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蒂|郑重的村落大郑家

文摘   旅游   2024-09-17 08:32   上海  

父亲郑重的《九十自述:我就是个乡下人》由三联出版社出版了,父亲一辈子当记者,退休后写收藏家艺术家传记以及各类文史文章,但很少写自己。这本书可以说是第一本“自述”,但书中的主角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我们的老家,安徽宿州市大店镇的大郑村,一个偏远的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普普通通的乡村。父亲在前言中写道:“1950年,我小学毕业后即负箧求学,至今已经七十年了,我也到得米望茶之年,垂垂老矣。读了几本名家回忆录以作消遣,那些大都是八十岁以后的晚年之作。我想,人到了晚年,才能品评青少年时代诸事的滋味。”

这部书的初稿开始于十五年前。二〇〇九年十二月,父母亲去南非探亲,在约堡开普敦住了近三个月。闲暇时间多,孩子们总是喜欢问他们小时候的生活,想听他们童年时代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问话,那些时日,父亲除了每天详细地记日记,也开始写他的童年回忆,主要就是他童年少年时代在老家的生活。等到次年三月初他们准备回上海时,他已经写了厚厚的一叠。南非日记我复印了一份留下来了,童年回忆也想复印,但他用的是我女儿练习毛笔字的纸,毛笔字透过纸背,复印后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便作罢。

当时粗粗读了一些,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笔下的家乡仿佛如世外桃源,邻里和睦相处,老有所养,淡泊自守,与世无争。我自恃自己从小在老家长大,后来也无数次回过老家,在那周边拍过两次纪录片,觉得自己对老家很了解,所以就评论说父亲回忆起老家,好像隔着一层玫瑰色的过滤镜,只有快乐、没有痛苦。对此老爸并不赞同,他在南非日记中写道:“其实我写了邻居的挨饿、逃难,可能落笔简单,没有给她留下印象,我的童年的确是在家庭温馨中度过的,特别是门口荷塘,给我留下的是美的印象。现在还很留恋它,可惜已经干涸,完全消失了。”

两年前的六月,上海刚刚结束封控,筱江(《九十自述》精美插图的作者)把这部童年回忆的打字稿发给了我,我也转发给了哥哥。这次将书稿仔细读了,我们俩都感叹父亲的记忆力真好,他的文字让我们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生活时的无数趣事:麦秆扎成的草人扫天婆,挂在屋檐下,在雨中左右摆动;拉着扫把的叫魂声,我们发烧生病时,衣服也这样被搭在扫帚上,奶奶拉着满村逛悠喊着我们的名字;小时候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山芋糖,糖稀装在瓦罐里,可以用筷子插进去搅一大坨出来,还有硬邦邦的糖瓜,用秤砣一敲就碎,哥哥也是进门拿一块,出门又拿一块;正月十五蒸的面灯,芦花编的毛瓮 ,用黑黏土来摔响炮,凤仙花染出的红指甲……书里的内容是满满的干货,每一段都可以细细咀嚼回味。

家乡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正如父亲书中所写,“既无隐隐青山,又无长流的绿水”,是一片“无雨大旱、有雨大水的贫瘠土地”。放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庄稼地,有的田里会出现一两个隆起的土包,成金字形,旁边可能还会种棵树,这是某家的祖坟。每隔二三里路,就能远远见到许多树木环绕在一起,虽然看不见房子,但知道那是一个村子。如果是在黄昏,那么大平原上最早暗了下来就是这些村子,它们渐渐变黑,在落日中成为平原上的一个个剪影,靠近了,才能见到树木掩映下的土屋。每个村子独立站在平原上,就像孤岛上的部落。我们的老家大郑家是最为偏远的,只有砂礓小路能通到,到最近的集镇大店要走上半天。大学里,读过第一批翻译过来的人类学民俗学的著作,露丝·本尼迪克特 ,弗雷泽,玛格丽特·米德,那时我就常想,家乡的那些村落,也是够让几位博士生混饭吃的。现在,父亲这本“村野之人”“用村言村语”写出的“村人村事”,充满了民俗风物、农耕文化、家事宗族,也写出了上个世纪那些大历史在这个偏远村庄的点滴折射。所以《九十自述:我就是个乡下人》远远超过了父亲对童年少年时期往事的回顾,这本书更是对乡土文化的观察和记录,可以说也是一部文化人类学的民俗长卷。

书中详细描述了无数乡间风物:关老陵,拉魂腔的方言,土地庙、扫天婆、砂礓地 、石槽、石磙、石磨、石臼、土篓裤子……各类地里的农活和家里的生计:耕田犁地、收麦、打场脱粒、扬场,推磨成面,推油磨粉,舂米,苎麻剥皮搓绳,棉籽榨油、纺线织布…… 还有那么多鲜活的人物:阴风大爷,善彩大爷 ,长腿大爷、傻子大爷 , 明法哥 ,郑明圣,郑德江,大歪哥……当然还有我们的祖辈家人,我的爷爷奶奶。

