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早就说,她死后不要入土,不要立碑。她也不要落叶归根回到她生长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她的骨灰最好撒进大江大海,自由自在,随波逐流。如果太麻烦,在附近找座山也行。站在山坡上,把骨灰撒进空中,随风飘散。
死,对于在江南小镇长大的母亲来说,不是一件陌生的事。十二岁那年,她的父亲就死于伤寒,年仅三十八岁。母亲对父亲的葬礼记得非常清楚,跟我讲过多次。父亲的尸体停放在一间玻璃屋里,床头点着飘忽闪烁的清油灯。小镇上怎么会有玻璃屋呢?每次我都会疑惑地发问。她也不知为什么,但记忆里就是这么一间透明发亮的屋子。作为唯一的后人,她得给父亲守灵。他死前生了很久的病,脸色惨淡如霜,身上穿的是平常衣服,因为奶奶怕儿子死后,阴间的小鬼会抢他的新衣。但脚上的布鞋是新的,按照风俗用一根粗线把两只脚紧缠在一起。母亲坐在灵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死死盯着父亲苍白瘦削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惧意。她知道父亲不会再醒来把她顶在肩上,带她去看戏,去牌场打牌,去小吃摊喝糊子酒,但她理解不了人死为何不能复生。她觉得父亲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等她去相聚。她不会想到,这一等会花去七十四年的光阴。
十年动乱中,死神也和她本人两次擦肩而过。没完没了的学习班、交代材料、审查和批斗拖垮了她的斗志,坚定了她了结残酷人生的心意。她一粒一粒地攒安眠药,悄悄藏在隔离室外面的窗台上。当攒够三十粒时,她毫不迟疑地全部吞下。幸好看守发现异常,及时送她去抢救。虽然大难不死,她求死的决心却并未因此动摇。再次住学习班时,她又开始悄悄攒安眠药。然而,我的一封信改变了她的想法。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写信向她汇报刚获得的考试第一名成绩,这让她重新感受到了人生的希望和责任。她把所有的安眠药扔进了厕所。
我和母亲一起面对过一次死亡,那也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母亲的继父去世时,我在武汉上大学,母亲刚好在母校湖北医学院进修。接到死讯后,我们各自向学校请了假,搭同一艘轮船回到洪湖市新堤镇。这一次,母亲还是没有哭。因为要停尸三天,即便在大冬天里,外公的床头床尾也堆满了大袋的冰块。堂屋改成了临时孝堂,挂着父亲写的白布挽联。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会在香炉上敬一炷香。夜晚,灯草长明灯若明若暗。隔壁的苏大爹过来打丧鼓,黄泉路上再送老邻居一程。他带着自己的丧鼓家什,头上缠着白头巾,大冬天也光着膀子。他一边打鼓一边开口唱:
苏大爹不止唱了一夜,而是连着唱了三个晚上。他唱“庄子戏妻”、“贾氏上坟”、“窦娥冤”、“秦香莲寻夫”、“白蛇传”、“数鱼名”……,歌声沉郁悲怆,遒劲有力,直到把嗓子唱哑。我惊讶于苏大爹的歌喉和他记住的曲目,仿佛窥见贫瘠表层覆盖的丰富宝藏。外婆说苏大爹幼年丧父,早早便以打丧鼓为生。只是后来政府不让搞封建迷信,他才改行做了搬运工。
外婆活到了九十七岁,大家也都觉得母亲会活很久很久。她的身体虽然没有外婆那么健旺,但比同龄人还是好许多。她一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到老腰板依然笔直,走路全无老态。不像我父亲,五十多岁就得了糖尿病,一直依赖母亲照料。她每天给他打胰岛素,监控他的饮食起居。所有人都以为,父亲会走在母亲前面。我也一直这么计划,待父亲百年之后,带爱玩、爱旅游的母亲周游世界,给她拍下无数的美照;她很上镜,在镜头前总是笑容灿烂,从不怯场。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切,全被2022年3月一个礼拜天的电话打乱了。电话是爸爸妈妈常去的教堂打来的,通知我妈妈在做礼拜时,突然从椅子上晕倒,摔到了地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打电话的医生教友建议我们带她去医院检查,老人这种无缘无故的晕倒通常不是一个好兆头。
