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禹成|和彭彭一起闲庭信步

文摘   文化   2024-08-01 08:30   上海  

几年前,我在北京参与一个中外学生共同修习的项目。某个秋夜,我正在学院的公共空间熬夜写作业,一位鹰钩鼻、酒窝深邃的金发男子双手插兜经过。我们之前从未见过,我猜测是因为他才抵达学院不久。他向我走来,伸手和我握手,用别扭的发音试着和我介绍自己新得到的中文名,但我没辨别出是哪几个字。闲聊了一会儿后,我们互换微信名片,然后道别。几分钟后,我收到了他的消息:“要休息和恢复。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不是短跑。”

我笑了笑,打算收拾电脑回宿舍。他的微信名显示,那个我没听出来的姓是“彭”。大概从某一天他问我为什么很多人叫我“汤汤”后,我开始称呼他彭彭。

随着在食堂的几次偶遇,我对彭彭有了更多了解。他来自俄亥俄州,是家里四个孩子中的第三个。他人生中最不幸的事是:连续两年,足球和橄榄球分别击中他的头部。第一次脑震荡带来的影响几乎要完全消失时,第二次又发生了。他再也不能参加任何剧烈运动,包括踢足球,这曾是他最大的爱好,也许现在仍是——有一次我和他在校园观看了一场足球比赛,在绿茵场边,他始终对远处踢来的球保持警惕,有个瞬间球朝我们的方向飞来,他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但大多数时候,他的视线始终热切地跟随着球在赛场上的轨迹,眉间的纹路因为全神贯注而紧簇,流露了想踢球却不得的羡慕与不甘。

我们一起在秋天的校园散步,回到学院后,他从宿舍里拿出一个小铁盒与我分享,盒子里装着他女朋友和最好的朋友们的照片。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成为了朋友。

每当我在校园见到这个新朋友时,他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听别人说话。“彭彭是学院里最能说会道的人。”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的语调、停顿和强调都很独特,即使我说出完全相同的话,也不会有同样的效果。”另一个朋友说,“彭彭的幽默就在于他的言辞。”

最开始,和他待一块儿时我会紧张,他讲话语速飞快,思维也快,喜欢提很多问题,在谈话上似乎精力无穷;我不确定我那时的英文水平是否足够理解他全部的意思,更不知道我能否清楚表达我全部的想法。不过,我逐渐意识到,即便我们存在一些语言的障碍,对于语言共同的爱好和好奇心是绑定我们的重要纽带。我通常有很多关于英语的问题,所以我们最初的大多数微信消息都围绕着语言。

比如,第一次散步和愉快的谈话后,我给他发了两条信息。

你是我的人(You are my person)。

等等,我可以这么说吗?

不久后,我收到了他传来的近十条消息:

语言很奇怪

出于某种原因,Looking for my people是可以的

但“You are my person”确实不行

“These are my people”可以说得通

“This is my person”真的不行

它在复数的形式中有效

仔细想想,在单数形式中,意思倾向于浪漫……

这种情况常常出现,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问题的答案。他的肢体语言也向来丰富:当我们分享选择好友的标准时,他说:“我的朋友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他说了个词Swagger(大摇大摆地走),又怕我不理解,于是站得笔直,抬起下巴,露出一副傲慢表情,模仿起一个人大摇大摆目中无人走路的样子。

另一个母语是英语的同学曾问我(带着狐疑的语气和眼神):“你和彭彭在一起时都会聊什么?”那天,我刚好和彭彭有两个小时的长谈。同学的困惑是:在一段明显存在语言和文化障碍的关系中,对话能抵达多深、多广呢?“他的思维和说话都很快,特别在涉及很智性的话题时。有时连我都跟不上他的节奏,”他补充道。

