而是梅里内转的朝圣者,但他没有像别的朝圣者那样,穿着传统的藏服,而是穿了一件特别普通的棕色羽绒服,下身牛仔裤,斜挎着一个陈旧的五彩竖条纹藏式布包。
他戴着一个黑色礼帽,礼帽边上横插着一根羽毛,按照藏民的习惯,羽毛尖要稍稍高过帽顶。他手里也没有像其他朝圣者那样摇着转经筒、或是盘着珠链,而是拿着一把长长的弯柄黑色雨伞。
他并没有在朝圣季随着组队而来,而是选择独行,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时间或者愿望。
不知为何,远远看上去,我的第一感觉,那是未来老年的我。
应该是他先看见我。他双手相叠,拄着雨伞当成拐杖,在斜坡上一前一后微微跨开双脚,停下来休息,但气定神闲,好像这休息并非为了减缓疲劳,而是获取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他注视着我背后的雪山,那是梅里主峰卡瓦格博的方向,但是现在被云挡住了。他特别耐心地等着我走近他,感觉只为了说上几句话,当然,停下来等人经过,也是表达一种礼貌。这是在高原旅行路上常有的场景。
“扎西德勒。”我先开口,并双手合什,微微低头作了个揖。
“扎西德勒。”他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帽沿的羽毛轻轻晃动。
“您从哪儿来?”我问。
他说了一个词,我没听懂。只好重复问他:
“哪儿?”
“怒江。”他想了想,换了一个他觉得我能听懂的说法。
“去过神瀑了吗?”我举起右手,手掌向上,表达恭敬,指了指神瀑所处的峡谷方向。在藏地,不能用手指指向圣山。
“三天了,去过,回去了,明天。”他的汉语嗑嗑绊绊,边说边比划,仍然微笑着。
他说只为神瀑而来,我说为什么不去更美更庄严的冰湖一带也转转呢?同时用左手掌又指了指冰湖方向。
“因为那儿没有神仙。”他说。
“神仙?你能看见他们吗?”
“是的,我很开心。”他的笑容忽然显得非常满足,让人不由心生妒忌。
“他们在哪儿?”我有些好奇。
“那儿。”他转过脸,朝神瀑方向的峡谷点了点头,那个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
在他看来,去往神瀑的峡谷两边,住满了各路神仙。然后他罗列了一系列神仙的名字,语气中带着激动,用的是藏语。
这让我惊奇地张大了嘴巴,虽然一个神仙的名字都没听懂。
我其实到神瀑很多次了,多到不愿意去计算那个数字,这几天更是,每天下午,都要花上三小时,在雨崩下村与神瀑之间,以极快的速度来回走一趟,单程六公里山路,来回双倍,海拔三千米起,爬升六百多米。
我觉得这是一条极佳的训练线路,用于训练自己的徒步能力,所以,有时候又是以小跑的形式完成的。
每次上到神瀑脚下,我都会毕恭毕敬,静立冥想,让神瀑表面自天而降的水珠稍稍淋到自己,像是祈请某种祝福。因为天气冷,不敢淋湿太多。
但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遇上神仙呢?
今天我特意放慢了脚步,心中有了神仙的形象就不太一样了。一是显示敬意,二也是为了体验一下那位老人家的感受。
确实有些不太一样了,但具体有什么不一样呢,似乎又说不上来,仿佛那是自己未来的生活,现在再怎么提前张望也只是模模糊糊的错觉。不过至少,比前几天徒步的我,多了一分期待感,而我也准备着随时把期待转化成激动。
就这样,当我正站在煨桑炉边,天上飘着雪花,我的左边是海拔5470米的五冠峰下漫长的雪坡,气势磅礴,形成了一个冰面峡谷,右边是一堵巨大的带着裂缝的黑色岩壁,足有上百米高,形成了一个悬崖。
我曾从无人机的遥控屏幕上看过,悬崖顶上有一块坡地,积着厚厚的雪,融化的雪水大部分顺着坡地渗透进崖顶的石缝里,再从巨石内部的裂缝中渗漏下来,在悬崖底部形成一个冰凉刺骨的小水帘,这才是真正的神瀑,一条在石头内部的缝隙里滑行的隐性的瀑布,整个梅里雪山的核心圣地。
还有一小部分雪水,直接从崖顶飞流而下,在半空中自我碎裂,形成了细小的水珠瀑布,因为太高,所以,下半部分瀑布有时是雾化的。
这时候你甚至看不清楚它的存在,但一旦身处其中,便已被厚重的水气包裹了整个脸部,感觉像是把脑袋伸进了一朵云。
这显性的、大部分旅行者体验到的神瀑,与别处无异,只是更细更高。它在崖顶有三个下水口,在藏地人眼里,这不同的水流代表不同的灌顶加持,从左到右,分别为长寿、福运与净障。
但它有时飘忽不定,说不准是从哪个口子下来,再加上水量与风向的影响,如果不专心,并不容易看清楚。不过也没关系,大部分人喜从中来,乐在其中。
还没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就在这时,听到了手机声响。神瀑附近手机信号微弱,转瞬即逝。
