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呈杰|去巴黎

文摘   文化   2024-08-13 08:31   上海  

上海的夏夜逼仄,暑气无孔不入,压向我的鼻尖。我刚刚在西宁结束了半个月的工作,从虹桥机场拖着行李箱出来,将自己运到朋友家的沙发上。客厅顶灯大开,25度的体感温度显示空调已经工作了整夜,然而空无一人。早些时候,朋友就已发来消息,说我们凌晨1点半见——1点半是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时间。此刻他们正在卧室里熟睡,为等会能够撑完开幕式全场养足精神。还有两个小时,我将头支在沙发靠垫上吹冷气,刷了刷朋友圈,没看到有人讨论奥运会,只有一位朋友定位巴黎,有点幸灾乐祸地说,现在巴黎开始下雨,鬼知道这个开幕式会搞成什么样子。

一帮朋友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在电视上共同收看奥运会开幕式,说真的,我也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庄重感。上一次我完整看完的开幕式,还要追溯到北京奥运会。那当然是全国人民的集体记忆,于我家又有一层特殊的意义——2008年8月8日是我家乔迁新居的日子,小学毕业的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卧室。我穿着小孩儿的老头衫,在新家垫着亮闪闪玻璃的茶几前盘腿坐着,从剖开的半个西瓜的正中央,舀出最甜的那一块。家里还只有钝钝的汤勺,一勺下去,连带几丛汁液溅起来,像在雨后的街道踩水。西瓜是红的,电视屏幕里也是红的。我们小孩子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守到半夜,毕竟,总得看完中国的奥运方阵登场再去睡嘛。

现在熬夜倒没有爸妈管着了,只是都过了爸妈生下我们的年纪,都说25岁之后身体要走下坡路,能少熬还是少熬,开始把身体第一挂在嘴边。允许打破作息的名额不多,四年一度的奥运会可以占掉一个。

1点25分,卧室里的闹钟声响起来。等朋友走出房门,已然步调轻盈,像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准备好了吗?他边说边拧开了电视,转播画面切到了下着淅沥小雨的塞纳河上。我适时下单一份炸鸡年糕套餐,配合这场盛事发生了半年减脂期中的一次小小例外。

两位朋友有在巴黎交换半年的经历,说起来也颇有几分“我们巴黎人”的自得,表达方式之一就是一种亲昵的贬损。跟随转播镜头,朋友们点评古建筑在雨里长得潦草,捕捉到了几个一闪而过的开小差的现场安保,以及Lady Gaga的舞台多像小品表演,进而我们的思维发散到:买了开幕式门票的观众,坐在自己固定的座位上,到底能看到什么呢?

画面上出现了两男一女,穿着艳丽,奔跑着来到法国国家图书馆,最后抱在一起。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祖与占》。但现在不是在法国文化中心的大师回顾展,而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全世界的转播画面里。是我想的那样吗,我亟需佐证,解说却开始沉默。

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我和朋友不停发生如下对话:

朋友问,怎么又沉默了?

我说,因为这段太西化了。

开幕式也就从这时候变得和我们预想不一样。原本我们期待着一些大的东西——也许是北京奥运会那样的国族史诗——将我们从日常中拯救出来;巴黎的开幕式却是“小”的,镜头对准的是一张张具体的脸,一段段真实的关系,也展示了备受吐槽的巴黎人“草台班子”的另一面:没有经过修剪的人性与情感的自然流露。某种意义上,它又是“大”的,重新发出了一种属于全人类的价值观的召唤,我们这一代90后,青春期都曾感受过。

到最后那段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和朋友都几乎有些哽咽了。我们不再抱怨解说员的沉默,反倒觉得沉默在这里适逢其时。炸鸡吃完了,窗外天也亮了,晨光和最早一波早高峰的车马声一齐涌进来,提醒我们仍然身处上海。熬了通宵的疲惫就在此刻攻陷了我的身体,我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就快耷拉下来的时候,听到朋友明亮的嗓音:还好我们要去巴黎。

