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颢|自由二十公里长

文摘   文化   2024-09-12 08:30   上海  

我比妻子花花早两天到达大理,第二天,我给自己安排了一次徒步。

这是一条特殊的线路,是由长住当地的朋友小兵发掘的。这几年一到防火季,苍山就禁止攀登,任何山路口都由护林员把守,非常严格。为了就地解决徒步的瘾症,小兵探索了一条降级版的徒步线,我把它叫做“小兵野路”。

它基本上沿着苍山脚下的防火线绕行,平均海拔在2100米上下,有明确的方向,但没有始终明确的路线,以就地借道为主。只有一个原则,尽可能往高处走。

十点前,我们在银桥镇遗爱寺聚集,门口有一棵参天大榕树,容易辨认。遗爱寺没有开门,这是一座佛教寺庙,据说南诏时期就已存在。紧挨着遗爱寺的,是一座上阳溪本主庙,供奉的是大理国时期段氏王族的远祖段宗榜,据说是南诏时期的清平官,被认为是白族人最伟大的本主。但事实上,关于南诏国时期的历史遗迹,能考证的并不多。

供奉段宗榜的最著名本主庙,是我们后来经过的位于庆洞村的“神都”,又称五百神王庙。神都也是白族最著名的“绕三灵”盛会的三处核心之一,叫做“转神都”。

每年一度的绕三灵其实是神灵与世人共度的三日徒步狂欢事件,始发于大理三塔的“佛都”崇圣寺,中间到达神都,终结于洱海边河矣江村的“仙都”,大约二十公里。

绕三灵被当代流行文化注释为白族的情人节。在刻意放慢的昼行夜栖的行程中,有情人得以相会,不为任何世俗束缚,是自由奔放的三天三夜,是白族人坚持下来的最为震撼的风俗。这种祈祷丰收的田野祭祀,本质是生殖崇拜,寄望人类与大自然一起繁衍,生生不息。

但我们这次的徒步与此无关,只是在路线上偶尔重叠。苍山海拔2100米左右基本也是人界与界的分界线,一路上,我们穿行于田间地头、村边小道、山林草径,还攀爬了几条溪流。在我们左侧的山坡上,不断出现的人工建筑是坟场与寺庙,而我们右侧的坝子上,则是农田与村庄,以及偶尔出现的清真寺。

有些坟场规模惊人,它们雄踞在山坡上松林下,遥望洱海,一线海景。以至于我们不禁感叹,在此地,亡灵的生活远远优越于生者。所以,当看见一位护林员,紧挨着一座高大的石头墓地,搭了个相形见绌的帐篷,并坐在里面临帖练字的时候,并不令人觉得奇怪。

经过了大小不一的本主庙,最大的叫神都,是一个建筑群。最小的是一间六七平方的土房,在荒凉的山野中间,旁边独矗着一棵古老的杉树,整座庙像是孙猴子刚刚变出来的,散漫得很。

它只有三面墙,左右两面乌黑的墙面上贴着一副崭新的对联,上写:“上天尽赶乌云去,降地能催五谷生。”我急切地想知道中间那面墙上供的是何方神圣,走近仔细一瞧,是一位脑门缺了一半的黑面龙王,但仍用密集的铁丝网紧紧罩着。

大庙的规格各有不同,但山野小庙格式大致相似,中间供奉着不同的以本主面目出现的龙王,有些年代久远难以辨别,除此之外,左边供着财神,右边供着寿星。每到一处,我们都会默立几分钟,好在我背包里有一把备用的奶糖,在每个经过的神龛上,我都会毕恭毕敬地放上一颗糖。

巧得很,糖刚刚够用,只是路途中碰到一位正在田间锄地的老人,向她打听旁边一树花的名称,也送给了她一颗,她很高兴地接受了,孩子一样马上剥开糖纸放进了嘴里。

她说,那种花叫梅子花。

我们是在蝴蝶泉一溪之隔的路口掉转头进入周城的,这时下起了小雨。

周城是目前白族传统延续相对较好的一个村子,保存着完整的明清白族古建筑群,虽说是村子,却相当于一个小镇的规模。我之前专程来此,逛过它的集市,以原住民为主,面向游客的痕迹微乎其微。

此次徒步的终点是周城蓝续扎染坊,主人是同行者的一位老友,但是今天她不在。这时已过了傍晚五点,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徒步轨迹,显示19.20公里。

想想作为徒步客,一个行程起步至少二十公里,于是我们继续走,逛起了巷子。村里的巷子都很窄,迷宫一般,经过不少老院子,围墙并不高,院子也不大,而院内拔地而起的古树都非常扎眼。这些树最高接近二楼屋顶,开着正在衰败却依然娇艳动人的花,似曾相识,踮起脚尖仔细辨认,正是在田间看到过的梅子花。

所以,最后八百米,我们是在细雨中走马观花完成的。当轨迹显示二十公里时,我从窄巷回望苍山,才发现嫩绿的山坡上还披着灰色残雪。

我们去214国道边的一家清真牛肉馆吃火锅,又来了一位朋友聚餐,她就隐居在附近村子里。她无意中说起了另一位朋友死里逃生的消息。

那是一位中年美男,在她口中有着“唐璜”的美誉,才华横溢,是某位诺贝尔文学奖诗人的好友及中文译者。前段时间因突发病情,由医疗急救飞机送去了香港,但现在已完全康复。当他进当地医院抢救时,作为在地的朋友,还是她硬着头皮签了病危通知书。

大家为他既唏嘘又高兴。接着,除我之外,像是一种默契或传染,话锋一转,大家忽然聊起了各自的遗嘱。这让我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原因只有一个,已入中年的朋友们都曾认真思考过死亡,不仅仅把它当成抽象的哲学,而且早已在心里盘算良久,想好了如何面对它。

“只是,那个到来的它,万一不是自己预约的那个,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死亡不可逆,不能讨价还价,只能它选择你,你无法选择它。”

大家讨论得兴高采烈,时时产生争议,让人感觉遗嘱真是一门伟大的艺术,而牛肉馆也时不时忽然被国道上来往车辆照亮,洒上了一层神秘怪异的幻觉。恍惚间,像是回到年轻时对未来生活的迫切辩论,那时候,我们渴望于存在与虚无间游走,总感觉矛盾与冲突才是下一场美好生活的序曲。