其实,父亲肯定没有刻意要把这本书写成民风民俗志,但他骨子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记者,可能从小就是这样,对他人他物一直充满着好奇心,兴趣点永远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与人交往,他很少有自我,别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他听。即使到南非、到英国来探亲,语言不通,但经过一些简单的翻译,他很快就能知道对方是怎么回事。我的许多朋友,对他的生活和经历感兴趣,想了解他,特地来拜访他,但他总是能反宾为主,最后总是他提更多的问题,他对来访者有了更多的了解。其他人的观点,他能立刻提纲挈领理解到要点,有时,比别人自己的理解更清晰更有条理。对于周边的环境和事物,他的观察力、感悟力之强,无人能比。在英国和南非时,他每天出去走路,看到眼里的都是新鲜事,每天都有问题要搞清楚。他要知道城市如何管理,垃圾如何回收,路上的花草树木谁来打点,所有他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都是他的的研究对象。

所以,这本书的标题虽然是《九十自述》,但书中“自”的内容很少。可以想像童年少年时代的他,观察着、倾听着、琢磨着、吸收着、积累着,这些信息都沉淀到他的脑海深处。当他坐在南非我家的桌前,窗外是花园树屋和秋千,在我女儿练习过毛笔字的废纸的反面落笔成文时,大郑家那个偏远农村六七十年前的每个角落、每间农舍、每块田头、每件农具,每个人物都被唤醒了,从他记忆深处走出来,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少年时代的他是否想到过,有一天,他会给这个“没有文字历史的村子”一部文字的记录,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长卷?

现在再回到我初读父亲手稿时关于“玫瑰色过滤镜”的评论,重读此书,依然觉得父亲对大郑家的回忆是有一些粉红色的,但我对“过滤镜”有了新的理解。其实,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带着过滤镜的,每个人看现实生活也都隔着过滤镜,这个过滤镜是什么颜色,完全取决于每个人的性格与心态。在西方盛行的华人作家的回忆录,许多是泡在眼泪里的,是在秋风中飘零的枯叶,是备受折磨的悲惨境遇,充满怨气和愤恨。父亲在《九十自述》中也写到挨饿、逃难,写到大饥荒后好几个人丁兴旺的家庭没能够继续生存,但他的文字不煽情、不抱怨、不计较。他的这层玫瑰色,是来自于他无比宽阔的胸怀,和他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

“心宽天地宽,心安处处安”,宽广的心胸能得到广漠的世界。正是这种胸怀,让他这个唯一从大郑家靠着读书走出来的人,毫无怨言地尽自己所能担待着整个村子的需求,所有从老家出来求学、求医、求公正的人,父亲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们小时候,从宿县过来的慢车凌晨到上海,常常会有老家来的人坐在家门口等我们起床,那时报社的传达室也没少有这样大喊:“郑重,你老家又来人了。”

父亲的乐观积极,是满满的正能量,母亲经常说的:“你爸爸的手心,从年轻到现在,一年四季永远是热呼呼的。”他是一个巨大的气场,吸引着八方朋友,每一个去梧桐人家拜访他的人都会感叹“老爷子精神真好”,他年近九旬,依然充满了好奇心和新鲜感,结交新朋友,寻找新材料,笔耕不辍。回首少年时代,那些挨过的饿、吃过的苦、求学的辗转艰难,真的都不算什么。

父亲自视《九十自述》为“乡下人写乡下事,这样从中找到我的灵魂,看看这样的乡村,给我的灵魂注入了什么。”在我看来,这个灵魂,就是爷爷。爷爷冬天穿着深蓝色家织布的棉袄棉裤,腰里和裤脚管都扎着布带,腰上别着一根烟袋,偶然拿出来抽两口;爷爷夏天穿着长袖白褂子蓝裤子,有时挑着鸡笼子去田里放鸡,回家来蹲在房前,静静地看着孙辈们玩耍。爷爷诚实、本分、敬业,田里的任何活计,他都是一把好手。爷爷不识字,平时话很少,但偶尔说一句话,肯定是沉甸甸有份量的。例如他说的那句“不种庄稼的地不好看,庄稼是地的脸”,是他最直接的对土地的感受。《九十自述》中写道:“后来,我一直捉摸父亲的这句话,他认为土地是有感情的,土地的喜怒哀乐都是通过庄稼这张脸完整地表达出来的。” 还有爷爷耕的地:“父亲耕地时,犁沟是笔直的,随着犁面泛出的砭子头,就像屋脊上瓦片一样合拢起来,我们家乡给这砭子头一个美称,叫鱼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黑色的光彩,父亲犁完地就会站在地头,深情地看鱼鳞片,既是自我欣赏,也是赞美那片土地。后来我才体会到,农民对于土地就像读书人对于书本那样,有着无限情深。” 读书、工作、生活,不管做什么,都要像爷爷耕地那样,耕出笔直的犁沟。爷爷为人做事的榜样,正是父亲心胸宽广、乐观积极的根基所在。

爷爷名叫郑善玉,他就是我们大郑家的灵魂。

2024年9月4日于西班牙安达鲁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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