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波|​我的身世问题

文摘   旅游   2024-09-24 08:30   上海  

去年秋天,爸发来微信:感觉快了,你差不多就回来吧。

直肠癌术后复发,又经历了两年的艰难求生,他对死亡迫近已不那么恐惧。

他说,去看了你姥,我给她磕了个头,说妈我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今天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啦。我浑身没劲儿,跪下去半天站不起来。你姥哭了,我也哭了。

又说,写了点东西,没写完,写不动了。有些事儿没告诉过你,可以看看。

还有,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啊,你妈不是你姥爷亲生女儿。

这个命题我不是第一次听他说。

十年前,2014年的秋天,我妈去世。

后事办完,我和爸回到老房子,坐进厨房。嘈杂堕尽,只余下父子二人和浮肿的悲伤。

爸看着我开了瓶酒,说,我不喝,陪你坐会儿。

有一阵子我们同时望向窗外,熟悉的视野中,大块蔚蓝和金黄,是与我们一家人长久相依为命的空气与阳光。

爸突然开口:我一直怀疑一件事儿。你信不信,你妈可能不是你姥爷的亲生女儿。

我定了定神:那能是谁的?

你有个二姥爷。你知道吧?

知道,就是我姥爷的二哥,我姥原来的丈夫……你是说,我妈是我那位二姥爷的孩子?

对,这件事我从跟你妈结婚后就有点怀疑。其实你那些舅和姨也有怀疑这事儿的。

这么大事儿得有证据呀。

证据?你自己看,你妈和你姥爷还有和她四个弟弟四个妹妹,性格一样吗?他们的性格是多暴躁,多无情啊。你妈跟她们相比,性格那么善良,那么为人着想……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说到1993年春天,我妈第一次脑出血后住院。爸愤愤地说:我一个人在医院里撑了81天,都没有人来替过我一晚。

那年我在读大学一年级,家里对我成功封锁了消息,直到暑假到家我才知道。

但……我心想,爸你实在是太过悲伤了,这些,怎么能算证据呢?

还有啊,你二姥爷去世不久,你姥爷就和你姥成亲了。你姥爷对你妈又特别好,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对你二姥爷的遗腹子心有愧疚,所以要弥补呢?

第一次听姥提这位二姥爷,是在2014年更前十年的2004年。

那年我姥年方80。我难得赶回老家过了春节。

姥住在她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老姨家。火炕滚热。我有些无精打采。

老姨开玩笑:妈,要不你给小波讲讲你年轻时恋爱的事儿吧。

姥就从她9岁时牵着弟弟的手俩人从沈阳坐火车到我老家这个小城投奔亲戚说起,俩孩子沿着火车道走了很远很远。讲到长大后,家旁边的车站有一位姓李的师傅,“人长得好看”,她曾很喜欢。讲到她二十三四岁,终于到了这个我自小长大的天地,嫁给了我那位二姥爷。

姥说,二姥爷人心很好,对她很好,农活很好。一切都很好。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绵柔,像在说别人的好故事。

好的故事不过一年光景。

最初是意外的农活中留下的小伤口,在腰腹,但是难以阻止地恶化,成为致命的感染。

在讲述了各种成空的努力后,姥终于说到那个炎热的东北初夏。

她说,那夏天真热呀,到处是苍蝇,你说怎么能有那么多苍蝇。他搁那儿躺着,眼看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我就坐在他旁边,给他打扇子,给他把苍蝇赶走。那些苍蝇打散了又飞回来,打散了又飞回来,怎么就赶不完呢。我不管,就那么给他扇啊扇啊,也不感觉累,也不觉着他身上的味儿越来越大。边扇扇子我边想,也没大夫,也没人来帮帮我,这怎么还能好得了呢?又想,说不定这样扇着扇着,他就忽然好啦,我就能跟他一起下地干活啦……就算没好,能这样一直扇下去,一直看着他,也行啊。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直到他没了气息,我前面哭了好几天,眼泪早都干了,再也哭不出来,我就还是那么扇着,扇啊扇啊,把苍蝇一遍遍赶走,我不让它们趴在他伤口上。

她说完啦。这是不是她第一次用这样深切又无所谓的语气对人说起那个夏天。我看到她虚置于空的视线后有光闪烁,但分明没有哭泣。她在场的女儿和儿媳妇俱沉默不语,连尴尬眼色都不瞟出一个。炉火震惊地冲过我们身下的炕洞,发出呼噜噜喘息,而北风在墙角、电杆和屋檐间森然啸叫。我们毫无防备的心被劫持回五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浓烈的绝望夏天。

我小心翼翼打破了这令人不舍的静默,问:姥……后来你就跟他弟弟,老四,我姥爷,在一块啦?