不知道为什么,当最后散场的时候,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之前七小时、二十公里徒步带来的疲惫早已被忘得精光。

朋友顺路把我捎回酒店。苍白色的圆月刚从洱海方向升起,今天正是十五。越过整片微微倾斜的田野,看到远方的海面上一片亮晶晶的反光,就在我要去的酒店后面。

打开车窗,凉凉的风,勾起了我一些回忆。今天朋友们讨论的话题,花花也曾问过我,每次都被我避重就轻地推托了。没准儿,还真的该想一想。

但是,面对死亡话题,为什么大家失去了悲伤,而产生了疗愈。

第三天上午,海边栈道上站满了拍婚纱照的俊男靓女。我拉上窗帘,在酒店房间里读完了一本旧书,捷克作家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颇为激动,于是去海边一处杉树林转了转。

树林被绿色铁皮挡板围住了,正在整修,但我还是找了个空隙钻了进去。我记得以前这是片柔软得无法进入的湿地,但现在可以谨慎行走。林中很安静,水面上一群小野鸭随波逐流,吱吱地叫,还有一群白鹭,一听到我的声响就飞散了。

我靠在一棵水杉树上,闭目养神,但大脑总是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书中布拉格的那个地下室,那是个废品收购站的打包室,数不清的废书从一个窗口被推进来,等待压缩成一个立方体。而我,与赫拉巴尔面面相觑,和他一样,通过废书的阅读,完成了自我启蒙与救赎。当然,也和他一样,在废品堆里工作久了,最终也成了被废弃的人。

我忽然想要看他的《林中小屋》,但手上没有,也还没有预订。这本书描述的是他如何因幻灭而逃避,最后和妻子一起搬去了一间林中小屋。

想到这儿,我转过身来,透过稀疏的树枝,再一次看到了苍山上嫩绿中的灰色残雪。

下午,一位朋友开车,我们去了下关的高铁站,接上了花花。她给我带来了家里刚收到的三本书,都是英文原版。前段时间迷上了加拿大诗人安妮·卡森,于是订购了她的三本书:

《玻璃和神》(Glass and God),《如果不,冬天:萨福残篇》(If Not,Winter:Fragments of Sappho),《非创造:诗歌、散文、戏剧》(Decreation:Poetry,Essays,Opera)。

花花戴着口罩,看上去状态欠佳,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她在发烧。一上车,她就倒在我腿上睡着了。

到酒店房间,让她躺下,借温度计测了一下体温,超过了三十九度。朋友车上正好有退烧药,刚才已经给了我们,但她胃里还是空的,所以,先去酒店厨房煮了白粥,喝完再吃药。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房间两面落地玻璃墙,正面朝向洱海,侧面朝向杉树林与苍山,我拉上了所有窗帘,只留下面向洱海的一条窗帘缝,在这条缝中漏进的光里,我开始阅读安妮·卡森,中间时不时地给花花喂水、擦汗、测体温。

我先读的是《如果不,冬天:萨福残篇》。书名来自萨福的一首残缺的诗。

作为古希腊时期的女诗人,萨福的身世扑朔迷离,她留下的诗除了一首是完整的,其它只剩下一些残篇,也就是一些句子,有些连句子都不完整,只是一些单词。但就凭这些残篇,却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如果荷马是父亲,那么萨福便是母亲,但母亲的作品是破碎的。她的传奇也使她成为了女性主义的鼻祖,还被认为是一位双性恋。

想起自己身陷囹圄时期,在高窗下,偶然读到一篇论文,考证萨福的残篇是如何流传下来的。

在亚历山大所创始的希腊化世界时期,她的诗被以希腊文的形式抄写在芦苇制成的纸草上,流传到了埃及。

当时的埃及盛行制作木乃伊,而木乃伊又需要外壳用于盛放。制作外壳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在表面刻写经文或画图,有时候工匠会直接把写有文字的纸草一层一层地粘在外壳表面,还一层一层涂上漆。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当时许多写有文字的纸草被保存了下来,直到后世的考古人员发现了它们,从中考证出了萨福的诗句。

唯有借助死神,伟大的诗篇才能得以流传。当时正值冬天,高窗下的我嘴里呼着白气,心里这么想。

当十六的月亮从洱海上升起来时,花花醒了,她的高烧热度退了一点,但仍在反复。

我们从窗帘缝里目睹了月亮,我想把窗帘打开,这样洱海就近在眼前,但花花制止了我。十五公分的缝隙已经足够,而且月亮正对着床头的她,这情境,有点像是小孔成像。

我们决定推迟明天的行程,本来要去祥云县的深山里探访一群老人,但花花担心自己尚未痊愈,会不会传染。

“再过一天看看吧。”

我们听着手机里的大提琴,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她又睡着了。我关了卧室的灯,同时拉上窗帘的缝,房间里一片漆黑,连月光也没有了。这样她才能安心睡觉。

我把窗边的茶几搬到门后,那儿与卧室隔着一墙衣柜,同时打开进门灯。就着进门灯,我继续读安妮·卡森。

安妮·卡森在加拿大的大学里以教授古希腊文为生,写诗是出于纯粹的个人表达。这让人羡慕,类似的作家还有南非的库切,不依赖于写作谋生,所以,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自信与轻松,文字也特别干净。

不过,这本《萨福残篇》属于她的专业研究范畴,以她对古希腊语以及古希腊文化的熟悉程度,再结合新近对萨福纸草碎片的出土考古研究,她是一位恰当的译者。

对我来说,阅读此书最大的乐趣,并不是好奇萨福偏爱的、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而是用想象力去填写安妮·卡森列出的括号内的空格,那是她认为原稿中本该存在却已残缺的文字。

但事实上,我认为残缺的诗本身就富有魅力,像残碑一样,也让人想起断臂的维纳斯。这是一种因遗失而产生的自由,是被柏拉图认定为“第十位缪斯”的萨福形象与众不同的标签。是时间强力的一种隐喻。

不过,总有一种似曾相逢的感觉,但又无以言表。直到读完最后一页,才想起来,几年前读过田晓菲中译的萨福残篇,部分就转译自安妮·卡森的英译本。或许,对于萨福文体,我们都有着相同的语感。

