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唐|爱婆桥

文摘   旅游   2024-08-06 08:31   上海  

很多年以后我会明白,自己身体里那些饥不择食的贪婪究竟源于何处——对身体、对情爱、对世间万物的贪婪,其实早在出生时便已写就了。很多年以后我也会一直记得,十月深秋的白马桥下,她的一对乳房滚烫,犹如烙铁,它们重燃起我濒死的魂魄,也熨展了我身体的每一寸褶皱。

如果这一刻我闭上眼睛、伸出双手,⽆须刻意回忆,手指便能穿过时空,触及彼年她滚烫湿润的皮肤。

爱婆,爱婆。

爱婆老了,老到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女。但她不止一次提到带我回家那天的场景——那是十月江南的深秋,除了江水温热,世界已经寒凉刺骨。爱婆在白马桥下发现了我,浑身冷得像冰。她刚把我抱起来,我就牢牢攥住了她散落的长发,含在嘴里吸吮,又胡乱地在她脸上、身上乱摸,力气大得惊人,这剧烈又涌动的生命力让她有些吃惊。我张大嘴巴哭泣着,但⽆声⽆息,像一只失去了母亲又被割掉了舌头的牛犊,那么委屈,又很暴烈。爱婆说,我被羊水、血液、泥土弄脏的脸蛋上,只有一双眼睛黑亮。

白马桥没有白马,只有浑浊翻涌的鄱阳湖水,以及湖畔开得极热烈的蓼子花。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人类的爱欲危险又迷人,会孕生出⽆辜的小生命。懵懂年轻的母亲大概不知怎么妥善安置不应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只好把我留在白马桥下,任蓼子花海吞没。

我暴躁的求生欲让爱婆心疼,她笨拙地解开衣服,将乳房塞进我的嘴里,我一瞬间就安静了。她被我弄得黏糊糊湿漉漉,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口水。她扯下足边的蓼子花,擦拭我的身体,我颤抖得很厉害,蓼子花像烟花一样在我的身体上散落了。50岁的爱婆,被自己的男人抛弃已久,也快要绝经,但那一天,爱婆说她的乳头酸胀,奶水就像鄱阳湖的激流,源源不断灌进了我的身体。

后来长大一点,我常常站在白马桥上,望向桥下爱婆给过我第二次生命的蓼子花海。花海烂漫,约会的情侣们三三两两隐没在粉色的蓼子花下,他们纵情欢笑,欲望贲张。

蓼子花的花期短暂得不可思议,只有短短几天。人间的爱欲多像它的花期,短暂又绚烂,一切浅尝辄止就会刚刚好,开得太久太长,都是要被厌弃的。

我站在桥上长久地看,直到爱婆捂住我的眼睛,拖我回家。

不要看,崽,看了心会烂熬。

江西客家话里形容⽆与伦比的心痛叫“烂熬”,多神奇的词,心烂了,心熬着,比千疮百孔更煎熬,又比煎熬更千疮百孔。

可为什么爱婆,你不让我看,但你却一次又一次看向白马桥下,忍着烂熬的心,最终在秋末即将衰败的蓼子花海中,将我捡回了家。

爱婆的男人离家那年,她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柚子树,秋天时丰收,柚子酸苦,但柚皮清香。江西人爱吃柚子皮,用开水一遍遍烫掉苦味,挤干水分,再用辣椒、盐、蒜末和香油拌匀,拿来佐粥很美味;爱婆腌得一手好柚皮,我尤其爱吃。

待我记事,柚子树已经长得很高,果实挂在枝头,爱婆拿竹竿怎么也打不下来,我就爬树替她摘柚子。树上有鸟筑巢,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鸟的幼崽没有羽毛,秋天那么冷,我看它们在窝里瑟瑟发抖,悄悄掏出来放怀里,走路玩耍睡觉都带着。从江里捞极小极小的虾米喂给它们吃,才知道雏鸟的饥饿原来不分昼夜,每隔几分钟就要张嘴讨吃。我一点都不厌倦,不分昼夜地喂饱它们,养育它们。

爱婆不喜欢那些雏鸟,残忍地将它们扔弃,或丢进炉底烤死,我哭着求她。爱婆拿竹竿抽我,一点都不留情,她说鸟都⽆情⽆义,你再怎么喂,也是要飞走的。

心软的人死得早,我要你活得久一点。爱婆说。

可我喜欢它们日夜不分的饥饿,着迷于它们向我张开嘴角亢奋索取的样子,我身体里也有这些雏鸟饥不择食的贪婪,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对身体对情爱对世间万物的贪婪。