检查结果显示,妈妈得了胶质母细胞瘤,俗称“大脑杀手”,跟美国政坛的重量级人物约翰·麦凯恩一样,一发现就是四级了。这种脑癌不治疗的话,生存期只有三到六个月,治疗后也只能延续一到两年的寿命。妈妈的肿瘤长在脑干上,位置敏感且深,核桃般大小,既不适合切片检查,也不宜完全切除。医生说,即使切除,肿瘤也一定会长回来的。它就如同一只张开手指的手,四处抓挠神经,谁也不知会碰到哪根神经,引发什么样的症状。
妈妈的最初反应是不信,不信脑癌会找到自己,但很快她就释然了。她说,如果能再活两年就刚好八十八岁,是个吉利的数字,死也死得安心。于是,她选择了治疗,尽人事,听天命。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在美国名列前茅,治疗她的David C. Pratt 癌症中心更是以先进的技术设备和创新的治疗方法而闻名。妈妈的放疗将在MEVION S250i 质子机上进行,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放射治疗机器,妈妈将成为这台新设备上接受治疗的第一个病人。
因为长在脑干上,肿瘤只能部分切除。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妈妈的健康身体,完全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妈妈问在做过手术的病人中自己是不是最老的。医生说不是,他不久前还给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做过手术。手术后的妈妈状态非常好,对恢复也非常配合。我向学校请了本学期剩余时间的假,每天跑医院照顾她。我迷上了日本免疫医师高桥弘的抗癌蔬菜汤,每天给她送用高丽菜、胡萝卜、洋葱、南瓜与鸡汤熬的蔬菜汤。在治疗期间妈妈对很多食物抗拒,唯有这道蔬菜汤让她百吃不厌。在网上我还找到了“抗癌第一汤”,黄芪、当归、花生和红枣,把它们用秤分别量好,装进小塑料袋,每天熬一小袋。
在住院病房住了一个星期后,妈妈转到了医院附属的康复中心,接受物理治疗、心理咨询、营养康复以及日常活动、语言训练。开朗外向的性格很快使她成了康复中心的明星病人,医护人员都觉得她有趣,喜欢跟她聊天,其中语言康复治疗师和她的关系最好。他名叫保罗,是个亲切风趣的中年人。妈妈告诉保罗,她的丈夫比她聪明,但她比他胆子更大。保尔问为什么这么说,妈妈便举了爸爸上世纪六十年代沙上建坝的经历,说那是中国第一座在沙上建的小型水库,到今天还在使用,可以说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保罗不同意妈妈,说工程师有工程师的聪明,医生有医生的聪明。妈妈也不同意保罗,坚持认为爸爸比她要聪明得多。
美国的医院都配有口译服务,不过他们的治疗对话都是由我口译。跟手术前比,妈妈还能记事,但忘了很多东西和人的名称。她会跟我说,把那个红色的东西给我拿来,我东张西望找了半天,才发现她指的是红色包装的卫生巾。保罗让她重复他说的四个词中,她没记住领带,把领带说成了嗓子。而让她重复的三种水果名称,她只说了苹果和香蕉,过一会儿才说了蓝莓,都是她爱吃的水果。保罗问她最喜欢的动物是不是大熊猫,她说她不喜欢大熊猫,因为没有个性。又问她认为什么样的动物有个性,她说长颈鹿、豹子和老虎,因为有力量。妈妈一生追求力量。
我问保罗,他以前治疗过不少脑癌病人,他们的恢复情况如何。保罗说, 每个个体的情况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脑瘤一定会长回来;脑肿瘤的恢复跟中风不一样,中风的恢复虽然缓慢,但总是一个越来越好的过程,而脑肿瘤的恢复则无法预测,今天可能很好,明天可能很糟糕。他治疗过一个病人,去世前两个星期都挺正常。脑癌后期,病人还会出现一些令人不安的症状,比如产生幻觉,混淆过去和现在。他让我做好心理准备。训练家属也是康复训练的一部分,因为病人不可能永远住在医院里。他的话让我心情沉重,不过这些话我并没有告诉妈妈。
在康复中心住了两个星期后,妈妈便出院回了家。显然,她已经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更别提照顾爸爸了。虽然我们已经给她请了白日护工,但晚上一个人睡还是不行。妈妈坚决反对搬来与我们同住,一辈子追求独立自由的她,不愿受拘束,更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况且,她住的小区里还有两个好闺蜜——单阿姨和杨阿姨,分别来自台湾和香港。她们三人经常一起去教堂唱歌跳舞,一起做手工,交换美食,聊逝去的往事。我告诉妈妈,现在情况已经不由她了,不过,就算是搬到我们家,单杨两位阿姨和教会里的其他教友都会常来看她的。这家华人教堂对妈妈意义非凡,可以说是她的精神家园。没有它,他们不可能在美国一住十年。