接着,我走去窗口,拔开窗帘看了一眼月亮,它已经升到了半空,而海心上的光圈也模糊了。放下窗帘,走回门后位置,坐下来翻开第二本书,《玻璃与神》,寻思着,这书里的神大概指的也是古希腊的多神吧。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下坠感吓了我一跳,同时,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砰”。开始我以为是坐久起身而导致的头晕耳鸣。但不是,又一下,像是地板托着椅子,而椅子又托着我,我们三位一体地上下颤动了几下。

然后是左右摇摆,仿佛空气在抖动,我条件反射般紧紧抓住手中的书,又把胳膊按在桌面上,眼睛看向花花的方向。

我已经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但一瞬间我非常犹豫。妻子那半边房间因为关了灯,仍深嵌在黑暗中,她半睡半醒,正冒着细汗。我该叫醒她吗?啊不,这会给她带来恐慌。我该去抱着她吗?万一再次发生,或者加剧,我该给她安慰。

还来不及作出选择,这时,又一声巨大的“呯”,从窗外另一个方向传来,然后,忽然一下子又恢复了夜色中的静寂,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这样静止了三秒、五秒,还是三分、五分?我正准备举起书继续阅读时,花花醒了过来,呼叫我。

我打开床头灯,帮她擦汗,又给她测体温,已经完全退烧了。我甩了甩体温计,递给她一杯水,看着她喝完,然后继续望着她,轻声说:

“刚才地震了。”

“是吗。”她轻声回答,脸色温柔。

第四天,因为决定推迟一天出发,所以有些空闲。早晨时有些发烧反复,到了上午,花花的身体状况基本恢复了。但她还想再观察一天。

接近中午,我们约了梅子在左岸高地一家可颂店碰头。整条街都坐着人,在那儿晒太阳聊天,基本都是久居大理的外地人,以及游民。

梅子是一家公益机构云南区的负责人,花花和她合作了有十来年了,定点帮助麻风村的老人,解决日常生活的困难。今年,花花支持了一项目,帮助十个麻风村大约一百位老人持续获得志愿服务,提升生命品质。

其中有一个叫做“一张照片”的环节,就是给年事已高的老人拍一张肖像照片,同时实现一个晚年心愿。我们这次参与这个环节,所以还邀请了专业的摄影师朋友一起。但梅子说,前段时间正好有位上山的志愿者也是专业摄影师,她已经帮忙完成了拍摄工作,而且老人家都很喜欢。

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改成了去麻风村和老人家们一起生活三天,聊聊他们的心愿。梅子说,这种陪伴是最稀缺的,也是最受麻风村老人欢迎的。

更何况快过年了,梅子说,最好能带上纸墨,在村里给老人家们写写春联。正好,我们的摄影师朋友平时还习练书法,既然不用拍摄了,这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了,哈哈。

我们约好了明天在祥云县市场门口碰头,进山前,顺便给麻风村老人买些改善生活的食品。

下午回到酒店,便分别有几位老朋友来访,有长居本地的,也有临时来此的。大家一起喝茶聊天,一边感叹,在大理,遇见老友的概率比任何其它城市要高得多。

朋友向我打听现居大理的老同事郭建龙的情况,他现在是著名作家,书很受欢迎。我恰好三个月前见过他,他那时刚从中亚寻古回来,估计正要着手写一本关于中亚的书。

关于中亚,当时我俩还重点讨论了两本书,一本是罗伯特·拜伦的《前往阿姆河之乡》,还有一本是薛爱华的《撒马尔汗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这两本书我也是在高墙之内读到的,印象深刻,当然,当时读到的关于中亚的书不止这两本,可以列出一个不短的书单。

我也有一个关于中亚的计划,就是从这两本书得到的启发,但目前还很缥缈。

第五天,到达罗贤观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我、花花、小兵和福利,去年在洱源县山石坪麻风村做志愿者时就成了一个组合,正好凑齐一辆车。后来还在滇藏线上接受了考验,开车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通麦段,深入原始森林中,参与考察亚洲第一高树,一棵超百米高的西藏柏木;在山里遭受旱蚂蟥疯狂攻击的景象,成了心有余悸的记忆。

虽是中午,但没有饭吃。比我们早到一步的梅子说,处于帽山深处的麻风村,一天只吃两餐,分别在早上十点,以及下午四点。

罗贤观本是一座庙,据说在清代,从大理府来的一位官员进山断案,路上解手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后来这位官员退休,就在此修了一座庙,自己当了主持,念起了经。也有人认为,这位官员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在地下藏宝。

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隔离麻风病人,就把这本来就与世隔绝的地方改造成了麻风村,并在原来庙址基础上,向右又加建了两个院子,一个住男人,另一个住女人,两个院子隔开,中间有岗,严禁往来。据说,当时找不到愿意来盖院子的人,最后只能让劳改分子来施工。后来,这三个老院子都废弃了,搬到了新起的一座两层水泥楼。

为了说明麻风村之前的人数规模,梅子第一时间就带我们爬上了背后的山坡,去看林中整整齐齐的坟场。看了第一处,就把我们怔住了。

麻风村人数最多的时候三百多人,现任村长熊世贵说。明眼就能看出,曾经的病情在他脸上留下了比较大的伤害,但他说话声音响亮,心直口快。他是村里老人中年纪最小的,七十二岁。

村里年龄最大的是杨荣,上一任村长,患有高血压,独自住在一个破败的老式木结构阁楼里,不肯和其他人一样,搬到水泥楼房。他得了阿兹海默症,几乎忘了一切。

“杨爷爷,您多大年纪了?”梅子问他。作为志愿者,习惯上称老人为爷爷奶奶。

“不记得了,多大了?”他很困惑,低着头。

“您八十八啦。”梅子用手比划着。

“真的有八十八了?”他更加困惑了,抬起头,仿佛还吓了一跳。

“是的。您是哪一年来这儿的?”