我姥目不斜视,忽然低吼:你姥爷那个人……他就不是人,是个混蛋!

她骂了句脏话。想了想,又骂了一次。

众人面面相觑间,她忽然望向我:你呀,今天得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死了,我不要和你姥爷葬在一块儿。肯定不行。你们就给我在后面儿找个空地埋了。你能不能帮我做到?

她抓住我的手。她皱巴巴的手不知因为愤怒还是悲伤在颤抖。无论愤怒或悲伤,都前所未见。

哎呀我的姥姥喂。我暗叫。

老姨哈哈大笑,笑声掩过了不安。她指着她妈说你这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也,别说他是外孙子就算你让我亲女儿办这事儿,妈你说你死了不跟我爹埋一块儿,这个家谁做得了这个主,可能吗?你开什么玩笑呢!

我姥神色不动,良久,噗嗤一声,笑了。

姥爷在姥对我说起二姥爷这件事的五年前也就是1999年夏天去世。很多年里,家里人对姥爷的离世具体细节讳莫如深。我只是听他们多次唏嘘聊起,我姥爷活着时是那么刚强,死也死得那么刚。

他还在世的1999年元旦,借着难得的出差机会,我到西藏工作三年后第一次回到东北。

他已经瘦得不行,晃晃荡荡,但坚持带我去市中心菜市场买鸡,还要亲手做了给我吃。

很会说话的摊主问姥爷:这是你小儿子啊叔?

姥爷呵呵大笑:什么小儿子,我71了!这是我大外孙子!

那一天的姥爷几乎是温和与慈祥的。想到这两个词的瞬间我自己都感到讶异。

姥爷在这个近郊生产队当了三十年队长。他没什么文化,记忆力惊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作为生产队长去山西“农业学大寨”,一起去的有位河北唐山的村支书。二人一面之缘,再无交集。1988年,姥爷去北京旅游,在天安门广场上忽然凝视一位游客,然后准确地说出了这位村支书的名字、年龄以及他所在的村名。我也曾与小学同学阔别二十多年后相遇立刻喊出名字,但比起他显然不值一提。

我是我姥带大的。从刚记事儿我就习惯了姥爷的咆哮声在家中随时轰响。他暴怒时会打人,从我姥打起,下手无情。多年后,我仍能听到他的儿女们指着自己身体某处伤疤,讲述姥爷下手有多重。

但是,我小时候曾闯过几次不大不小的祸事,如果肇事者是别人,铁定跑不掉一顿好打,可我居然找不到挨过姥爷打的记忆。

姥爷极讲究吃。1980年前后,饭桌上不见得顿顿有肉,豆腐却不曾缺少。每次吃饭,他不动筷,其他人自然只能看着,他动了筷子,别人也只能看着,直到他把所有菜都尝了一遍,有时候是抿了一小杯白酒,才会示意其他人可以动起来了。我那几位尚未成家的舅舅和姨才敢竭力保持着矜持动筷,对豆腐和肉还是要努力回避,怕挨骂,或者一筷子敲在手上,好疼。

但我偏偏记得,在餐桌上,姥爷总会想起给我夹一块肉或一块豆腐。

姥爷是我认识的最喜欢吃辣椒的东北人之一。另一个是我自己。他酷爱尖椒蘸大酱。每次到菜园子里选最辣的辣椒就成了我的专属任务,直到今日我只要瞄一眼就能断定一只辣椒是否成色不足。如果辣椒不够辣,姥爷咬一口后就会毫不迟疑抛掷地上,多半还鄙夷地斥骂一句。

我也能记得过年的时候,他给过我五元钱的压岁钱。那可是1981年。重要的是,这种待遇,无论是不挨打的恩典,还是压岁钱,既不曾给予我长辈的舅舅和姨,也几乎没有在我之下的十二个表弟表妹们身上复现,其中包括他的孙子。

读初二那年夏天,全家吃饭,照例炕上一桌、地下两桌。炕上是姥爷和其他成年男性的酒桌。女人和孩子在地下。开饭前,姥爷忽然开口问我几岁了。我答虚岁十三。他拍了拍饭桌,让出一角给我坐下,倒了半碗白酒放在我面前,说,可以喝点。