我们把家里的两间客房布置成养老病房,爸妈各占一间。妈妈的房间里摆了两张单人床,晚上我就睡在她的房里,方便照顾她起夜。一下子,我仿佛有了两份全职工作,白天教书,晚上照顾妈妈。好在天气一直很好,妈妈和爸爸每天坐在通风透气的庭院里,赏花、聊天、接待看望他们的牧师和教友。她不停地做手工——她的折纸技巧非常精湛,能折出游龙、猫头鹰、孔雀开屏等复杂精细的动物。尤其是那孔雀开屏,堪称艺术品,送给了好几位朋友,还在教堂的义卖中被人买走珍藏。如今,她感到时日无多,心里有了种紧迫感,而且她的手指也开始不听使唤了。
让她烦躁的不只是手指的协调问题,还有正在进行的化疗和放疗。尽管化疗和放疗的强度都很低,她的胃口依然大受影响。除了能勉强喝一点蔬菜汤,别的东西吃在嘴里都是木渣渣的,连平时最爱的鱼和韭菜盒也嫌弃。她不仅吃不下,还不停地抱怨自己多么没胃口。我和先生觉得这样反复的自我暗示,只会增加她对食物的抗拒。于是我们决定吃饭时跟她聊一些过去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没想到这个方法居然奏效了。
妈妈最爱讲的,是她在武汉省三女中读书的一段时光。生父去世后,母亲不久也改嫁了,但她仍然由叔叔抚养。叔叔与父亲感情深厚,把她视如己出,小学一毕业就送去武汉念中学。当时去武汉念书的还有两位女孩,都是小镇名门之后,被称为府场街“三千金”,不知引得多少男女羡慕啧舌。母亲上的省三女中解放前是教会学校,入学时已经改为省属公立学校。那时,女生们夏天穿白衬衫和三角裙,冬天则换上蓝色的列宁服。学校的教学楼很漂亮,红砖青瓦,屋顶高耸,再加上落地长窗,地板凉爽宜人。天热时,她们经常从宿舍楼溜到那里午睡。学校的厕所都是木头蹲炕,上面盖着铁皮,有一百多个,既干净又整洁。女中的礼堂有一间地下室,里面摆满了高跟鞋,大约是老生跳舞后留下的。她们会一一试穿,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双。老师们都住在小洋楼里,男教师西装革履,女教师则身着洋装,其中一位男老师还接受过蒋中正的接见。酷夏时,女教师们会把西瓜或者西红柿放进一个大网兜,晚上吊到井下冰镇,白天再吊上来吃。母亲个子那么小,居然还是校女篮的中锋。她最喜欢生物课,曾成功嫁接了番茄和茄子——也许是别的什么蔬菜,并因此获得了学校颁发的米丘林奖。
母亲从省三女中毕业前,叔叔遭人诬陷被划为资本家判刑十年,母亲的经济资助随之中断,靠同学接济读完中学。无奈之下,她只得报考武汉助产士学校学习接生。由于成绩优异,她毕业后被保送进入湖北医学院深造。她对湖医的印象只有停尸房、养青蛙的动物园和恶狗遍布。她尽量避开青蛙和恶狗,但倒是不怕尸体,每次上解剖课,她都要和同学从福尔马林池中抬出尸体。第一次抬尸的搭档是一个大个头的男生,他居然在中途停下呕吐,惹得她笑弯了腰。有一次,他们要解剖一个得胆囊炎去世的老太太,她负责切开胆囊。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尸体呈红色,跟牛肉一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碰牛肉。另一次,青山刑场通知学校去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一位身材高大的河南人,无端猜忌杀害了“有外遇”的妻子。男子腋下的脂肪是黄色的,跟鸡油一样,因此很长时间里,她也不碰鸡肉了。
每当妈妈谈起这些影响食欲的往事时,我总想方设法把她的思路引开。有时可以成功转移话题,有时却无济于事,特别是在聊到她后来遇到的一些病例——像子宫剥离、子宫脱垂之类的事,她的思绪就会沿着一条血淋淋的思路走下去。那时侯,不仅她吃不下饭,连我也会失去胃口。后来我发现,只要提到灵界或者她儿时的一些往事,就能成功打断她的这些血腥回忆,她也会吃得更多。她的短期记忆明显恶化了,完全记不住刚发生的事,所以我们可以反复问同样的问题,但她的长期记忆却异常清晰。
我会问她,“妈妈,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甘蔗?”