“哪一年呢?”他有些害羞地看着梅子,眯着眼情,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好奇。

与杨荣相反,八十二岁的陶林仙奶奶似乎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出嫁的那天,进院的那天,这两个日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穿着花衣裳,一头齐耳短发梳得特别整齐,开心地大喊,“我嫁人的日子是十月十六。”

那感觉非常自豪。

“那你嫁过人啦,现在跟他还有来往吗?”梅子逗她。

“没有来往了。八二年他来过一次,住了三天,当时我刚做了手术。”她坐着,指了指膝盖,估计是做过截肢手术,现在装了义肢,怪不得之前看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拖沓,不过,这一指,同时提醒了她手指的残缺。

“当时我走不了路,他背上我,去看电视,到处去玩。后来再也没见面了,不过,倒是经常托人捎话来问候我。”她回想起来,仍然一脸的幸福感,仿佛瞬间闪回到了八十年代。

“八二年呐,妈呀,我还没出生呢。”梅子一脸惊讶,“那他现在还在不在?”

“在的嘛。”

“那你还想见见他吗?”梅子可能想起了项目中“帮助实现晚年心愿”的环节,顺便问起来。

“啊,见什么见,人家也是有娃娃的人啰。”

“那心里面还是想见见的吧?”梅子有意无意地跟她开玩笑。梅子经常上山,跟他们亲如一家人。

“不见不见,人家现在也是有一大家子的人了,哪能放我在心上啦。”她摇着手,笑容满面,但口气上斩钉截铁。

我感觉陶奶奶可能是最有故事的一个人,开始有些期待。

为了尽快相互熟悉起来,梅子召集大家围坐聊天,一边吃带来的桔子,一边帮助老人家试穿红色丝绸唐装,这也是新年礼物。大部分老人家的手指因麻风病而损害,生活很不方便,有些严重的,没有完整的手指,扣衣服都非常困难。

因为是坡地,水泥楼房前的院子有两层,靠院门的下层是个晒场,我们坐在靠房子的上层,在一个金属凉亭下,这是他们公共活动的集中地。这个金属凉亭,以及不怕日晒雨淋的金属桌椅,还有上下坡通道上的金属护栏,都是七年前花花支持修建的。

那时候,她每月都给高墙内的我写一封信,还说起过这件事情。当时她在信中说,村里的老人家还有二十位左右,在坡地上行走容易摔跤,村里也没有一个遮阳挡雨的、随时聚集聊天的地方。

村子靠近群峰中的一个山顶,海拔2200米,正面朝东,可以隐隐约约俯瞰远处祥云县城的一部分,其实风光非常好。因为山高林深,交通不便,以往,把麻风病人与世隔绝是一种不得已的变相流放,但现在,这场景倒像是一种隐居。

假如撇除过往令人痛苦的历史,与远处可见的、日新月异的高楼大厦与高速公路比起来,村子里仍保持着一种几乎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的节奏,时光似乎停滞在大约三十年前,以至于摄影师福利说:

“这太令人意外了。这里的光线都是带着怀旧滤镜的。”

花花和梅子帮老人们换上了新衣服,而且每人一个龙年吉祥物。大家都高兴,有一种过节的感觉。

“快过新年了,让我们去拍个集体照吧。”梅子开心地喊,让大家去大门口外。

想起昨天在大理可颂店时,梅子说,她其实很害怕给全村人拍集体照,每次都很伤心,因为很明显,人数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已经太少了。

“来,排好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怎么还缺一个呢,晏平来了,好,齐了。”

一共九个。只剩下九个了。

梅子点好了人数,但我知道她心里不好过,去年走了几位老人,她都参与了送终,这个时候她可能想起他们了。

“大家看镜头。一起答,西瓜甜不甜?”

“甜——”老人家们举着吉祥物,齐声喊道。

晚饭是火窝,拼了三张金属矮桌子,大家围坐一起,一边一个锅。鸡肉、羊肉和豆腐是上午我们从祥云市场带上来的,其它的蔬菜基本上是从菜地里新鲜摘取的。

村前下坡有一大块菜地,每个人分得一小块,自耕自取。

小兵车上正好有一瓶酱香酒,就拿了出来,但老人家们基本上都不喝酒,只有熊村长稍微喝一点。刚端上杯,正好有一位自带笑意的、削瘦而沧桑的中年男人进到院子,村长一看,就喊他来喝酒。

这是山顶上的一位牧羊人,他有一辆摩托车,经常下山。上山的时候,他会帮麻风村里的老人家捎带需要的日用品。

牧羊人坐我旁边,非常客气,不肯吃喝,大家劝了好几次才动筷子。他早年在外地打过工,所以聊起天来,见识颇广,感觉还保持着山里人乐于助人的善良品质。

目前,他可能也是麻风村通向外面世界的一个重要通道吧。他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口,问了一下有什么需要带的,因为要下山,就告辞了。

五点就吃完了晚饭,太阳还高高挂着,让新来的我们有点不太适应。不过,这个时候,轮到摄影师上场了。

俗话说,一位不会书法的摄影师,不是好酒之徒。

福利铺开从大理带来的春联纸,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说,他今天写字的状态不太好,不知为啥,前所未有地紧张,手上无感。

我们建议他干脆再喝几口酒,壮壮胆子。就这样,在金属凉亭下,他左手握着酱香酒,右手挥毫,旁边的我们用手压着纸。一副王羲之要在兰亭开写“永和九年”的架势。

事实上,村里的老人没有一个识字的。但熊村长说,虽然我们不认字,但最好字能认得我们。今年想与众不同,不要以往那种春联了,每个门口的春联最好与门里的人有些关系。

这个想法太棒了,基本上是命题小作文了,搞得大家有点踊跃。不知不觉,写春联变成了一个节目,认不认字的人都能参与,最后有点打油诗的感觉。

熊村长最积极,虽然说来说去就是几个词,但开心第一。“雄心壮志精神好,贵在人间福份多。”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参与的春联,句首还有他名字谐音,他满意得不得了。

“林间仙女小陶陶,美若茶花喜盈盈。”

这是给特别爱美的陶奶奶的。这里还有个故事,说是多年前,陶奶奶去大理的医院做治疗,碰上一位从别的麻风村来的男人,那位男人对陶奶奶一见钟情,多次给她写情书。

在情书里,含情脉脉地把陶奶奶叫作小陶陶,并比作为大理最美的一朵茶花。因为陶奶奶不认字,就托志愿者读给她听,这事儿就这么传开了。

但陶奶奶对那位男人并不中意,后来没有来往。她跟花花说,“恋爱恋爱,你爱我,我恋你,得成。你爱我,我不恋你,不成。要有恋也要有爱,光有恋没有爱不得,光有爱没有恋也不得。哪怕我去哪儿,你就追到那儿,也没用。”

