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婷|雨燕的断章

文摘   旅游   2024-09-10 08:30   上海  

看到“雨燕总是迅速地消失在洞口”,想起塞尔努达有一句准确的诗句:“几只楼燕从屋檐间疾疾穿过,钟楼的道道裂缝扼住它们的叫声。”(2016.1.17)

雨燕尖利的叫声。“它扇动翅膀,像箭一样,呼啸着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寻找着完美的安家地点。”雨燕终身会在固定的地方筑巢、产卵。每只雨燕一生的飞行距离,大约可绕地球100圈,往返月球5个来回。(2017.5.21)

日暮时离开树林、山时,边走边听着大杜鹃悠远的低鸣,头顶雨燕们依然撕破空气一般地疾飞、犀利地哨鸣,就尤有一种难言的低落——过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忽然消失不见的,随着繁殖期的结束。(2018.5.27)

买了些亲切的小毛桃,产地正是库尔勒,桃香浓郁,吃到了小时候的味道,香甜中带着微酸,但小时候的味道是什么样呢,我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的心灵活在半记忆的不确定经验里,在那儿,自我认知系统会逐年扭曲记忆,慢慢偏离真相⋯⋯”晚上9点半,从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口看到一道晚霞从西边乌云底部燃烧起来,明天该是放晴的一天了。傍晚像白日,黑夜总是迟迟不来,等实实在在彻底黑透下来,一看表已经10点多,磨蹭着就又得睡觉了,以至于觉得晚上的时间过得飞快。停车场上又看到疾飞的雨燕,它们熟悉的嘶鸣声回荡在西北的天空,让我有种错觉,它们是从北京我的头顶天空跟着我一路迁飞到这里的⋯⋯(2018.7.27)

我时常往来于弟和爸爸之间,几百米的路上便也有许多可看的。认出多种无常的云,颜色各异的蜀葵,幼儿园外有好几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到了傍晚便把附近所有的麻雀揽入怀似地揽入它的大房子,感到非常慈祥。有一次把一架远方的飞机期待成猛禽。有一次小小孩带我走难走的路,发现人家花园角落里种了几丛大花马齿苋,我们小时候叫它掐掐(念三声和轻声)花,大概因为它随手掐一枝便能存活。凝视这样被暴晒却丝毫不萎蔫的明亮花朵,一下子仿佛童年所有的种种自它穿透过来,就像花仙子使用了花钥匙出现魔力,内心的感情也瞬间被激发滂沱而出⋯⋯是的,在北京也不是看不到它,但就得这样在新疆的烈日下,浓艳的色彩,不服输的小花朵,才是“真正的马齿苋”。立秋之后,草丛中的虫鸣愈发响亮了,叮铃铃,嗞嗞嗞,唶唶唶,连日间都如此,头顶的雨燕不再在天空里发急促的啸音的时候,我也该离开了⋯⋯(2018.8.21)

刺槐开花,金银木开花,水边的黄菖蒲也刚刚绽开几朵,芦苇青青,绿头鸭伴侣藏身其间,黑天鹅的雏鸟不得已上了岸(有一只不是它父母的成鸟在啄它)。雨燕回来有十多天了,数量不太多,还不成群,它们低飞时只偶尔发出一小声轻轻的鸣叫,不像在盛夏,簇簇密集的鸣音仿佛是彗星闪着光的尾巴。已然是清润明和的初夏景象了,只要有阳光和前一天的一些雨水,万物就如此润朗。去年我为它们认真地写下了许多字,年轮转了一圈,一切重新复始,没想到我仍然还有新感受,以及喜悦,激动,好像能源源不断地就这样写下去写下去⋯⋯(2019.4.28)