她的脸上就会泛起甜蜜的微笑,说,“对呀,我从小就喜欢吃。我第一次吃甘蔗是在施家港,我就出生在那个小地方。我们家住在东荆河旁边,离东荆码头不远,两三百米外还有一座东荆庙。码头上有时会卸下从广州运来的甘蔗,在我们那儿卖,生意很好。有一次,他们给了我一根又粗又长的甘蔗,我就拖回家慢慢地砍着吃,真是甜啊。” 趁她说到甜甜的甘蔗,我赶紧喂了她一大口莲藕排骨汤。
“那空心菜呢?” 我又问。
“空心菜?嗯,好吃。” 妈妈微笑着回忆道,“我第一次是在婶娘家吃的。婶娘的娘家很有钱,之所以愿意把独生女嫁给我叔叔,完全是因为他聪明。我父亲上过十年长学,叔叔却不识字;虽然不识字,但在府场街,打算盘没人比得过他。他还爱打麻将,但从不超过十二点。他们兄弟俩感情特别好,从没分过家,生意上也合作得很默契。我父亲经商头脑好,叔叔组织货源和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强,兄弟俩正好互补。去武汉开拓市场主要是我叔叔负责的,他常去汉口小蔡家巷子送货,像腌咸蛋、皮蛋、鸡蛋,全都是最新鲜的,作价卖给蔡家巷的小贩,然后再进香烟和盐什么的,运回府场卖。没多久,兄弟俩就把我们何家做成了府场的首富,还盘下了一座榨油厂。要不是后来我父亲去世,再加上以后的公私合营、叔叔被抓去劳改,他们的生意会越做越大。”
我趁机又喂了她一口空心菜。这次我没有用福建的做法,而是按照她家乡的传统清炒。
妈妈从小体质通灵,直觉能力超强。这点我和她完全不同。我像爸爸,一辈子没见过什么怪力乱神,连梦都很少做。按通俗的说法,妈妈和外婆都属于阴气重的人,而我和父亲则是阳气重的人。表妹小时候犯过一阵子官煞,常常气若游丝,眼看就要翻白眼走人,送去医院却又查不出任何毛病。每到夜晚,她总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周围的一切都令她恐惧,眼前还会看到一些晃动的黑影,似是而非的,好像黑狗在一本厚书上跳来跳去。但神奇的是,只要我父亲坐在她床边,这些怪影立刻就消失了。外婆说是因为父亲阳气重,压住了阴界的生灵。
2022年中秋,我特别用心地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知道,这可能就是妈妈在人间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我做了她最爱吃的清蒸鲈鱼、葱烧蛤蜊和八宝饭。蛤蜊让妈妈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蚌壳精的故事。渔民出湖打鱼,深夜迟迟未归,船在湖里划来划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岸。好不容易看到一片芦苇和岸边,便赶紧抛锚停了船。清晨起夜时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芦苇和岸。妈妈说,这就是蚌壳精在跟渔民开玩笑,有点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她说这是父亲小时候讲给她的故事。她还遇到过一次“鬼打墙”,是在戴家场的乡下。那年她只有四五岁,外公把她顶到牌场打牌,然后再去老情人家吃饭,那晚饭桌上有鱼。外公的老情人姓陈,个子很高,长得也很漂亮。吃饭时,妈妈似乎听到田地里传来凄厉的喊声:“救命啊,歪嘴爹爹救命!” 声音吓人极了。歪嘴爹爹是外公的绰号——据说有一天他起得太早,一阵鬼风吹来,把他的嘴吹歪了。医学上说这是轻度脑血栓,但村里人觉得是鬼气作祟。年幼的妈妈很害怕,外公安慰她说,可能是有人被“鬼打墙”困住了。鬼在跟人开玩笑,让那人走不出田地,走到哪儿都会撞到一堵墙,得有人把这个人喊出来。说完,外公便起身出去,作势要把那人从“鬼打墙”里喊出来。
妈妈故事里的鬼怪总是迷人又调皮,充满了恶作剧的趣味。她会讲女同学半夜起夜时,被鬼扇了一个耳光的故事;还会说新堤那边常常淹水,水鬼特别多。他们喜欢在你游泳时抓住你,让你扑腾打水,觉得很好玩。她还说,她见过外婆的“神”,其实不是传说中的黄鼠狼,而是一头黑熊。每次她回去探望外婆时,那黑熊总会在半夜拽她的被子,有一次甚至把整床被子都拽到了地上。妈妈有无数这样的鬼怪故事,越讲越兴奋。我先生说,她已经开始为死亡做准备了。