“恋爱不是偶然性的。平常相互影响,要培养感情,不能随随便便的。”

“人是高等动物。麻风病人虽然外体有病,可内心没有病,我们要相互尊重。穷得起,富得起,大事临头有骨气。人要正直,穷有不受。”

穷有不受。听到这个词,我有点肃然起敬了。

“家英奶奶养鸡好,独立自强值得夸。”

杨家英奶奶是村里病情最严重的一位,几乎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几乎没有完整的手指,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扣外套扣子,一个扣子用了大概五分钟。吃桔子时,即使我们剥好的,她用双手放进嘴里,也花了很久。看到最难的一次,是她从地上拾一根赶鸡的树枝,怎么都捡不起来,但她非常耐心,直到成功。

家英奶奶带我们去看她养的鸡,其中一只母鸡刚孵出一群小鸡,在鸡窝外练习走路,叽叽喳喳的非常可爱。她爱惜动物,村里有两条狗,其中一条叫毛毛,整天与她为伴。

家英奶奶有个弟弟,叫杨启龙,也生活在麻风村里。启龙爷爷病症相对轻一点,还负责整个村子的卫生工作,虽然每个月只有五十元卫生补贴,他几乎随时都在扫地。他曾经回老家一段时间,但是因为姐姐生活越来越困难,于是又搬回到麻风村,照顾姐姐。

“优美洁净罗贤观,启龙尽心为大家。”这是我们贴在他门口的春联,横批是,“龙马精神”。

这最后的九人中,有四位奶奶,还有两位是黄桂兰与李世兰。其实,她俩也都养了鸡群,只是方式各有不同。

“桂花香溢满庭院,兰心慧质自从容。”桂兰奶奶可能喉咙受过伤,所以说话含糊不清,声音似乎还没出口腔就又被吞回去了。但她眼光很尖,我看到她有时在厨房指挥分配饭菜,非常公正。

“世兰做饭特别香,人人都爱众口夸。”可以看出世兰奶奶的特点。虽然她也装着义肢,但她喜欢在菜地里干活,也喜欢在厨房里做饭。

麻风村实行食堂制,吃大锅饭,三百多人是这样,现在,九个人也是这样。

厨房的隔壁是储物间,大家给它也写了一副春联:

“冰箱鲜肉天天有,柴米油盐满仓堆。”

当然,这只是更上一层楼的美好向往,事实上还有差距,那儿还没有冰箱。

甚至,简陋的医药室也获得了一副专用春联:

“中西结合疗效好,身体健康心情好。”

两个重复的“好”字,但因为此地的重要性,老人家们又加了一个“好”字,要了一个特别的横批:

“天天都好”。

四个字,表达了一种非常朴素的希望。在我看来,却也是残酷的,是他们晚年唯一的心愿。

每位老人家都有一本手撕日历,厚厚一叠,大部分钉在走廊墙壁上,就在自己经常坐的位置上面。刚开始我还奇怪,短短的走廊里钉着大同小异的日历,为何不共用一本呢。

后来发现,每位老人都有各自撕日历的方式,但从来不碰别人的日历本,也几乎不看别人的,仿佛那是一种禁忌。有的是早上撕去昨天的,有的是中午,有的是吃饭时撕的,有的是抽烟时撕的,必定是每天撕一次,但是每次撕日历,那表情都特别庄严,像是独立履行宗教仪式,并深深地沉浸于其中。

孤独地、全身心地与昨日告别,无论它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并享受那一刻。

然后,认真注视新的一页,满怀对当日的期待,尽管除了数字,那上面的字全不认识。

嗯,天天都好。

写完对联,福利也喝醉了,满脸通红,感觉连整个脑袋都被染红了,是一种晚霞红,不得不上二楼睡觉去了。二楼有几间空房,平时偶尔有志愿者来,也住在这儿。昨天还特别提前晒好了被子。

本来我们还准备了烟花,但是上山后才想起现在防火季,不能燃放。所以,只抽出了几条仙女棒,给奶奶们玩,当她们用残缺的手指夹着,一闪一闪温柔的小火花,映进她们好奇的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年轻了。

这时,蓦然回首,在东方的群山之巅,在一片深蓝的夜空里,升起了硕大的橙色圆月,完美得让人心颤,今天是阴历十七。

在厨房里忙了整天的晏平终于出场了。先用春联介绍他的重要性:

“幸福生活是大家,吃饱穿暖全靠他。”

横批是:“晏平真棒”。

晏平姓杨,十几岁就随父母来到了罗贤观麻风村,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这类人,还有出生在麻风村的,都属于志愿者口中简称的“麻二代”。

“麻二代”中,那些从未得过麻风病的,或者症状轻微的,成年后很少愿意留在村子里。但晏平从未离开过这个村子。

晏平确实是个例外,曾经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照顾母亲,他的父亲去世早,所以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已长年负责村里的食堂,同时作为村里唯一的中年人,也承担了照顾老人们的职责。

他的母亲两年前去世了,他伤心欲绝,人间最珍贵的东西消失了。他把母亲埋在山上,别人以为他会离开,但是没有,他留了下来,继续照顾村里的老人。作为唯一的劳力,村里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也越来越依赖他。尤其重要的是,这两年,村里的老人去世,其他人能力有限,都是他主要处理后事,上山埋葬。

志愿者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摆渡人。

村里人习惯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所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部分老人都已回房睡觉了。山上的夜晚有点凉,晏平看我们意犹未尽,就为我们在院子里点了一盆篝火,又在火里埋了一些土豆,坐下来聊天。

“晏平,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小兵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我没有家呀,我去哪儿。”晏平说。

“那你结过婚吗?”

“结过,但她离开我了。”

“有孩子吗?”

