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我们远走他乡,我们遗下空房

文摘   旅游   2024-06-13 08:30   上海  

迎风场是重庆县城厂区的老坝子,我们家在那里的房子空了好些年了。妈说门锁都烂完了,钥匙插不进去,扳不动,最主要是她一个人不敢去,因为舅公死在了里头。

有人打电话来说要租那房子,想看看房况。我妈拉了我一路,房门推开,一层灰扑面而来,顶灯昏黄,灶台全是油渍,热水器在旁边突兀悬着,外壳生了锈,小时候是这副模样吗?我不免产生了一种对现实的质疑。那人说:“便宜点嘛。”当时报价是2000一年,实在便宜到不行了。好些年我都生活在上海,想到这里的房租,一年抵不上沪上月租的三分之一,一阵心疼。我和那人讲价,至少3000,水电气也麻烦。妈在旁边没说话,左右找来扫把扫了扫地。后来没谈妥,那人骑个电驴走了。

房子是我七岁那年爸妈复婚的时候买的,外婆拿的钱,说是为了我。当时马上要上一年级,大人背着我做了一些商量,一天老汉来外婆家接我,说,要回去了。我才第一次去到迎风场的那套房子里。当时房子刚刚装修完,一室一厅,四十来,我的小床被安置在卧室封进来的阳台上,靠着父母的大床,位置二楼,夜里有老鼠,在床脚吱吱啊啊叫。

我的童年是在那套房子里度过的。有时候家里会来好多叔叔孃孃打麻将,有时候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在做作业,这两种情况在家里都时常发生。爸爸上长白班,晚上六点半到家,妈妈三班倒,常常见不到。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楼下婆婆坐在那里织毛线,总说,回来了啊。我点头,开门,作业总是做得飞快,然后趴在阳台上看鸟,等妈老汉下班回来做饭。

那时候我们住在重庆的郊区,是真的离主城有点距离的县城。爸妈是当地化工厂的工人,厂子很大;厂区有自己的学校、医院、电影院,春节组织游园,家家户户发游园票,不去可以卖钱,2元一张。迎风场的那套房子是在一个老旧的自由市场里面,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吆喝连天的菜市场,刮黄鳝的孃孃坐一排排,卖猪肉的大叔站在后面,新鲜小菜隔一条街,米粉店小面店早餐摊天天热气腾腾的,旁边间或插一家租碟片的小店,有个报刊亭一样的租书亭,全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在我十岁那年关了。过了千禧年,读书人变得越来越少,大家流行看VCD,家家排队等一部电视里没放的热播剧。进市场的道路口,同学妈妈开了家餐馆,有时候老汉懒得做饭,就带我去那里吃,和同学坐一桌。他妈妈基本都给我们打折,锅巴肉片和鱼香肉丝是招牌,后来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菜。

几幢青砖房子连排往下斜,幢幢六层楼,高矮不一致,排布随意。有的楼前一条道,旁边是下水沟,有时候窗户望出去,看得到楼房其实建在坡上,有时候做梦我都觉得房子摇摇欲坠。父母时常邀请他们的同事来家里,把屋头搞得乌烟瘴气,但热闹。七八个人挤在狭窄的客厅里,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也有说脏话的,然后被我妈一顿,讲,娃儿在啊,嘴巴放干净点!我妈属于典型的麻坛一枝花,几乎把把赢,老汉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周末他们也熬夜打通宵麻将,夜宵是中场休息到旁边街上吃敞篷火锅,周末不上课,我也跟着去,但大多时候我被哄着先睡了。妈说,长身体的时候,九点钟要闭眼睛。父母的感情时好时坏,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听到妈老汉在吵架,翻来覆去,老鼠就是那个时候从我脚边爬过去的。

闲暇的时候,妈妈喜欢打扫卫生,拖地拖到精光亮,镜子隔天擦一遍,把人都照得精神些。没人的时候,妈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最喜欢看武打片,看到情情爱爱要啳人,说里面的女人懦弱男人花心。

在那栋房子里生活的时候,春夏秋冬是有感应的。春天的客厅总是最亮堂的,地板反光到刺眼,因为窗外树荫还没起色,到了夏天就完全遮蔽了,采光差得一塌糊涂,空调呼呼抵着吹,那时候家里不是挂机不是柜机,是嵌在墙壁里的老古董。直至秋天,房间里几乎天天开着日光灯,冬天是冷,烤火炉就没断过。