自此家族聚会我一直与长辈男性同桌。我曾以为这是年龄自然带来的待遇,接下来表弟们也会逐次上桌。最终我发现,我原来是个孤例。

“下次你回来我就没了。”这个充满威胁的咒语我姥从八十岁念叨到九十岁,再念叨到近一百岁,然后具有了某种喜剧调性。

最近两年,咒语变成了质问:“你说活这么长时间干啥呀,人怎么还能活这么长时间不死呢?”她对长寿的怨怒越来越诚恳。

我妈在我姥90岁那年去世。我姥不可以知道这个消息。接下来的八年时间,她所听闻的是,她最爱的大女儿因病已送到上海治疗,病很重,不能再离开上海。

姥要和我妈通电话。老姨成功地在每次通话中出演我妈的角色,从未招致老太太的怀疑。最后这个演出也成为老姨不可承受之重。给我姥的解释是:“大姐已经成为植物人,活着,但不能通电话。”

我回东北,我姥都要对我说,总梦见我妈,会说起几天前甚至前一晚梦到我妈的梦境。

“昨晚上啊,梦见你妈了,穿着那件青花的衣服,头发呀脸呀,还那么干干净净的。她在下坎小河边洗衣服,我和你姥爷从地里回来,我就喊她:‘桂琴呀,别洗了,先回去歇歇再洗吧。’她也不抬头,说洗完再回去。我站那看着她,过一会儿又喊:‘桂琴呀,洗洗就行了,回家吃饭吧,好不好?’她抬头笑么呵地跟我说:‘一会儿就洗完啦,妈你回去先吃吧。’哪像做梦呢,跟真人儿一样。”

都是这样的梦。

姥96岁那年,郑重其事唤我坐下。

说,你妈反正不能回来了,我寻思,你爸老这样,太糟心,你妈从得病偏瘫,他照顾了二十多年,尽心尽力,什么都做到了,也算对得起你妈。我意思呢,要不让你爸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吧,你说,你能同意不?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笑说你这老太太,操这么多心呢,我不反对呀,但是我妈还在,我当儿子的还能帮我爸找老伴吗?

她听力已经很不好,我得大声喊给她听。

她哼了一声,说,前日子有个女的过来串门儿,我觉着她就挺合适的,人好,性格好。

她不知道那位阿姨,就是我爸后来的老伴。

2021年,她突然病重,几乎已经准备后事。我和在外地的表妹闻讯匆忙往回赶。居然在鬼门关把给她拦回来。

她好转后那几天,我睡在她房间炕上陪护。半夜醒来发现她不见了,吓了一跳,原来是想下地解手。我心惊胆战把她抱回床上。轻飘飘的,像抱着婴儿。

我想到她和我妈都是那么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说,姥,我给你换纸尿裤吧。她说,那哪行。我着急,大声跟她说,我妈病的时候我也给她换过纸尿裤啊,给你换有什么不行?

她嗯了一声。

换完纸尿裤,她并不躺下,忽然开口:我问你,你妈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我说没有啊,她就是不能动,不能说话。

她看着我,声音虚弱又坚决:我再问你一遍,你不能糊弄我。

我伸手抱住她双肩,把嘴贴在她右耳边,这样就可以藏住我的脸,对她喊:对,姥,我妈她不在啦,她再不能来看你啦。

过了好一会,我听到97岁的她长长叹息,轻声说:我早就知道了。

从我妈2014年去世时爸提出他的疑问,过了五年,我终于有机会跟姥开口求证我的身世谜题。

还是个秋天,我扶她到院子里晒太阳。

我说姥啊,我有个事儿要问你,但是你不能生气。

我那个二姥爷,是哪年去世的,是不是1950年6月?

我妈是1951年2月头出生的,她是不是我那个二姥爷的孩子啊?

老太太仔细倾听问题,然后爆发出爽朗的她这个年纪少见的大笑,边笑边骂你这小兔崽子一天想什么呢,你妈咋还能不是你姥爷亲生的呢?那还能有错了。

可那时间……

我不管什么时间,反正我告诉你,你妈就是你姥爷亲生的,你就是你姥爷的亲外孙子。就这么回事,你别瞎寻思了。

像终审判决。

过了两天,我姥最大的儿子和最小的女儿,我大舅和老姨,喊我去。

你怀疑你妈不是我爹亲生的?那不对。

我大姐当然是我爹亲生女儿。

时间?你二姥爷去世是1949年。隔了快一年你姥才跟你姥爷结婚的。

证据?中间那一年你姥本来就差点想嫁给铁路上那个姓李的男的了你不知道吧。

那天大舅和老姨还跟我说了很多他们家族的往事,比如他们祖上是一位从云南发配宁古塔的将军。但扎入我心的是老姨最后那句话。

“其实还有个事可以证明,”老姨沉吟着,像在戳穿一个令人尴尬的真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多像你姥爷吗?你想想你这脾气,你说话的劲头。你生下来长得跟你爸一模一样,我也没想到这个家里后来最像你姥爷的会是你呀。”