“有,但是我没见过。就是孩子出生时,她离开的,没让我见孩子。”晏平的回答让我们有些惊讶,但他态度很平和。

“那你会想他们吗?你会去找他们吗?尤其是孩子。”

“不会的,他们都不想跟我过,我为什么要想他们呢?如果他们生活得很好,更没必要。”他的神情有点决然。

“那孩子长大了想你怎么办?”

“因为从来没见过,相互之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所以也不会想我的。”

说完,他低下头,在火堆上又放上几片饵块,饵块一遇热,中间夹层里空气就膨胀起来,非常好闻的味道,捡起来放进嘴里,口感也不错。

然后他说起了母亲的死,他去大理的医院里接她回村里,因为医生说医不好了,而母亲又想回家,对于母亲来说,村里就是家。回家路上,经过一条隧道时迷路了,他下车去前面问路,走了很远,回来时母亲已经不在了。

说着说着,他满眼是泪,也不知道哪些是悲伤,哪些是被火薰的。为了转移话题,花花问了一个问题:

“村里只剩下九个人了,除你之外都是老人。接下来,你要一个一个地送走他们。但是有没有想过,当村里只剩下你最后一个人时,你怎么办?”

晏平听着,一边用钳子从火堆里扒出煨熟的土豆,土豆非常烫,他用脚尖一个一个轻轻划给我们。

“不知道该怎么办,据说可以去县里指定的养老院,但能不能真去得了还不好说。”

“那你想过放弃这儿,出去找一份工作吗?”

“不能这么想。这里还要人照顾。神交给我的工作就是服务人,如果我放弃了服务,神也不会高兴的。”

他说到了“神”这个字,火光照在脸上很明亮。

陶奶奶房间的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爱”字,而且是中间有“心”的繁体字。

那是一张海报,上面还有一行小字,走近一看,是《新约》哥林多前书里著名的一段,关于爱的解释。开始是“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结尾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房间里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肖像照,靠在桌上,就是我们原来计划拍摄的那种,但已有志愿者完成了,照得很传神。肖像照放在醒目位置,看得出来,或者说心照不宣,这是一张未来的遗照,是陶奶奶准备好的,留给世界的最后形象,只是现在先陪伴着她。

事实上,老人们不仅准备了遗照,在隔壁已经荒废的寺院里,有一间荒草掩蔽的房间,里面还摆放着准备好的棺木。

这已经是下一个早上了,也是第六天。天微微亮,我和福利天不没亮就起床了,正在二楼阳台等待日出,福利的酒也已经醒了。

忽然听到楼下一阵歌声,非常好听。我们听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歌声下楼,正是陶奶奶,她一边干着家务,一边唱着一首圣歌,

“主你为我操碎了心,整夜为我两眼泪汪汪。”

这首歌很长,我们站在窗口听她唱完,这时曙光正好照过来,有一半的房间内是金色的。陶奶奶邀请我们进门,说自己没读过书,都是跟人学的,唱得不好。

福利忽然问她:“你会唱《奇异恩典》吗?”

“会啊。”她点点头,坐到椅子上,整张脸都浸在门口射进来的金色阳光里,开心又认真地唱起来,那模样不似一位未来遗照的年迈主人,而是一位新生的少女: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

“许多危险,试炼困苦,我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我归家……”

我本来,来此的目的,最想了解麻风村的这些孤寡老人,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安排围绕死亡的一系列事情。他们的孤独与恐慌,留恋与平静。

最后得到的印象,正如后来福利推荐的表述,如马勒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般的感受。马勒在创作第五交响曲前,患了一场致命的出血症,他说,“我感觉时日不多了。”

与此同时,黄桂兰奶奶在自己房里煮着鸡蛋,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福音。杨荣爷爷在楼上听着新闻广播,他的收音机下压着一本早已发旧的圣经。沉默寡言的李世兰奶奶正一瘸一拐地走向菜地。

杨启龙爷爷正在院子里扫地,不留下一片落叶。还有一位叫罗秉康的爷爷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怒斥一条名叫做狗狗的瞎眼狼犬,它躺在路中间,差点把老人绊倒了。

另一条叫毛毛的狗则躺在杨秀英奶奶门口,等待她缓慢地起床,因为手脚不便,秀英奶奶更像是一个被按了慢放键的人。

熊村长和晏平从仓库中找出一面巨大崭新的国旗,插在院子最高处,然后又拉开了一条横幅。原来今天是世界防治麻风病日。

旗杆的旁边有一个悬挂的汽车轮毂,只要一敲击,就能发出哐哐的金属响声,响彻山际,提醒所有人,该开饭了,即使站在后山的坟场,这声音也清晰可闻。

挂好国旗,晏平又拖出一根长长的橡胶水管,接到水龙头上,水来自山顶的一个蓄水塘。然后,他用水把杨启龙爷爷扫过的地冲涮了一遍,不留一个死角。

十点钟,吃完早餐后,花花约着四位奶奶在金属凉亭下聊天,想再次问问人生心愿的问题。两条狗在旁边陪着。

但老人家们都说没有心愿。倒不是推辞,因为她们实在想不出来。陶奶奶说:

“我们得病当初,别人看见麻风病人就很恼火,往我们脸上吐口水。我们这一辈子受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现在什么都忘了,没有什么愿望了。”

“活一天,过一天,明天死了就走了。就这么简单。”

然后她们一起低头,手指勉强交叉,做了祈祷,接着唱起了歌。

“当我们来到神的面前,默默省察自己,回想以往的年日里,蒙了多少恩典。

“主啊,主啊,我亏欠了你,我真亏欠了你,求你再一次洗净我们,怜悯我们……”

花花又问有没有想见的人。陶奶奶说:“我家也没有,亲人也没有,倒是你们,我还想多见见呢。”

然后,挥动残疾的手掌,在不锈钢茶杯上敲着拍子,带领大家合唱,说是献给我们的。

“我多想见到你哟,远方的亲人,多想看到你可亲的脸庞,听你说话的声音,我的心为你祈祷,祝你万事如意……”

就这样,就像一群中学女生,一边聊天,一边一首接着一首地唱歌,除了中间休息一下,一直唱到了下午。天知道她们不识字,是怎样记住这么多歌词的,估计是长年累月死记硬背的结果。唱圣歌,既是心灵洗涤,或许也是她们度日的良方。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这金属凉亭更像是一座教堂,或是一处圣坛,这些五音不齐口齿不清的老奶奶,如此认真地唱着赞美诗,是人间最幸福的唱诗班。