每每到了冬天,印象最深的是熏香肠。我妈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一个破铁桶,市场上搜刮一些柏树枝,坐小凳,一熏熏一天。重庆人过年是要吃自己家熏的香肠的,妈也是爱发明,不灌肉,灌排骨,一个个塞进猪小肠里,撑得像是吹起来的泡泡糖。我那时候就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她,见她手里拿把烂蒲扇,朝铁桶里扇风。她啊,也是够潇洒的,一边翘着小脚,一边哼着歌,我妈爱陈淑桦,结果每首歌都在跑调。

热闹是真热闹过,之后就是静谧到尘埃。

2005年的时候,我们从迎风场搬走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上初中后有晚自习,学校离家远,走路四十来分钟,我妈心疼我在路上吹冷风,索性搬了家。这套房子没卖,空出来了。外婆过来找妈老汉商量,舅公常年一个人,因为年轻时患了躁郁症,早早和舅婆离了婚,表姨不在县城,基本没人照顾。舅公的房子被征地占了,又无法跟着外婆,想到迎风场的房子反正空着,正巧给了舅公借住。

从那之后,我几乎再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记得搬家的那天是夜里,妈妈叫了个货车过来,把能扛的东西都扛走了,给舅公留了床和电视,舅公住得安心。后来我们换了电梯房,十五楼,我再也没有见过老鼠。

舅公走的那一年我在外地念大二,放暑假回来在外婆家避暑,她坐在藤椅上摇蒲扇,突然开口和我说,舅公走了。我差点没听清。外婆又补了句,他走了嘛也好。到底是可怜人,常年自己在那里生活。其实我和舅公接触不多,只有逢年过节见过,舅公平时吃什么?谁给他做?他常常糊涂不清楚,怎么照顾好自己?表姨和舅婆空闲时候去看他,基本一两年见一次。舅公总是很乐观,嘻嘻笑,但说着说着就着急,要跺脚,她们只能赶紧走。

舅公走的那年,妈老汉二度离婚(这个结局早已可想而知)。当时迎风场的房子判给了妈妈,但妈没法去住,毕竟舅公在那里,所以还在之前的房子住着。舅公的尸体是在离世后四五天才被发现的,还是楼下的老太太找了电话打给了妈,才晓得舅公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说是平常那个点他都会在楼下转圈,这几天都没出来,怕有问题。妈当时也不敢自己去的,叫了两个舅舅,也叫了老汉,开门的时候,家里已经臭了,加上又是大暑天,具体场景我没见到,听外婆讲起来也是触目惊心,说像是冰淇淋化了……后来几个大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舅公从那屋子里扛出来,再然后,外婆就没再说了。

舅公去世之后,那个房子一下子变成了“凶宅”。妈是肯定不敢再去了,空着就更不是办法,于是只能想着卖掉;但是刚刚死过人的房子基本上也是卖不动的,需要有人去消消煞,也就只能租。消息挂出去,妈和中介讲,一定要先给别人说清楚具体情况才行,结果还真的来了个小伙子,刚刚从外地调到厂区来,年轻气盛,百无禁忌。妈给降了价,他立马签了两年合同,简单收拾了住了进去。

房子瞬间又“活”过来了。其后很长时间,那个地方就变得越来越与我无关。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上海工作,常年出差,回家的机会很少。有两次回去,妈说迎风场那一片都要拆了,怎么来说也是先拆到我们的,多少赔的钱都拿给你以后结婚用。果真是拆了,偏偏拆到我们家那栋就不拆了。房子悬置在那里,路却挖得稀里糊涂的,也不好走了。小伙子退房之后,又住过一对夫妇,还有两个姑娘,历经好几任租客之后,渐渐就不再让人害怕了。可我妈依旧不敢去,我不在的时候,她会叫几个孃孃和她一路,而且都挑白天。我妈说,那一片啊,老不拆,哪里还有人住嘛!