我瞒着爱婆继续养,以为那两只雏鸟被我养育长大,会有情有义,每年会归巢来看我。可羽翼丰满时,它们果真如爱婆所说,毫不留恋地振翅飞走了。

就像爱婆的男人一样。

那一年她把有了婚外情的男人一纸告上法庭,从此她开始信佛,从目不识丁到自学成才,每一本经书每一行字她都读得滚熟。遇到不认识的字儿,她就攒起来,等我放学回家一笔一划、一字一字地教她读写。她学得极用心,拿我没用完的作业本和牛皮纸裁剪装订成小本子,里面写满她不认识的字。她从未上过学,但字写得刚健有力,像个男人。我说爱婆,你如果念书,肯定比舅舅们强。

她大笑,伸出手来捏我的脸。崽啊,爱婆不行哦。

鄱阳一带,客家话里把“外婆”都喊作“爱婆” ,我⽆父⽆母,她就让自己成为我的爱婆。我好喜欢抱着她,她的肚子又大又软,我喜欢把脑袋扎进肚皮里,一遍遍撒娇着喊,爱婆,爱婆,为什么土话里要叫爱婆,是不是因为你爱我?

她就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那个“爱”字 ,笔顺颠倒,笔画生硬,我抬头看,写着坚硬的“爱”字的爱婆,眉眼却温柔至极。

佛教经文里有很多关于“爱”的文字,恩爱贪欲,因爱则生忧,因爱便有畏,能离恩爱者 ,永断⽆怖畏……但很难讲佛祖到底有没有给她什么寄托,因为她还是会垂泪,在儿女们看不见的地方。

我太小,她哭,我就蹭着她,粘着她,也不讲话,赶都赶不走。然后她会豪迈地擤一把鼻涕 ,起身赶我下楼,又从佛龛上拿几个红果子塞给我,说这是菩萨保佑过的果子,吃了保平安,有出息。

崽,你不要像我,重情重义的人都过得心烂熬 ,你要学家公,心硬的人都能活得自在又长久。

爱婆如是说。

我叫爱婆的男人“家公” ,他并不像爱婆说的那样冷酷⽆情。

爱婆捡我回家时,家公已为了别的女人,离开她很久。后来舅舅们说,家公闻讯回来了一趟,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我就喜欢上了。婴孩时期的我极爱笑,抱着他的手指吸吮个不停。家公没带大过任何一个孙辈,除了我。那之后他三天两头跑回爱婆家,抱我在怀里,扛我在肩头,买菜、吃饭都带着,我要什么他给什么。

爱婆说,家公这辈子没给过她的欢喜,全给我了。

从爱婆家出来,穿过一条江西特有红岩石修成的甬道,过老街,再过一条甬道,就能到达江边。江水永远浑浊永远咆哮,根本不是南方江湖应有的温柔。我喜欢在江水里嬉耍,家公就亲手做了一个很厚很深的木盆子装着我,一头拴在岸边,一头顺水飘荡。他用窄口的瓶子捞小鱼给我玩耍,我抱着瓶子,裹着江风,可以看瓶子里的鱼很久很久。一抬头,发现岸上的家公也陪着我好久,我从木盆里往他怀里钻,家公身上有江风的气味,咸腥的,粗糙的,但很好闻。

家公后来还是走了,那个木盆子没有带走。我走路还不稳当,爱婆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里,思前想后,翻出家公做的木盆子,把我放在里面背去江边,拴在水面。江水飘荡时我在盆中嬉笑,或在涤衣的木棒捶打声中悄然睡去。

后来,读中学的我偷偷早恋,喜欢的男孩子说,你看起来像是在江上长大的人,因为你就算踩在平地,也习惯性地微微左右晃动身体,那是江上渔民维持平衡的习惯性动作。他说着,抱着手臂学我轻轻摇摆身体的样子,风那么大,操场上那么嘈杂,我回过头去不看他。

那一年家公离家已经好多年了,我很想念他,年年都想他,想得直哭,写很多信给他,却不知道地址,也不敢向爱婆要。

再后来,隔了好多年,他回来了,带着半边中风偏瘫的身体。知道消息,我拼了命从江边跑回来,回家看到他,他虽偏瘫,但收拾得格外精神,穿一件崭新的黑色皮衣,梳很洋气的背头,靠着门板。我想跟他说说话,但喉头滚烫,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好去为他打井水,烧茶喝。