“成千的双色树燕都在载飞载饮,它们像风飘的雨点般斜掠过或撞击水面,饮下一口口水。”这个“载飞载饮”译得太传神准确了,这让我想起去年6月某天在电影资料馆看完电影,天色还早,就沿着新街口的胡同溜达到西海边——已经好几年没去那里了,也有点变样,水边铺了栈道,栽植了荷花与芦苇,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小型湿地公园。傍晚无数的雨燕和家燕在低空疾速翻飞,尖利的鸣声划破粘稠的空气,不时掠过水面,呷一小口水,啄水时也并不减速,真的就是“载飞载饮”⋯⋯

西蒙·巴恩斯曾写,一旦开始成群尖叫,楼燕就变得争强好胜起来,疯了似地追求速度。为求快,它们会在竞翔中大幅调整翼型,改变空气动力,这时它们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六十九点三英里。在水平直线飞行中,它们是最快纪录的保持者;即使是向上飞开时,也能保持这样的速度。游隼只能在靠着重力加速度俯冲时突破这个速度,楼燕却无须借助任何外力就能达到和保持它的速度。“它们一路高歌,这嘹亮奔放的歌声让你很想往包里丢上几件必需品马上就跟着它们飞往非洲。”最后这句话我每每想起来都会在心里发笑,同时也深深理解这种痴情。(2019.6.7)

傍晚7点半,玫瑰金的云团底下,雨燕一阵阵在头顶盘旋飞鸣,东边天空的阴云,也被穿透力强的红光映成粉灰色,天黑以后又下了零星一点雨。(2019.6.18)

傍晚的云太好看了,堆积在空中长久不散,高空中气流的活动并不强烈,明天雨会准时来吗?雨燕在很高的地方小群疾飞,是五月初再度听到它们的,时隔一年,熟悉的“燕语”布满天空,这也是夏天的实感之一。有时恍惚分不清,是它们喉咙鸣管发出的声音,还是流线型的身体与空气高速摩擦时的声音。它们像鸽群一样划着圈,然而比鸽子矫捷有力多了,无形的圆圈直径也巨大望不到边。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速度和视野所带来的自由之感,在它们轻松达至的高度,好像永无边界,永无危险,在深色浓云的背景里,它们的疾飞定义着天空的深广。晚上起风,雷声阵阵。(2020.5.20)

雨燕一整天都在飞,我找到一处视野比较空旷的地方,可以观看落日,每每站在这里,便看到数量可观的一群群雨燕,像泼洒的墨点,忽大忽小,盘旋,疾飞,高频的尖音消散在黄昏清澈深沉的暮蓝里。(2021.7.11)

下了半天的雨之后,傍晚雨云渐渐消散,天空明亮起来,想必会有好看的晚霞,于是吃完饭就出去看。出来得太早了,太阳还未落,金色的光芒非常刺眼,没有办法拍照,爸爸说得对,要到9点10分时间才合适。我等落日的时候只好刷手机,被回家路上顺便来看我的弟拍下来,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又闲又好笑⋯⋯赤金的天空,雨燕——风之子!直到金色变得浑厚,被“染”上鼠灰、烟灰、橙黄、橙红,在远离烈焰中心的地方,有几片淡淡的温柔的绯红色。我走了,为了克制自己不再拍下更多重复的照片。然而最后再留恋地望向楼宇夹缝间的西方,天色将尽,那里是更深重的余烬般的殷红。(2021.7.16)

徜徉在这样的风和声音中。东方大苇莺、大杜鹃、四声杜鹃、雨燕带着盛夏的气息归来。炎夏之音。(2022.5.30)

傍晚的雨燕,黑色的星点飘散在中积云和浓积云里。(2022.6.30)

暮色罩向湿地尽头那片饱满的国槐,雨燕在低空锐利地飞、斜刺地飞——空气中有它们无尽的易得的食物。风中听得到大杜鹃和四声杜鹃了,大杜鹃在附近的毛白杨上,四声杜鹃在更远处。(2022.7.1)