可能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打破语言障碍建立友谊并不是简单的事,以及我有彭彭这样一个愿意付出耐心和我建立友情的朋友是多幸运。我们在校园中一圈一圈漫步,见证树叶在四季轮转中变黄、凋零,又重新萌发、变绿,看到池塘的荷花枯了又开,以及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长谈,所有这些都离不开我们的耐心。

我们最初总是讨论社会、文化、学术这些话题,某一天,彭彭突然说,“今天让我们聊聊爱吧”——作为一个慢热的人,我不觉得我和他的友情已经到了我可以分享私人关系的时刻,于是我坦率直接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还不想聊这个。”他尊重我的选择。过了半年后,我终于对他敞开心扉。你可以再一次看见耐心如何在我们的友情中发挥作用。

培养耐心虽然不容易,但也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复杂——彭彭总是会在说完一段话后,转过身,侧向我,和我确认:“你懂了吗?”如果我看起来神情困惑,他会重新表述句子并放慢语速;我从不害怕展示自己的无知:“你什么意思?”“你在说啥?”“什么什么?”有时我会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他会停下来,思考一会儿,然后重新组织一次语言。

每当我对他的耐心表示感谢时,他总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并且语气轻松地安慰我:“我喜欢讨论语言。”

然而,有时不得不承认,语言障碍确实存在,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完全靠耐心解决。彭彭总是那个带给别人快乐、让大家哈哈大笑的人,但他很少分享自己的烦恼。有一次,我带他去我最爱的地坛公园。在出租车上,我问他:“为什么你很少向我展示你脆弱的一面?”他分享了两个原因:一是他并非那种经常向朋友主动展示脆弱感情的人;第二是我们之间的语言障碍阻碍了分享更复杂和细微想法的欲望。我感到有些无可奈何的难过。这种感觉并没很快消失,但一种更积极的情绪部分覆盖了它——因为我也感受到了彭彭的诚实与信任。

在地坛公园红墙前的小道上,他还是向我分享了脆弱,第一次说起他在浪漫关系中的忧愁——他觉得他和女友没有足够的共同话题,每次通完电话后,他不会有欣喜和激动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他隐秘的想法,因为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在臧否自己的女友——他是个特别考虑他人感受的人,他不想让这话传到他女友的耳朵里,从而伤害她。但我知道,作为一个对语言如此感兴趣的人,和伴侣产生有来有回、幽默或深刻的对话对他有多重要。

在地坛那天,我们还谈到了他持续的头痛,他说两次得脑震荡这件事让他比以前胆小怯懦了很多,不再敢做很多冒险的、不确定的事,“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们当时正穿行在冬天萧条的草木间,看见了史铁生笔下“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我决定给彭彭讲述史铁生的故事,讲他如何日复一日推着轮椅来到地坛,进行关于生命的思索,讲他如何用真诚自由的写作抗衡命运的磨难,“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

我还和彭彭说起我对北京的喜爱——尽管我的大部分朋友都不喜欢北京,我却在北京感到一种渺小的快乐,因为你知道自己如此渺小,所以更可以和你身边的朋友们紧紧相拥。我用英语冗长而复杂地说出这个意思,他说:“这就是the significance of being insignificant!”我双眼放光,惊喜地鼓掌大喊:对,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

有时,语言障碍甚至可以转化成我们友情中的优势。在春节旅行中,我们一起读了彼得·海斯勒最著名的书《江城》——他有一个更接地气的中文名,何伟。我们在飞往大理的飞机上阅读,或者在民宿明亮的餐厅里阅读,窗外是阳光下被白雪覆盖的苍山,以及一望无际的翠绿田野。

或许由于我看的是翻译版,我无法完全理解书中的一些内容。例如,在中文版中,当何伟参加涪陵的跑步比赛时,路旁的中国人盯着他看,并会大惊小怪地冲他喊:“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但他一点也不感到恼火。相反,“这四公里的路程我完全跑得闲庭信步一般。”