吃力地提着水桶回来的时候,看见他靠在门板上,拐杖扔在一边,双眼紧闭,潸然泪下。

已经和他离婚的爱婆,最终还是收留了他,直到他死。

家公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那时候他中风很久了,已经认不得我,两条腿肿胀,总是屙屎屙尿在身上。他年轻的时候很精神,风流倜傥,离开了爱婆,离开了儿女,也离开了我。但晚年他走得很凄凉,一身都是病,舅舅们大概也恨他,犯病的时候家公拿拐杖打人, 舅舅们只好把他捆在床板上。

他就那样死去了。

爱婆已经很年迈了,儿女们在外忙着丧事,她身着孝服,一个人躲在二楼的佛龛前整理照片,我刚生了孩子,还在哺乳期,从上海赶回江西,她看见我来,只喊了一声“崽啊”。

家里所有的照片,她都把家公剪掉了。家公回家后,她也不肯跟他合照。有时儿女们劝她,好了,家和万事兴,一张照片而已,再把两位老人的椅子摆得更近些,她就生气地拉开椅子,一定要和家公保持距离。

可现在,我看到那些被剪掉的家公的碎片——其实她一直保存着的——被她一张一张用胶水重新和自己、和家人的合影拼好,贴好,再一张张放在烛里点燃。我默不作声,看照片一张张烧成灰烬,爱婆脸上没有悲喜,没有表情。

夜深时,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突然把手伸进我的衣服,轻轻抚摸我饱胀着奶水的乳房,又抚摸我裸露的脊背和腰肢。她的手粗糙而坚硬,剐蹭着我的皮肤甚至有些疼痛。然而很快我听见她沉重的哀叹,窸窸窣窣好一会儿,才最终收回手去,翻了个身睡去。

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自爱婆离婚,或者可能在更久之前,她就已经开始了守活寡的生活。如今我年轻的躯体和富有生命力的一切,对她来讲都是奢侈的回忆。

人间的情欲都已和她⽆关,世间的爱憎都已成为尘土,不知道她在抚摸我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而我竟然从未思考过,这漫长的几十年里,她从中年到老年,⽆数个孤独而清冷的夜晚,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要知道,她也是曾经无比鲜活生动过的少女,是和我一样哺育过孩童的温柔可爱的母亲。

想到这里,我心如烂熬。忍不住翻身紧紧抱住她,她还没睡着,伸出双手握紧我的双臂,轻轻来回抚摸,我的乳房贴着她已然松弛衰老的脊梁,麝香膏贴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

我忍着眼泪,叫:爱婆。她清醒地答我:哎。

给家公送葬的路上,儿女们都在哭,唯有我和爱婆冷静自持到我们自己都⽆法理解。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那么爱那么思念的人,在送他走的时候,心里会毫无波澜和涟漪。

爱婆,你也是这样吗?我走在她身边,问她。

爱婆不抬头,答非所问。崽,你要比家公更⽆情一点,走远一点,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爱婆将我推出送葬的队伍,我只好跑到江边。那时候江里早就找不到小时候他常给我捉的鱼,江风也不再是年幼时的气味,我很努力地想念着小时候和他在一起的片段,一直到天黑,才肯把自己收拾妥当,化了隆重的妆,去他坟前,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我在坟前问,家公你年轻的时候,会不会一眼看到头,看到晚年悲惨,会不会在年轻时就此止步,会不会跟我讲讲人生,会不会就留下来陪我长大。儿女们都恨你,你为什么而离开,那几年你过得如何,有没有想过我?虽然我不是你亲生的骨肉,但我却是你唯一带大的孙辈,你明明说过你最喜欢我。

后来我想,他应该还是会继续往前走,义⽆反顾,不停留也不疲倦,哪怕结果很悲壮,会众叛亲离,会被恨,会不被善待,会追悔莫及。

家公也真的那样做了。

家公还活着的时候,爱婆总说,家公还不够⽆情,所以才想要回来,你不能这样,你要再⽆情一点,才能活得足够久。

少女时代的我,每每听到她这么说,都要生气地与她对峙大吵,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总是要我无情,但爱婆你为何偏偏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义无反顾将我抱回家,一手将我拉扯长大,只是为了让我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么?