尼克•戴维斯在书的最后写了这样一段:“自从生命诞生以来,动物和植物就在不停地演化以适成环境的变化,例如像大陆漂移和冰河时代这样的大尺度变化。几千年来,它们还要面对由人类所引发的改变,如我们祖先的砍伐森林、焚毁草原、淹没土地或排干土地中的水。但是,眼下这种变化的规模和速度前所未有,这其中就包括气候变化、栖息地破坏及破碎化、更为集约化的农业和渔业、城市化,以及由入侵物种、病原体和寄生生物所构成的新的生物环境。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认为春天到来总会听到大杜鹃的叫声,炎炎夏日里会永远有普通雨燕掠过天空。然而,这两种鸟类的种群数量以及许多其他熟悉的鸟类正以惊人的速度减少,这也意味着我们肯定是最后一代把自然世界视为理所应当的人。”

最后这句话,我在底下用铅笔划了重重的黑线。书中有三处提到了气候变化对鸟类行为习性的影响,虽然是差不多写于10年前,但这样的情况早已很明显并引起鸟类研究者的关注了。

他还是乐观的,以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在莱肯希思创立的新保护区为鼓舞人心的例证,说明人类在短时间内也能有所成就。在参考文献里他还提到一本书,Andrew Balmford的《Wild Hope On the Front Lines of Conservation Success》,讲述保护工作能够带来改变。我是不是也应该对人类抱以信心?(2023.4.14)

今天也是个东方大苇莺和大杜鹃catcher。熟悉了大杜鹃的停栖习惯,就总能在树梢看到它们,从飞翔的速度和姿态也能捕捉到。与东方大苇莺咫尺相对,就这么透过密密的苇丛,看它们左一只右一只地在眼前放歌,这和从前遥远地站在对岸看树上的它们完全不同,从芦苇低部的视角上仰,才真正地感受到它们的水面生活。雨燕和家燕在湿地上空飞翔,雨后又潮湿又充满草叶清新的空气,这样的一天,足够满足。(2023.5.27)

一下午满天都是钩卷云,果然日落时起风了,雨燕像是乘风而来,忽然天上就有了它们急飞的身影,而苍鹭悠然。水中的幼鸟们正渐渐长大,却依然稚气未消。水面平静了许多,是盛夏将至的池塘。西边有亮星,金星,后来才得知今天是金星“东大距”,金星(在太阳东侧)离太阳最远。(2023.6.4)

看到消息说颐和园的雨燕已经开始迁徙,下楼去看小区外的雨燕,还好,它们仍在,暂时心安。现在的每一次瞥见,都可能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次。像往日一样,黄昏时分,它们小群地疾飞,无视风湍和气流,厉音穿越人声、车流声,密织于苍穹。当低飞到楼宇顶层,那呼啸的声音连同迅疾的身影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头顶复归邃蓝平静。然而,只要用望远镜望向天空深远之处,仍然还能时刻追随到它们,那悠扬的小小的T形、V形线条,像在深蓝容器中无序进行布朗运动的微粒,像是飞溅的黑子。间隔很久,直至黑色雨滴般,它们又从高空中掉落下来,于低空急驰盘桓,再度离去。

我想起去年在湖边遇到的观鸟夫妇,是他们提醒我试着超越目力,望向虚空,于是神奇地,我就看到了白腰雨燕。人眼所不及之处,那样无法企及的高度,恐怕才是雨燕真正的生活所在。理查德·梅比也是这样看雨燕,“我忽然想起一条观鸟的老规矩,于是将双简望远镜微微向上倾斜看,它们在那儿,密密麻麻的一大团,天边的云朵底下有一大群浮游生物”。是什么样的观鸟老规矩?他没有明写,但,“望远镜向上倾斜”,抬高目镜,望向没有穷尽的无边无界之处,我猜就是这样吧。

半个月前写下的一段:

如果在清晨醒来(或者睡不着),会知道是在5点,准时出现雨燕的哨鸣,急促,呼啸,清晰,传进窗户,我的感官似乎可以还原出它们在空中划出无形的利线,对于无法投身自然的我来说,雨燕厉音无疑是一种催促:等等我啊,夏天,慢一点,慢一点离去。