【原文:到了折返点的时候,我已经比第二名选手领先三十秒了。那以后的路程,我跑得更加轻松。后半程全是下坡路。因为是原路返回,一路上我和所有选手都打了个照面。几个不太疲乏的队员加入了呼喊的行列:“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但这丝毫没有令我心烦,因为这四公里的路程我完全跑得闲庭信步一般。

我无法理解作者在这儿想表达什么——为什么这场有恼人喊叫的比赛让他感觉像在闲庭信步?我随手抓起彭彭手中的英文书,找到对应的页面,发现原文是这样写的:“But it didn’t bother me a bit, because for those four kilometers I felt completely at home.” (但这根本没有打扰到我,因为在这四公里中,我感到完全像在家一样。)

只有看到 “I felt completely at home”时,我才瞬间理解了何伟想要传达的微妙情感——在书的早些部分,他讨论了许多阻碍他融入中国社会的细节,讲述中国是一个如何与他成长环境大相径庭的地方。然而,当他跑马拉松并赢得第一名时,他不再担心外国人身份造成的困扰,觉得就像在家一样。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离开故土的,不合时宜的,脚步凌乱的,跌跌撞撞的”外国人。通过跑步这件他如此熟悉又擅长的事,他在心中获得了暂时的平静和满足。

我心满意足地把书还给彭彭。我意识到,使用两种不同的语言阅读帮我更好地理解了作者的表达,或许这也是个有更深远意义的象征——使用不同的语言,和来自不同国家与文化的人交流,让我们更完整地理解眼前的世界。在旅行中,我们也发现了许多由刻板印象引起的假设或许不那么经得起推敲——比如人们通常认为中国人说话更委婉,而西方人更坦率,但我们却发现,很多时候美国人有一些更有意识的礼貌和鼓励,而很多中国人的沟通更简单、直接,讲求效率。或许嵌在这些跨文化交流中的一个普适道理是:刻板印象和泛化概括不能解释这个世界的复杂。在某种程度上,彭彭和我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交流中共同认识了这一点。

根据何伟的书《江城》,何伟和他的朋友亚当在涪陵教英语时,总是用具有涪陵风格的英语交流——使用“guanxi”来指代relationship,用“xiaojie”来指代年轻女士,用“mafan”来指代trouble,从而让英文混杂着许多富有特色的中文词汇,创造了一种只能在他们之间使用的语言。

在距离何伟和亚当26年前居住的小镇1800公里的北京,彭彭和我有了我们自己的“江城”。我们用“pengyou”来代替friends,用“pangguang”来代替bladder(他在旅行中总是上厕所,我笑称他是小膀胱),用“haochi”来代替delicious,用“zouba”来代替let's go。“wo baohu ni(我保护你)”在我们的对话中也出现得很频繁。比如,在他去了喧闹的夜店后慢性头疼加剧,他让我在京东上帮忙买药,每次买完药,他会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保护我。”每当他认为他可以帮助我时——例如在路上看到一只狗(我从小就怕狗)——他会大步流星冲到我面前,伸出修长手臂,一脸严肃地说,“我保护你。”随后露出调皮的微笑。

大多数时候,我们不需要说很多,对方就能立即心领神会。这也是语言的目的,毕竟,能够被理解总是比说得正确更重要。有时他会犯一些错误,比如将“Keyi”打成“Cui”(英文里Cui接近“可以”的读音),但我通常能比别人在更短的时间内弄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围绕语言的互动创造了许多有趣的共同回忆。在我家过春节的一个夜晚,我们和当地一位镇长共进晚餐。镇长让彭彭猜测她的年龄。彭彭礼貌地拒绝了。在最终得知她的年龄后,彭彭做沉思状,然后一脸严肃地说:“一个35岁的女人,看起来像25岁,但有45岁的权力。”我为餐桌上的客人翻译了这句话,他们都哈哈大笑,称赞彭彭的口才。彭彭看起来对此很满意,他对我说,“我的诙谐加上你的翻译,看上去我们可以征服所有人。”