不过,她的记忆越来越差了,连提到我表妹时,都只说“那个深圳的谁”;天天来照顾她的护工阿梅,她也记不住名字,只说“那女的”。她变得愈发不合作,常抱怨每个人都想管她。因为她说嘴疼,医生给她开了一个喷雾器。我儿子看了说明书,说不该喷那么多,她很不高兴,觉得孙子太文牍主义、太机械化了。后来护士也证实,她一次确实只能喷半秒。早上她会撒娇赖床,脸上常露出一种诡秘的微笑,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偶尔还对我发火。我们最担心的还是摔跤,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我们给她配了手推轮椅,还买了一个呼唤电铃,挂在她脖子上,需要帮助时按一下,整座房子都会铃声大作。爸爸倒是说,他没事,随时可以看着她,但实际上,爸爸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可靠了。有一次,妈妈在庭院里自作主张地练习走路,结果摔倒在地,口吐白沫,爸爸竟然视若无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我们赶紧打了911,再次把她送进了急救室。
刚住院的头两天,妈妈显得特别焦虑不安,整个人很困惑。短短几天里,我就发现她胳膊和臀部的肌肉松垮了许多,皮肤像褶皱一样垂挂在身体上。医生说这很正常,病人通常先失去肌肉,接着是脂肪,他们的评估非常悲观。一位医生认为她最多只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另一位则认为可能只有几周或一两个月。后来,一位名叫盖尔的临终关怀医生来了,她是一位非常专业的职业女性。一进门,她就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跟我说,早在四五月份她就见过我妈妈,对她印象很深刻,知道她是一位非常骄傲、可爱的女士,但现在,她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盖尔详细向我解释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说,妈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不会有太多疼痛——这让我感到一丝慰藉——但她会越来越多地陷入昏睡状态,呼吸也会从现在的平稳变得长短不一,停顿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喉部肌肉的逐渐衰弱会导致痰液增多,最终她会死于感染,而不是癌症,最有可能是肺部感染。盖尔认为,现在是接受临终关怀的合适时机了,他们能帮助我母亲走得更有尊严、更少痛苦,同时也会为家属提供情感支持和护理指导。我忍不住哭了起来。盖尔再次拥抱了我,不断轻拍我的肩膀,试图给我安慰。
妈妈回家后,临终关怀部送来了带护栏的升降病床、尿不湿和氧气瓶,还有治疗焦虑、失眠和癫痫的劳拉西泮以及镇痛的吗啡,后者还放在冰箱里没动过。因为这种脑癌,正如医生所说,走时并没有太多疼痛——这是唯一让我们感到安慰的地方。护士每隔两天来给她洗澡,还会帮她按摩,每到这时,妈妈的脸上就会露出幸福、安详的微笑。爸爸也花更多时间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他们说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但每次经过妈妈的房门,我都能感受到老两口的亲密。尽管如此,她的情况还是日渐恶化,记不住自己有几个儿子,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忘了。晚上,她的手会在空中胡乱抓挠,撕扯被角、衣服和尿不湿——尿不湿每晚都被她撕成了碎片。嘴里不停地说着谵语,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照顾她变得异常困难,我常常整晚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要她一翻身,我就立刻起床看她需要什么。有时我会亲吻她的额头,安抚她躁动不安的情绪。她会在我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但有些时候,只有在喂她劳拉西泮后,她才能真正安静下来。妈妈一生爱干净,年轻时如果有人坐了她的床,她都会重新清洗床单。生病后,哪怕大小便失禁,她的身体却始终没有异味。
现在,她的食谱都是一些易消化的软食,比如蔬菜汤、白煮蛋碎拌牛油果、蛋白奶昔和香蕉等。医生说,就算是她胃口不错,她目前的身体也吸收不了多少营养了。医生还嘱咐我要时常问她的名字,检查她的意识。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何明凯(叔叔的大儿子);再问我是谁,她说我是何明春(叔叔的小儿子)。说完,她用手指指着我,说我是个坏蛋。我问为什么,她的脸上又露出调皮幸福的微笑。