眼看着房子也越来越不好租了,好多人都退休了,和我妈老汉一辈的那些叔叔孃孃都搬到了主城区,外地调来厂里的小年轻也不爱住迎风场。以前门口的菜市场都荒废了,刮黄鳝的人不晓得跑哪儿去了,那些个小铺子全都成了烂门面,锁也不锁,任风乱拉,破败得像被遗弃了一样。我工作后没两年,妈也和舅舅他们搬到了新城,对于迎风场的房子她也许久不提了。

在一篇小说里,我写到关于年轻人刚入社会打拼租房的故事,我妈倒提供了一些素材。她讲,迎风场那个房子突然有人租了。说的时候是多少有点兴奋的,没几个钱,但可供她零花。她说一开始是两个小年轻啊,但是就只有一张床嘛,另一个就说睡沙发。结果有一次我妈上门去收房租,发现家里突然有五六个人住,床也换成了上下铺;交房租的两个男孩多少有点尴尬,我妈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收了钱就走了,假装啥也没看到。我说,这个换到在大城市,算群租房,很危险的。我妈说,那咋办呢,一看那些小年轻娃儿,好不容易嘛,为啥要挤在一个四十平的房子里嘛?还不是想活下去,我看到他们就想到你,想到你在外面讨生活,一点责怪他们的想法都没得了。

那应该就是最后一批租住房子的人了。一年后,据说那帮年轻人都从工厂离开了,去了主城打拼,厂区剩下的就只有老年人了。我妈有时候和几个孃孃还要坐车回去看看,当是逛山,游耍,有时候厂区的青菜便宜,她就买两把。自由市场早就搬了地方,卖菜的大娘都叫我妈“妹儿”,我妈每次都说,我都是老太婆了,还被叫“妹儿”啊,那地方是真的一点年轻人都没得了。

子弟小学关了,唯一的中学也搬走了,教室里桌椅板凳还能透过玻璃窗看得一清二楚。唯一保留着的是医院,看病的不多,据说大多数都是老的走不动的从里面躺着出来,医院旁边的殡仪馆还营业着。我陪我妈回去拿过两次东西,正巧遇到丧事,敲锣打鼓的,又在唱歌,像是总要把这地方弄出点生气来。

2020年《沉默的真相》播出的时候,我几乎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妈,说,啊,那个电视剧不就是在我们那里拍的吗?!我妈讲,是啊,在迎风场边上啊,有次回去采野菜还看到的,几个明星哦,一个都认不到,叫啥子啊,哎呀,不晓得。我被我妈弄得笑出声来。随后几年,越来越多的剧组像是发现了宝藏的摄影基地一样,一个个往那里跑,八九十年代的老楼啊,都不用搭景,现成的青砖房,也不用清场,完全没得人的嘛!

后来慢慢变成了我妈的一种调侃,又来明星了的嘛!这次我认得到了,陈晓啊!

在某段影视剧的花絮片段里,我看到了我小时候住的那栋楼,那栋我趴着看鸟,等爸妈回家的楼,那栋我妈坐在楼下翘腿煽风点火熏香肠的楼,那栋舅公每天在里面转圈,不晓得啷个就像冰淇淋化掉的楼,而整个片段只有不到20秒的瞬间:警察追着逃犯从那里绕了过去,他们在烂泥地上摔倒了,然后哈哈笑起来。我望着定格的片段有点出神,看着看着,突然有点想哭。

春末的时候,我回了一趟重庆,妈新房门口的黄果树开始冒芽了,阳光对直从窗台口照了进来。我看到几个老人背着手在下面摆龙门阵,有一瞬间,竟想起了舅公。那些对我来说早已经褪色的回忆里,旧房的客厅到了这个时节又开始亮堂起来了。舅公在里面背着手转圈,一圈又一圈,他在想什么?他会孤独吗?他能和谁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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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望重庆

我们的生活中有太多被我们疏忽而忘记关心的人,而公益旨在唤起我们日常的那份关心。

重庆人最大的特点是耿直,东家有难西家帮,这种热忱,至今依旧存在于重庆人的血液中。

回顾重庆,更多的是唤起那份热心,重重叠叠的山城中,人人都愿伸出的那双手。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加油,就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

周宏翔

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小说《名丽场》《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等

新作《当燃》已上市


封面摄影 崔力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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