尽管有——或许正因为——语言障碍,他还和我妈成了朋友。在我家最后一天,他们在没有我帮忙翻译的情况下交流了10分钟,尽管彼此都不会说对方的语言。当彭彭想解释他要去超市买东西时,在我家的餐厅里,他立马变成了一个无实物表演的演员,假装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的过道上蹦蹦跳跳,伸手拿起商品。妈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来每次提起彭彭,她都会大笑着回忆起那次互动。(他的魅力吸引了我妈!)虽然我不在场,但我可以想象他生动的肢体表演。

彭彭和我妈之间最经典的故事莫过于他们的超市探险。有一天,妈妈带着他去超市采购。等到忙着找食材的我妈再次看到他时,发现他正一边在超市闲庭信步,一边呷着咖啡。我妈大惊失色,赶忙问:“彭彭,你这咖啡哪来的?”他不懂中文,但大概能猜到意思,便领着我妈到了一个放满咖啡的货架前。我妈恍然大悟,他应该是从货架上拿了咖啡便喝。活了五十多年,从没见过人在超市里有这种操作,我妈吓得不轻,生怕彭彭被指控偷东西。彭彭却说,在他的家乡俄亥俄,当他跟随父亲去超市购物,他们都会先喝饮料,然后再排队买单,从没遇到过什么问题。后来每次说到这件事,我妈都会捧腹大笑,觉得又后怕又可爱。

如今回想起这个故事,我有了一个更积极的解读——彭彭在超市里闲庭信步,信手拿咖啡打开瓶盖,就像是在他俄亥俄家乡的超市一样,或许说明,他在我的家乡也有了家的感觉。

去年,彭彭邀请我去位于俄亥俄的家乡过感恩节——一栋位于郊区的房子,他和哥哥都从纽约回到家中过节。他的家人和他一样健谈和幽默。如果我想参与到对话里,我总需要说得更大声、更快、更有激情,以便引起他们的注意,才能融入谈话中。

小镇平静而安宁,购物和消遣的地方都不多,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吃饭、聊天、看橄榄球比赛、玩Blokus“角斗士”游戏,偶尔还去逛本地非常受欢迎的Greater冰淇淋店。彭彭的妈妈做了一种叫Chili的辣味浓汤招待我,这是他们按照自己的食谱制作的浓汤。过去,他们会在汤里加入牛肉,但随着家庭成员逐渐成为素食者,这种浓汤里也不再加入牛肉。

到俄亥俄的第二天,我读到爱尔兰小说家约翰·麦加恩的一段话:

“一周后,母亲回家了。她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直接回到了学校。每天早上,我们都沿着小小的石子小径走到那扇铁门,路过布雷迪的家和游泳池,以及老马洪兄弟居住的房子,经过深邃阴暗的采石场,穿过铁路桥,然后沿着马洪家商店的山坡上学,傍晚时分走回家。我确信,正是从那段日子里我形成了这样的信念: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就是平静地度过每一天,生活中没有太大的波动,变化是微乎其微的,而珍贵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切。”

彭彭家的平静、规律,他们给我的温暖款待,以及书中这段话,都让我想起了远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家。如果彭彭从未去上大学,他就会继续待在俄亥俄,日复一日过着这日常、安静的生活。我也是如此。

唯一的不一样或许是:春节在浙江,彭彭被我家人一日喂饱三餐,并且餐间还有各样点心,以至于他需反复从1楼爬到20楼来消化食物;而当我在俄亥俄,有一次因为我在楼上休息,他们家人甚至忘记了叫我吃午饭(一个又有些以偏概全的猜测是:美国家长不会像中国家长一样那么操心孩子吃饭)。