爸在离开世界之前用最后力气写的“回忆录”,大部分是我幼时的一些片段。但真有一件事我从未听说。

“我的长子是个意外,”爸写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上帝给我的礼物。”

爸妈从小学就是最优秀的两个同班同学,恋爱理所当然。但姥爷是队长,是在东北已经两三百年的“坐地户”,我的贫农爷爷20岁才闯关东,而且在我爸9岁那年就已离世,这段恋情毫不乐观。

用我爸的话说,1974年的秋天,恋爱中的他们偷尝了禁果。于是有了我。

爸那时似乎尚无让家人上门提亲的准备和底气。他们惊慌失措。但到10月,时间彻底出卖了他们,恰在此时,我爸被推荐去长春当了工农兵大学生。

接下来,便是我妈与姥爷两个人的战争。

我爸说,你不知道,你妈她那时多不容易。

怎么会不知道呢?想到母亲知书达理的外表下坚不可摧的意志,想到她君王一般的父亲,我明白“不容易”三个字,遮掩了多少回暴烈决绝。

她赢了。不仅赢得了自己的婚姻,还保住了我。放弃那个未出世的“我”,曾经是姥爷最坚持的诉求,但他倔强的长女拒不退让。

父母的结婚仪式在1975年的元旦举行,而我在那年的5月1日出生。早产,我是家族里这一辈人唯一一个没有出生在医院的。母亲在孕期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所幸我出生后没发现大毛病。那段时间,爸在长春读书,难得回来探视几次,而姥爷的冷淡已经堪比温暖。

真是愚蠢哪,我自嘲。从小无数次看过他们的结婚证,怎么就从来没觉得那个结婚日期有什么不对呢?

也许这个家族第一个出生的第三代有特别的运气,此前还希望我不要来到世间的姥爷,一夜间就接受了那个婴孩,并且对他的长外孙表现出了罕有的疼爱。

很多个为什么,如今豁然开朗:为什么我妈在我出生后要没日没夜上班,为什么我会是姥姥带大的,为什么我自小体弱多病,为什么母亲去世前一直念叨对我心有歉疚,爸对妈的情感为什么一生矢志不渝……

原来是这样啊。

我拨通爸的电话。

我说,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百分百确定的答案了。除非我姥自己承认有另一个答案。但她说过了,不存在那个答案。

我说,从现在得到的信息看,我妈是姥爷亲生女儿的概率,是非常非常大的。

可是,爸,我的亲姥爷是谁,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我姥爷是爱我的。虽然在他生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爱”字。

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给了我很多,让幼年的我以为世界是爱筑成的。

我三四岁,发烧厉害,几乎不治,大风雨的半夜里大舅独自背我泅渡过河,摸到医生家及时打针才脱离危险。

我出生后,全家当宝贝,只比我大13岁的四姨好不容易抢到抱我的机会,一激动把我的头撞在门框上,起了个包,被暴怒的姥爷打得爬不起来。她去市区,姥爷给她买了根冰棍。她举着往家跑,要留给我,进家门就哇一声哭了,冰棍已经化光,她自己连一口都没舍得吃。

我考上大学,老姨结婚没几年,家境窘迫,全无余钱,她咬一咬牙,把刚买的电视机卖了两百元,都塞给我了。

都是我自小听到记得的事,还有很多。我知道自己也在意他们。从读大学起,每次回家,都要从大到小,一家一家走过,从来不敢乱了次序。到他们的每一家,都可以脱鞋上炕,从不需要拿自己当外人。

这个家族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内战,起因于赡养和财产,是再俗气不过的剧本,但是太过惨烈。如今废墟上仍然到处是亲情的残骸和人心的伤口。可只要老太太还在,那个亲切温暖的楼阁仿佛就不会垮塌。那盏雪夜中高挑的红灯笼就还亮着。

人无法拒绝死亡,但爱怎能轻易埋葬。

我忽然对自己的好奇心有点生气。

爸沉默了两分钟,说,也是,答案不重要。

“兴许哪天我可以把这些写下来,在我姥活着的时候。”我问,“能写吗?”

爸喘息着笑了:“你写的时候,我都不在了。再说,你姥都100岁啦,还有什么事不能写的?”

这是关于我的身世问题,爸最后的意见。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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