是上海的朋友来电,她几天前刚从这儿离开。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位分别来自纽约和昆明的朋友,因为纽约的朋友高反严重,所以,只待了一天就由昆明的朋友陪着下山了。
而她为了祈愿,多呆了一天。
在那一天里,我就陪着她游览了神瀑,同行的还有一位藏族姑娘,长得像年轻时候的舒淇,多了一个深深的酒窝。说游览可能不敬,因为这位朋友也带着一颗朝圣之心,来了却一个长久的心愿。
我是几天前在丽江机场的高速公路口把她接上的,然后直奔梅里,所以她还不太适应高原。再加上生完孩子不久,她的体力并不太好,所以在去往神瀑的路上走得很慢。我好几次劝返,让她走大概一半路程,到达加兴崩的位置就可以了。
加兴崩是一块黑灰相间的方形巨石,可能是某次泥石流时从山顶滚下来的,现在孤立在前往神瀑的路边。按当地人的说法,这是天帝存放财富的仓库,藏传里也有隔空取物、隔时取物的修行秘诀。从物理上说,这仓库显得有点不够,但从教义上说,一沙一世界,空间永远都是相对的。
这个我其实一窍不通,好在有一位精修藏传的朋友,我偶尔也会请教她。她在成都郊县静修,还养了一院子的猫。
对于我来说,每次路过这块方形巨石,就把它想像成平行世界的旋转门,只是我没有能力打开它。
在那个位置,其实也可以看到神瀑一带整体的风貌。这位上海来的朋友有些犹豫,说边走边看,但最后居然坚持挺过来了。
中途我们三个还顺着小路,拐去了峡谷右侧的一处断崖绝壁,那儿有一个莲师修行洞,外面看上去像是一座微型寺庙,只有一间小屋。门口紧闭,怎么也推不开,也看不见里面供奉的莲花生大师。每次一推门,就听见一个表面上并不相连的铃铛,在背后悬崖边的皮绳上,叮叮当当响起来,似乎这两者有什么神秘的关系似的。
我们坐在门口,休息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放弃时,起风了,这时皮绳上的铃铛再次响起来,叮叮当当,回荡在整个山谷,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然后我们三人转到了寺庙后面。那儿有个石洞,洞口很小,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但石壁看上去比较光滑,看来经常有人进去,另外,它看上去也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不知为何,两位女生不由分说地钻了进去,那姿势,也太那个啥了。我犹豫了一下,最后也忍不住趴下来,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洞内狭窄,只能匍匐前进,但前面有亮光,按照规矩,进去了就不能从原路返回。爬行了十多米,进到一处柱形天然石窟,直径也不大,但可以直起身来,石窟的岩壁上斜靠着一把古老的梯子,它由单根树木凿成,显得也很光滑,三四米高,梯子的顶部有一个更小的洞孔。
那些光,就是由这个洞孔进来的。
接下来,首先要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然后从洞孔中钻出去。
但那洞孔看上去实在太小了,而且洞内的通道估计也不短,要从中钻出去似乎并无可能。藏族姑娘说,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钻出去,心存杂念的人就会被卡在洞里进退不得。
两位女生很容易就通过了。为了减少身体直径,她们双臂靠拢,举过头顶,像大昭寺前磕大头的朝圣者那样崩直了身体,钻了进去,然后依靠身体各部位与洞壁的摩擦,像一条蚯蚓一样,慢慢摸索着前进。
当她们一前一后紧接着爬行时,石窟内一片漆黑,当光线再次亮起时,就听见她们已在洞外,兴奋地叫着。
最后轮到我,想起了瑜伽呼吸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深深地呼出来,排空体内的气体,也是用了与她们相同的姿势。但是仍然似乎,身体整个一进入通道,肩膀处就被卡住了,导致了微微的紧张感,停顿了那么十几秒钟,但感觉时间很长。
她俩在外面很着急,不停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叫我放轻松,我说别急,容我自我过滤一下吧。
说完,就像平时冥想时那样,我闭上眼睛,感觉所有曾经有过的生活,一瞬间在我脑中以光速飞逝而过,我若有若无地从中拿取到了什么,然后陷入一片宁静。
等我睁开眼睛,就像身体缩小了那么几毫米似的,刚刚够用。我用双肘向前一点点挪动,以一条脱壳之蛇的姿势,爬了出去。按照藏族姑娘的提醒,我没有转身往后看,或许,真有一个无形的往日之壳留在了洞中。
出洞的片刻,我感觉脑中一片虚无,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清空了它,而触达这片无依之地的自我意识左右凌空,既没有生,也没有死,而且,没有恐惧。