我质问她,但爱婆只是长久地跪伏在佛龛前,不再说话。

那时我极让人头痛,独来独往,浑身逆鳞。和亲戚叫板,和老师拍桌,和男生打架,被女生孤立。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喝酒抽烟纹身,除了成绩漂亮,我是一⽆是处的孩子。我像家公一样心如冷石,大概骨子里真的复制了家公当时的⽆畏与⽆情。那不是勇敢,我想,可能是残忍,我们都对自己和别人残忍,从来不会对人生觉得抱歉。

亲戚们都为此生气,说当年就应该将我淹死在白马桥下,责怪爱婆当初非要将我捡回来养大,我是喂不亲、打不怕的狗,我身上没有流和他们一样的血,终究是要离开的,有去⽆回。

那就让她走,她本来就该走。爱婆说。

我分辨不清她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她说得那么决绝又很⽆所谓,好像我真的走了她也不会心烂熬。可人类的爱,不都是凭借那一点心烂熬才能证明的吗?

但我不愿意直问她,便用各种各样离谱的方法试图证明爱婆真的爱我,我想让她心烂熬,一遍又一遍。

这回,换成她流泪蹭着我,粘着我,赶也赶不走,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发,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一遍遍讲:“崽啊,崽,爱婆的心肝,爱婆的宝贝。”

她反反复复地讲,我贪婪地想听更多。夜里也只肯挨着她睡觉,她起得极早,因为要做早课念经。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她老了,从禅修垫上起身的时候总需要扶一把,颤颤巍巍,很吃力的样子。

保佑我的崽走远一点,不要回来,像家公一样,去大城市。

爱婆一遍一遍对着佛祖祈祷,不知为何,这话让我莫名烦躁,也让我生气。

但我还是听了她的话,考高中,考大学,我拼了命往远了考,最终离开了白马桥,也离开了江西;其实想,我和那两只鸟没有什么区别,都⽆情⽆义,拼了命想往外面飞,就算这一方水土曾经滋育了我,这里有我极为留恋的人,还是要义⽆反顾,要不回头。

人间多有欢愉,都应浅尝辄止。

再后来我结婚,嫁给一个北方汉子,离家一千三百公里。爱婆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参加我的婚礼,那是她人生走过的最远距离。台上宣讲誓词的时候,我下意识去主桌找她,但她只是低着头,佝偻着背吃东西。

来之前她特地为我把一头银丝染黑,那种生硬的呆板的黑色,莫名地在喧哗拥挤的宾客里格外夺目。我看到她吃不太惯五星饭店里的饭菜,亲戚们把波士顿龙虾堆满了她的盘子,但她只拣辣菜里的辣椒吃,灯笼椒,小米辣,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送,吃得头也不抬。不知为何,那个场景一直一直刻在我脑子里。

舞台上司仪很煽情,新郎在哭,台下也有人在哭,我一直走神,但看到爱婆吃辣椒时, 我喉头酸肿,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婚纱很美我也很美,下台敬酒的时候,爱婆捏着我的手忽然流泪:就不应该把你从小飘在江上,长大了飘得这样远,飘得这样远啊崽。

如果能成为一只南飞的候鸟就好了。

然而我固执地离开家乡,成为一只不再南归的鸟,成为爱婆口中绝情和坚硬的人。我像一个贪婪的流浪者,独自去了很多很远的地方,从海拉尔穿过大兴安岭一路开到漠河,在风雪凛冽的六千米海拔高原上跋涉,在喜马拉雅山脉的褶皱里残喘,在⽆人区像野兽一样赤手空拳地与沙尘搏斗……我像溺水者寻求木板一样寻求各种创伤,试图证明自己还是活着的,又试图用不存在的爱来缝合那些隐形的伤口。我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强悍地尝试,像一只不死的、拥有钢铁般心脏的鸟。

新年的鞭炮声里,我在大山中用手机和爱婆视频,给她发我身处的雪原与莽林,高山与河流。那年她卧床已久,满头白发,像一只垂死的秃鹫,但看见我皮肤黝黑,笑容张狂,她脸上便有了生气,她一面笑着,一面为我鼓掌。

很好,崽,就这样,去更远的地方,不要回头。

再后来,我已经是两个女孩的母亲,我带着孩子们去看她,爱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老到认不出自己的儿女。