妈妈吃的最后一顿晚餐是绿豆糕,是佛罗里达州一个朋友做好后让她先生带来的。她吃了差不多两个,还说了一句十分清醒的话:“真香啊!” 这是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以后,她就陷入昏睡状态。护士让我们停止给她喂食喂水,我们一开始很难接受,担心她饿得难受。护士反复向我们解释,强调保持肺部干燥的重要性,说现在任何食物和水都会呛入她的肺部,让她痛苦不堪。护士告诉我们,这个濒死过程通常会持续7到10天,个别病人甚至撑了三个星期。我们最终勉强听从了护士的建议,只在她嘴唇干燥时,用棉签蘸水润湿她的双唇。妈妈看上去确实睡得很安详,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11月19日,妈妈的身体开始僵硬,手指蜷缩在一起,血管呈现出紫黑的颜色,尿液也变成棕色。她的脸颊开始凹陷,身体像炭火般滚烫,但体温却并不高。11月20日,好友过来陪爸爸下棋,我走进妈妈的房间时,发现她的呼吸非常短促,越来越浅。我有种不详的预感,知道离别的时刻正在逼近。我马上去客厅叫爸爸,说妈妈不行了,让他赶紧去告别。爸爸却说等他把这盘棋下完。我只好先回到妈妈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对她说:“妈妈,你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爸爸。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母亲,我们会永远想念你。” 我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她便在安详中停止了呼吸,长离人世。
直到在教堂为妈妈举办的追思会上,爸爸似乎才意识到,陪伴了他六十年的老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的悼词也念得泣不成声。妈妈的追思会来了近百人,国内的亲朋和外地的挚友都送来了精美的花圈。追思会由牧师主持,我和另外两位朋友致悼词,一位是妈妈喜爱的舞蹈老师,另一位其实是我的好友,她和妈妈结缘是因为她母亲曾经是省三女中的老师。听着教友们为她唱送别的歌曲时,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轻松,觉得其实我们都应该为她高兴。她终于自由了,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羁绊,包括她最爱的亲人。她精灵古怪,如同故事里那些迷人调皮的鬼怪;她也无形无状,不受控制,如风,如水。跟她亲近的人总想给她一个形状,把她装进一个瓶子,就如现在,她的骨灰依然囚禁在一个骨灰盒里。可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早已化作风,飘向她向往的自由远方。
我迫切地想实现她的愿望,还她自由。在网上做了很多研究后,我们终于决定把她的骨灰撒到加州的太平洋里。在那里,她既可以遥望中国,又能随着海水飘游世界。我们选定在蒙特瑞尔的渔人码头送她踏上新的旅途。这里是太平洋,是美国离中国最近的水域;这里有她钟爱的渔人码头,还有她爱吃的鱼,海风中飘漾着她最爱闻的鱼腥味,天空中飞翔着自由自在的海鸥,它们的叫声似乎在为她送行。这里游人如梭,游船如织,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气。从这里出发,她既可以回到故土看望她想念的亲人,也可以环游世界,探索新地方,结识新朋友。想念她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去哪里找她,因为水葬地点的对面是一个名为“情人角”的风景胜地。“情人角”的原名叫“情人的耶稣角”,曾经是循道宗信徒的静修营。情人角坐落在一座小巧的海边公园里,据说每到五月,公园里就会开满紫色的花朵,如同一大片起伏的紫色波浪。这种紫花名叫“冰植物”,由一位喜爱冒险的探险家从南非移植而来。它不但赏心悦目,还能防止海水腐蚀陡峭的海岸线。妈妈一定会喜爱这种远道而来的移植花卉。我可以想象,她会在月夜乘着白色的海浪,悄然回到此处,观赏这人间的紫色花浪,露出她那开心的笑容。她的灵魂如这片紫色的花浪,自由、绚烂。
妈妈,祝你新的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