出到洞外,才发现上海的朋友此刻满脸是泪,正在悬崖边默默地哭泣。问她怎么啦,她说她在出洞的瞬间想到了她去世不久的外婆,而且不知为什么,好像是对方主动靠过来的,感觉非常亲近。
离开寺庙,听见皮绳上的铃铛还在叮叮当当,只是节奏慢了很多。在路上,才发现有一个路牌,标明了刚才我们爬行的地方叫“中阴引导洞”。原来,作为一种认知死亡的练习,模拟的正是从死亡到转世投胎的中阴之路。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西藏生死书》。也想起了前段时间正在阅读的斯多葛主义者塞涅卡,他说,“我们每天都在死去。”又说,“一个人,只有明白了如何好好赴死,才能好好活着。”对于死亡的更好理解,藏传是为了来世,古希腊的斯多葛派是为了当下。
究竟是谁,发掘了这样一个洞呢。它有多久了。那些被引导的灵魂,现在都散落在何处。如果无法通过,代表着会迷失在中阴之路吗?如果回头观望,意味着将坠入永劫吗?
死亡是个长久的过程,不是片刻,更不是一瞬间。
我不想再往下想了。
接下来专心继续走路,没用多久就到了神瀑。藏族姑娘懂得朝圣神瀑的仪轨,我们按着她的方式进行,最后绕着成堆成堆的五色经幡顺时针三圈,遇到贴地的经幡,要拉起来从下面穿过,而不能跨过去。
那天的瀑布水量很大,落地点正好在经幡堆上,水气化成雾,雾气缭绕,越来越浓,湿度也越来越大,头发很快就湿透了,不得不拉上冲锋衣的帽子。我们踩踏在冰冷的水里,脚下的碎石嘎嘎作响,再加上瀑布击打地面形成的巨响,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我们慢慢地绕着圈,衣服上全是水,互相之间只能看见朦胧的身影,而我们头顶上方有一道浅浅的彩虹。
最后我们绕到悬崖底部石壁,在裂缝形成的出水口祈愿。那天人不少,出水口的岩壁上贴满了纸币,人们祈愿,并用合拢的双手从水帘下舀出雪水,清洗面孔或低头喝上几口。雪水冰冷,脸部僵硬,牙齿直打哆嗦,一会儿手就差不多冻僵了。
我取出背包里随身带的四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掉,帮她装了神瀑水,她说要带回上海。
回到当下。我打开手机,电话里正是她的声音。“听声音,我猜你就在神瀑。”
“哈哈,还真是的。请问,这种心灵感应是怎样产生的呢?”
“因为,我需要得到你的帮助。”她哈哈大笑。
她说她带回上海的神瀑水,上飞机时不能随身携带,所以就去办理了托运,但下飞机取到行李后,发现原来满满的四个矿泉水瓶里都只剩下半瓶水了,不过,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却没有打湿。她没在意,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带回了家,放在冰箱里。第二天一早,发现剩下的半瓶也没有了。
“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啊。有点神奇。”
“难道,神瀑的水不能被带走,它会自己流回来吗?”我只是这么一说,算是个玩笑。
“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又觉得不可能,除非它化作一朵云。你知道吗?我在那儿许了一个愿,并期望出现一个小奇迹。所以,我想让你帮一个忙,请寄一箱瀑布......”
这时,手机就没了信号,我觉得最后一句应该是听错了,或者没听完整。
接下来,我清空了越野背包里的水袋,灌满了一整袋瀑布水。同时,我随身带着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半瓶青稞酒,是一位喇嘛送我的酒,他自已酿的,口感很好,虽然恋恋不舍,但也倒出来献给了神瀑,然后重新灌满了瀑布水。
我把水背下了山,自己冲咖啡用了一些。第二天,正好开车到了大理,住在一个朋友的客栈里,叫了快递小哥,把剩下的瀑布水分装到两个矿泉水瓶子里寄走。
快递小哥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瀑布水。他用不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补了一句,是圣山里的。
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很仔细地把瓶盖拧紧,再用塑料袋密封好,走时说了一句:“放心吧,一定给你寄到。”
两天后,朋友再次从上海打来电话,激动地说:
“天哪,我收到了一个空瓶,还收到了半瓶好像是青稞酒。”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