女人们唱歌的时候,男人们大多坐在院门外的路口,那儿有一小片核桃林,都经过了晏平的嫁接。现在,光秃的树枝上稀疏挂着几个昨日被替换下来的旧年的红灯笼,随着山风荡漾。

他们有聊没聊地说话,用老人手机听着某处火灾的新闻。

这最后九个,看上去都很温和,在苦难的惯性中顺流而下,仿佛早与命运达成和解,等待最后的召唤。

只有一个人除外。

他似乎是矛盾的结合体。他待人热情,主动带着我们到处转悠,迫切地想要把这里的一切介绍给我们,而且共情能力很强,对于别人真诚的关心,出自内心的感激溢于言表。

另一方面,他也不停地表达着愤怒与不满,尤其对于不公平事件或者虚情假意,一有机会,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抨击。

他就是将近八十岁的罗秉康,也是一位“麻二代”,跟着得病的母亲带来麻风村,不过,不幸的是,当时他也是一位麻风病患者。他来自一个被打倒的富农家庭,目睹了家庭遭遇,心意难平。

他说刚来的时候,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病中的母亲要做最辛苦的活,每天一大早起来,跪在厨房地上揉面团,每天要做三百多个面包。

他非常注意形象,清早就把自己的头发与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像他的性格一样根根竖立。他穿着志愿者送的时髦卫衣,那衣服半边白半边黑,胸口有一头巨大而醒目的梅花鹿。这样的衣服,村里每人一件,其他人都收藏起来了,只有他敢于穿出来,带着街头少年的范儿。

慢慢地,我有点喜欢这位独来独往的老头了。

因为他,让我想起狄兰·托马斯写给父亲的一首诗,《不要温和地走进良夜》,诗人提醒进入暮年的父亲保持咆哮的生命态度,对于死亡的召唤不能言听计从。

不要温和地走进良夜

老年应当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智者临终,已然醒悟黑暗有理

多说无用,并不能迸发闪电

但是,也不要温和地走进良夜


浪涛过尽,善良之人一惊一乍

脆弱的抵抗曾在绿波之湾跳舞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

我们写给他的对联是:“秉性纯良人本善,康健田园心怡得。”横批:“自在快活”。

罗秉康爷爷结过婚,还跟老婆一起返回老家一段时间,最后因为个性无法融入,还是选择独自回到了麻风村。故乡已成他乡。

问他怎么认识老婆的,是不是同一个麻风村的,他说不是,是在“交流”中相遇的。

罗贤观人数最多的年代,住宿条件差,非常拥挤,但是纪律严明,违规惩戒严厉。他还带我们去参观了当年用于关押的小黑屋,虽然早已倒塌,但仍让我想起了断断续续一直没读完的福柯的书,《规训与惩罚》。

病人群体内的相互伤害,与犯人群体内的相互伤害,有着类似的心理动机。同为社会遗弃者,伤害他人有时带来某种变态的快感。

男女之间的事,自然是防范的重中之重。身体的缺陷,并不意味着人性欲望的缺失。

云何降服其心,但是怎么办呢?在这样一处孤立世外的深山里,一群被世人唾弃的人,像是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

好在这片深山老林里不止一个麻风村。

帽山山区是三县交界,祥云、宾川、凤羽,这三个县不约而同地把麻风村建在这片山里,属于各自的边缘地带,易于封闭管理。规模最大的是祥云罗贤观,第二是凤羽黄草坝,最小的是宾川老山麻风村。

事实上,这三个村相互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遥远。二十公里上下。

在闻麻色变的时代,麻风病人严禁与外界来往,即使在路上碰到,也得立即主动躲得远远的。但是,这个规定不适用于麻风村之间。

麻风村之间,可以名正言顺地交流往来。

因为渴望交流,几代麻风病人以极大热忱,在荒山野岭间,开辟了一些孤僻小径,以避开山村与山民。

于是,三个麻风村,在大山里形成了一个秘密三角。由于麻风村内部制度在野外约束力有限,所以,一些故事就发生在这三角线上。真正的交流就在路上,在荒山野岭间。

这是人性解放的二十公里,自由的二十公里,虽然披着苦难的外衣。

我把它称作“苦路”。

第七天。

我和小兵决定徒步,翻山越岭,从罗贤观走到黄草坝,体验一下这条苦路。让花花和福利开车在终点接我们。

梅子说,其实疫情之前,每年三月十七,都会组织这样的徒步,以前村里的老人还会参加,重温激情岁月,但随着年迈衰老,身力不支,后来只剩下志愿者徒步纪念了。路并不难走,只是疫情几年没人走,山里草木疯长,可能有些地方很难找到路了。

天气很好,有点依依不舍,所以,拖到十一点多才出发。出发前,晏平说,要注意林中猎人们放置的捕兽夹,罗秉康爷爷颇有深意地说,留意一下那个月亮泉还在不在。

我们顺着山路往上走,狗狗与毛毛跟着我们,好不容易把它们赶回去,然后放弃主路,钻进树林,擦过坟场边缘,顺着村里的引水管道往上爬,因为水源地就在山顶。

到了后山,风大起来了,松树与桉树林翻江倒海一般,像行走在海里。地上落叶厚厚一层,又像行走在雪地。

因为走得急,到山顶的时候气喘吁吁。我们调整了一下,喝口水,这时才发现迷路了。于是按照两天前那位牧羊人的提示,去找牧场。

果然找到了围栏,以及一排矮土屋。翻进围栏,只闻羊叫不见羊,钻进屋后一个小门,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臊气薰天,急忙退出,悄悄沿着房子走到屋前,阳光特别晒。冷不丁一转身,才发现长长的一群羊跟在屁股后面,摩肩接踵,却默不作声地盯着我们,可能是从刚才被我们打开的小门出来的。见到我们瞪着它们,才咩咩地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吗,有人吗?”