如果在傍晚,那个明晰的时刻则是在7点,走到楼下,雨燕用鸣声和飞行筑就的无形通路便在头顶交织。视我的心境,有时觉得燕群敏捷、轻盈,充满欢快的情绪,而这个夏天不知为何,似乎多数时候,一种无名的“黄昏的忧郁”,这种愁绪紧紧将我攥住(尤其那一阵写作和阅读暂时停滞,内心流动的通路仿佛也被堵住,我几乎无法疏解自己的焦灼),自高空传来的那拖长的、仿佛与空气剧烈摩擦而成的声音,总使我有些想流泪的冲动。它们的飞行,它们的锐利,它们的心智,这一切远比黄昏的晚霞更吸引我,我与它们同在,意味着也终有离别。雨燕的居留如同大地的节序,当它们忽然离去,属于夏天的一段音节便也消失了。我知道,让我感到沉重的,这其间有着沉甸甸重量的,是“时间”。

文献资料告诉我,雨燕的飞行活动强度与月亮相关,最活跃的时候出现在月亮升起的黄昏之时,而在月亮西下和暗夜里,它们的飞行活动强度渐渐变弱。而最近一次看到海伦·麦克唐纳在书里写,一天两次,当光线的强度完全一致时,雨燕起飞,直至消失于八千英尺的高空,抵达飞行的最高点,这两个时间点便是黎明和黄昏。我为自己有过几个无眠的清晨而暗自庆幸,得以窥见些微雨燕的习性,这全然融于天空的生活。

无数人都在书写雨燕。“寓言不需要雨燕,而我们的世界需要⋯⋯看着奇迹,这就是关于雨燕的真相”,安妮·史蒂文斯的诗。我也喜欢特德·休斯的这段:“无影无踪。它们又一次做到了,那说明地球照旧在运转,天地万物,正在复苏重振精神,我们的夏天依然会来临⋯⋯”(2023.7.16)

黄昏的天空不再喧嚣,静寂一片,同样无声无息的是新月。是雨燕离开之后的天空。家燕还在。

我翻出去年7月初拍的雨燕照片整理。忽然想,因为飞得太高,它把属于鸟、属于它们这个族群的一切都在我的照片中简化了,诸如飞翔的力与美,肌肉与骨骼的机巧,羽毛对气流的驯服,氧气在血液中的转换,情绪,由动作传递的含义……它成为一个剪影,一个飞溅的象形符号。然而照片只是瞬间的定格,它不能蕴含太多,世间的灵性之物,定然都不是简单扁平的。(2023.7.23)

木棉种子躺在它柔软的白色纤维中,总是让我联想到夏天抬头仰望天空,小黑点的雨燕疾飞在积云间。(2023.11.4)

上周,今年第一次拍的雨燕。雨燕不关心人,人也不关心雨燕(除了那些做科研做保护以及观鸟的人),因为处在截然不同的高度世界,互相不能换位。这样说不知是不是冒犯(我要抛开鸟类学了,而仅依文学化的感觉),它们在天上小得总像是无序运动的粒子,凭靠着无意识的惯性而飞行,好似它飞得快,只因它飞得快,它们在那里,只因必须在那里。然而当它低飞下来,你能看清它的大眼睛,意识到那里面当然也有鸟的思维鸟的情感,看到那没有多余毛发和纹路、色彩修饰的头部,像一种异质的外来之物,你对它只有敬,甚至还有畏。(2024.4.30)

积云奔涌,雨燕在其间嘶鸣,气流的震动感受不到,但,黄昏时像获得一个拥抱。(2024.5.31)

并非无物的天空。雨燕在无尽蓝的深处。(2024.6.2)

【封面绘画:欧阳婷】


欧阳婷

自然文学写作者

著有《北方有棵树:追随大自然的四季》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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