不过,那天彭彭得知之后,为了既不让我饿着,又不让他的家人感到愧疚,偷偷用盘子运送了两块散着余温的披萨到楼上我的房间。

我们常去他的高中散步。学校离家只需步行五分钟,是典型的美国中西部高中,地广人稀。我们会穿过一片小森林,树木都已经凋零,一片足球场,一个用来做自然教育的小木屋,几栋教学楼,一片网球场,网球场的门口刻着学校的州赛战绩。彭彭遗憾地和我说,他的哥哥曾带领团队获得金牌,但却错失了个人赛的冠军。等到我最后一次在日落时分去那所学校散步时,我已经对校园的地形了如指掌,闲庭信步得像这就是我的高中一样。

有一天,在我感谢他在跨越语言和文化障碍建立友谊时的耐心后,他回复道:“你从快的中文转到慢的英文,而我从快的英文转到慢的英文。这种彼此迁就很美丽。两个出生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在一个共享的语言空间中相遇。”

我和别人讲述过无数次我和彭彭的故事,感叹这段友情的珍贵。有时,一些犀利的朋友会提出质疑:他会说中文吗?他学中文吗?为什么只有你在学习英文?我知道,他们是在怀疑彭彭的身上是否有一些白人的傲慢和特权,怀疑我是否是这段友情中付出更多的一方。

记忆中的一个细节潜入我的脑海。在我们的项目中,他只上了一学期中文课。他不希望把短暂的在中国的时间用来学习中文,更愿意把时间投入到交朋友,旅行,看中国更多的地方。我曾很直接地挑战他,“学习一个地方的语言才能更好地了解这个地方,你不想更好地了解吗?”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一丝紧张,他带着点辩解的语气说,他考虑的更多的是性价比的问题,认为有限的时间里他无法在中文上取得很大进步,不是一个好的学习方式。总之,他的答案并没有说服我。

在俄亥俄,我们同他叔叔聊天时,再一次聊到了语言问题。这一次,他改变了过去的观点。他反思说,其实他在中国应该学习更多中文的,哪怕学不了多少,但这表明了一种愿意了解的态度,一种入乡随俗的礼节,一种对在地文化的关心。他郑重其事地和我道歉,说这是他考虑不周和粗鲁的地方。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没关系,我对白人没什么太大期待。

但我内心松了一口气,觉得一根埋了好久的倒刺被拔出来了。

回忆一段友情时,我们好像总是下意识地回避掉了那些细小的疑虑,只记得朋友闪闪发光的地方,从而部分改写了叙事。完整真实的叙事是,我们的友情或许不是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瑕疵,彭彭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当然,我也不是。

关于来自两个国家、两个文化、两种语言的人,究竟能彼此获得多大程度的理解,《江城》结尾处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悲伤的答案。何伟和亚当快离开涪陵时,想用摄像机留下纪录。他们拍下一张张中国人的笑脸,直到一男一女打断了拍摄,指控他们是试图拍摄中国负面景象的记者。何伟和他们产生了口角,并且冲突不断升级,那些原本友好善意的脸庞,也突然在某一刻转向了对立面,从微笑变成了指责、围攻,甚至是拳脚相加。

何伟后来反复回看录像带,试图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最终只得到一条令人遗憾的领悟:“两年时间过去了,我们仍然是外国人,无论是我们的举止,还是别人看我们的方式。”

即便已在涪陵生活数年,即便他认为自己已能轻松应对当地的各种状况,但在那一次激烈的冲突与对峙中,他依然无法理解当时那个面目模糊的、对他们充满敌意的群体,以及潜藏在冰山下无法跨越的隔阂。

不过,和彭彭的友情让我比何伟更乐观。或许,理解一个具体的人,总是会比理解一个更面目模糊的群体容易一些。突破语言、国别、文化藩篱后的我们,相同比不同更多。曾经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两个孤独的星球,两个遥远的星球又如何会交汇轨迹呢。但我和彭彭的那些交往,我们在彼此故乡的闲庭信步,都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在这个日益割裂的世界,人和人跨越某种障碍,建立深情厚谊,是有可能的,哪怕是两个不完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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