我叫了几声。这时,穿着像厨师又像饲养员衣服的牧羊人闪现在我面前,不知道从哪儿出来的,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空盆。

相互问了声好。他问我们是不是要去黄草坝,我们说是,但迷路了。他指了一个方向,让我们先往前走,他一会儿就来陪我们走一段。

我们按着他指的方向,一番攀爬后到达一条防火隔离带,大概十分钟后,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他赶了上来。我们劝他指一下路即可,不用陪我们走了。

他下车,拉上摩托脚架,然后找了根树枝,先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这是山里的两条主路。”他说,然后在此基础上又画了几条平行支线。他抬头看了看风中的树,说,“直走,不要转两边,一直到山顶,然后直接下山,进入一个峡谷,大概是风来的方向。”

我们致谢,牧羊人以脚架为支点,顺势甩手把摩托车转了完整的一百八十度,这手势真是帅呆了。然后告别。

超过山顶横线,其实就是祥云与凤羽的分界线,我们往下走,进入了峡谷。风越来越大,阳光猛烈,风景粗野,有种不真实的好感,路上没有别人。

脑中偶尔闪现当年麻风病人小心翼翼走路的场景,既兴奋又紧张,仿佛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他们要走多久多远,才能完全放下所有顾忌呢。

峡谷蜿蜒曲折,有时行在谷底,有时走上半坡。在一个高坡急转弯处,我的帽子被一阵突来的狂风刮飞了。不得不在长满荆棘的山坡上慢慢寻找,终于在溪床边找到,然后干脆顺着干涸的溪床往下走。

在一个搭着几截木头的桥边,终于回到正路,但面前是一条分叉的小径。正在犹豫,忽然听到黑山羊的叫声。

眯起眼睛,细看左前方核桃树林的阴影里,走来了另一位牧羊人。

第二位牧羊人,穿着带肩章的军绿呢制上衣,胸前、肩膀、袖口上,密集的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果不是右肩背着一个白色帆布包,右手举着一根带绳鞭的牧羊棍,我可能以为他是一位刚退休的门卫。

上前问路,他非常热情,举起乌黑的左手比划着,腕上一个金属大手表异常显眼,但说的话听不太懂。为了方便听懂,我又说,毕马村方向怎么走。毕马村是路上必经的一个村子。

他左手上臂用力向前挥了几下,像是在切开凝固的空气。最后说,一直顺着左手往前,直到看见一个凉亭。

站在路上,等落在后面的小兵,顺便数了数树荫里路过的羊。然后我们顺着指引的方向,经过一番折腾,果然找到了山坡尽头的凉亭,风口上一个孤立的地标,但是风已经小了。

坐在凉亭边,居然可以俯瞰山下坝子对面的昆楚大高速,一下子让我们有了方向感,这个坝子我从高速公路上经过好几次了。

吃了两个随身带的桔子,趁着还有手机信号,我们查了一下地图。这时已过两点,我们估计到黄草坝的话,就来不及折返出来了。于是调整了目的地,到中途的一个村庄,毛粟坡。

电话通知了花花后,我们就下山进入了毕马村。估计毕马村以前是一个小村子,麻风病人很容易走小道绕行避开。但现在,它已经发展成大村子了,我们只能选择直接穿越。

但村子里的路像迷宫一样,有几次,我们不是误入了别人家的马厩,就是闯进了鸡飞狗跳的门厅,到处都是狂吠声。路过一个露天肉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奇怪地看着我们,然后跟了上来。

我转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刀,然后在地上敲了敲自己的登山杖,主动上去问他,“你好,请问新村怎么走?”新村是下一个必经的村庄。

“你们是不是去爬山的?”他有点莫名的兴奋,仿佛没听见我们的问题。

“什么?那个,不是,我们路过。”我又看了一眼他手里垂下的刀。

“你们是不是要去登顶对面那座最高的山?”

我往后看了一眼,远处好几座山,确实都很高,不知道他指哪座,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是啊。怎么啦。我们去毛粟坡。”

“没骗我吧。我看你们的装备,以为你们是专门登山的。如果真的要是去登对面山顶,一定要带上我啊,我一直在这里等啊。”他把握刀的手放到了背后。

“啊,不是。你等了多久啦。”我看他太胖,不像是能登山的人。

“很久很久啦--”他有点失望,然后又举起另一只手,指了指某个方向。“新村往那儿走,从新村往毛粟坡有一条公路。”

我们没有选择那条公路。小兵说,还想继续体验麻风病人徒步的艰辛,所以,没到新村,我们就左拐进山了,那儿远离人烟,远看貌似有一条不明显的山路。

但是毫不意外地,我们在某个山坳里又一次迷路了。这次不仅迷路,我俩还钻进了一处荆棘从生的陡峭的悬崖边。小兵硬着头皮提议,让我们试试垂直穿越,下到谷底,趟过河流,翻到对面的公路上。我一看,难度指数大概是十之八九。

经过大半个小时的折腾,宣告失败。我们又艰难找回到迷路的起点。这时太阳下到了更低的位置,被面前的山挡住了,野林子里逐渐幽暗起来。

心里有点着急,四处找路。这时,隔着一条山沟,就在对面坡顶上,第三位牧羊人出现了。

他穿得就像一个标准的牧羊人。每件衣服就像是随机套上去的,说不出任何特点,头戴鸭舌帽,手持一根带皮鞭的棍子。他直挺挺地立在一个土堆上,身上反射出一种下午接近傍晚时独有的疲惫的光,仿佛在等待我们的出现。

“你--很--帅--请--问--路--在--哪--儿--”我朝他喊,怕他听不见,把每个字音都拉长了。

还没等我喊完,他就举起牧羊棍,用有皮鞭的那头指了指。我朝那个大概九点钟方向看了看,是一片早就收割完的苞谷地,再回头时,他已经消失了。

果然,小心翻过那片只剩残梗的山顶苞谷地,就能下到去往毛粟坡的河谷公路了。不过,还要走上很久,这时,整片河谷已经沉浸在晚山的暗影里了。

走出河谷到达毛粟坡时,精疲力尽,正好遇见来接我们的车。乘着山顶可见的最后的夕阳,看了一下徒步轨迹,今天没完成基本里程,只有十六公里,不到二十公里。

晚上,我跟花花聊起与三个牧羊人的巧遇。

她笑起来,然后一脸好奇地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这三个牧羊人,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呢。”

我被问住了,迟疑了一下,反问道:

“是谁呢,难道是,耶稣?”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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