她长久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狐疑,又看看和我年幼时长相几乎一摸一样的孩子,嗫嚅着一把抓过,唤着我的乳名,一遍一遍讲着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深秋,她如何从白马桥下将我捡回了家,像喂一只无情无义的鸟一样,一点点将我养大。

爱婆已经不再认得成年后的我,却依然记得孩提时我的样子。

我带着孩子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故乡早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政府新修了马路,盖了高楼,不少错综复杂的甬道被推平,替换成更为宽敞明亮的马路。那个记忆里泥泞灰暗的故乡,已经截然不同。

妈妈,你那么爱她,为什么还要走?孩子们见我一步三回头,不解地问我。

是啊,我为何还要走,故乡并不残败,这里有青山绿水,暖江桥头,留下来陪她终老,不好么?但爱是相逢更是离别,我看着膝下女儿们稚嫩的脸,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她们能走得更远,更扎实。去更广阔的天地,去爱,去受伤,去拥抱更多的身体,去看无限的晨曦与海洋。

因为我们都要向前走,不回头。

爱婆一遍一遍对我讲的话,如今,我说给女儿们听。

少年时代的记忆突然开始变得具象,白马桥下湖水咆哮,蓼子花一年比一年热烈,我走过桥头,与三十几年前的爱婆再次相逢,她将我裹在怀中,笨拙地哺育着我,也执着地将我推开。

这是一场盛大的离别,早在我与爱婆相识的第一天起,就拉开了序幕。

爱婆死的时候,我没能赶回家见到她最后一面。

亲戚们最后才想到我,那个爱婆捡回来的孩子,她生前最喜欢的孩子,应该让她回来送一程。

一月的江西下了雪,我挂了电话,连夜开车从北方回到南方,爱婆睡着在冰冷的棺椁里,眼睑就像白贝壳一样宁静。我在下着雪的冷夜中守着她,毫无困意,一遍一遍抚摸她的白发。爱婆头皮上是那种已故老人才会有的沉甸甸湿漉漉的气味,我帮她揉搓手指和小腹,就像幼年时期她把我搂在怀里哄我睡觉一样。

她的皮肤像蛇的鳞片一样冰凉坚硬,我一直跟她讲话,忍不住想把她的脑袋搂在怀里。但她僵硬且无情,已长眠不醒,不再认得我,哪怕我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棺木抬走的时候,亲戚们手忙脚乱,盖子磕到了她的鼻子,却没有人在意。我长跪在她的棺木后不起,盯着她的鼻尖最终消失在盖板下,心皱成了淬火下翻飞成灰的冥纸。

墓碑上没有我的名字,送葬的队伍里我也不能存在,我不是这个家族的孩子。我长跪在送葬的队伍后,看他们穿过白马桥,一月的江南大雪和十月的蓼子花一样短瞬,落在地上全成了泥。康山大堤那一边鄱阳湖水干涸,低矮的河床,未开的蓼子花,南归的候鸟可能早已不记得爱婆院子里那棵柚子树吧,这是我记忆中的故乡、或者生之地吗?

我拂一拂江水,一月冰冷的江西,江水却如此温暖。漂泊异乡几十余年,我于此地已是过客 ,爱婆走了,故乡便不再是故乡,这里也不再会是我的故乡了。

我是此地的什么都不是。

那个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极为具体的心烂熬,我忽然再次懂得,为什么爱婆始终要我走,要心很坚硬地走很远,别回头。

从她在白马桥下捡回我的那天起,她就明白,没有根基的人就应该出走;至于根基是否牢固都不重要,漂泊的人不应该有故乡,天地如此⼴阔,目光在哪里停留,哪里就是心之所往。

她苦心经营,试图训练我这个总是不得要领的孩子,她要我不可以为被遗弃的命运自悲自叹,成为顾影自怜的孤魂野鬼;她要我成为我自己的生父,也成为我自己的生母;她要我被自己养育长大,最终成为心脏坚硬、不被命运所损毁的人,成为不被世俗情感所绑架和束缚、一往⽆前的人,成为千次百次于水火中反复拯救自己的人。

我做到了吗?爱婆,我流着泪,面朝白马桥长问她。

她不答我,于是我起身转过头,背朝她离开的方向,一步一磕头,朝着反方向走。我能做到的,我要走了,爱婆。

这一次,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站在桥上看向我,大雪里她明艳又生动,她向我挥着手,示意我离开,她让我一直一直向前走,心要坚硬。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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