决定要去巴黎,还是在2022年。后来我们称那段日子为“疫情三年”,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结束,或者会不会结束。每个人都在面临选择。那时朋友圈里流传一篇文章,叫作《每个离开的人都是对的,留下来的人同样如此》。1956年,作家哲尔吉·康拉德还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当大量亲人朋友选择离开匈牙利,并劝说康拉德一起走时,康拉德说:

我不想卷入这场大外流中,我想要了解这里、这些街道上发生着什么。这是个未完的故事,我拒绝从中脱身。

后来我在巴黎见的好几位朋友,都在那时候决定移居巴黎。我们都找到了自己在这个故事中的位置,加以援引,来马后炮地论证自己的选择,也对另一边的人送上祝福。

2022年12月初,我们像被抛到了荒野上。我和共同看开幕式的朋友每天聊天,在群里转发各种新政策和新闻的链接,分享各自所在小区和写字楼还查不查核酸。紧接着就是奥密克戎过境,没有人知道具体要做什么,“阳了”的经验和知识靠科普大V、群聊截图和过来人分享。药店早就瘫痪了,抗原和药靠朋友“匀一匀”,小区解封维权群变成了邻里换药互助群。群里的物业和居委会工作人员,艾特多少遍也不出现,仿佛一夕之间人间蒸发了。

我中招比很多人晚一步,那三四天好像活在古希腊悲剧里,等待命运的必将降临。“阳了”的那天,我和已“阳康”的两位朋友约聚餐,餐厅纷纷歇业,我们去了一家平时大摆长龙的网红火锅。整个餐厅只有我们一桌,吃到一半时来了另一桌。外面天气很好,他们却全副武装,口罩外还套了一层脸基尼,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好像刚从沙场上冲锋陷阵而来。他们在我们的对角线那一头坐下(是那段时间的社交礼仪),隔桌相望,我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

吃完火锅,我去看《阿凡达2》,票是一位正在家中上吐下泻的朋友转赠的。阿凡达在潘多拉星球的大洋上空练习飞行的时候,我也开始头晕,还以为是电影的3D特效过于沉浸。回到家一量体温,烧到三十八度二,好在其他症状并不明显,且未雨绸缪,家里物资齐全。我一整晚躺在床上玩手机,向全国各地的朋友逐一发送问候。身体的疼痛——虽然难受但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的疼痛——将我们的目光拉回,也从仅仅是几天前的暴烈的情绪中解放出来。大家彼此开玩笑,给毒株取名字;有逃到大理的朋友迟迟未阳,说想必是高原的紫外线杀死了病毒,抑或是大自然使人心情舒畅,连病痛都变得不易察觉。

就在这个时候,我刷到了《巴黎奥运会赛事票开始抽签了》的帖子。我转发到群里,说:2024年我必须出现在巴黎。

赫赫有名的罗兰·加洛斯没有想象中大,即便坐在位于“山顶”的A区,中央球场里网球的抛物线仍然清晰可辨。选手们救球时的高速移动,会在身后的红土地扬起一阵火山灰。现在是巴黎时间2024年8月3号下午四点半,奥运会网球女单决赛,郑钦文对阵维基奇。

朋友费墨三张A4纸,提前打印出“郑”“钦”“文”三个庞大的汉字,每个汉字上方则是法汉双语:“Allez!加油!”就好像看转播时那些前排观众会举的那样。然而比赛一开场,这三张纸就被我们全忘了,我双手绞在一起,视线牢牢钉在两位球员身上。

三天前我们从浦东机场起飞,在一个中东小国巴林转机。从转机开始,奥运氛围便拉开预告。我们坐在机场的肯德基,举着pad看孙颖莎的比赛,一个白人小哥默默站在背后看了好一会儿。他背了一个蝴蝶牌子的运动包,包上挂了一个熊猫挂件。等到一局间歇他才上来搭话,有点羞赧又有点激动,问你们也喜欢孙颖莎吗。他在手机里翻出来一张他在中国乒乓球学院门口的合影,介绍说,站在旁边的女士,就是孙颖莎的老教练。

我问,你是来中国参加夏令营吗。他回答,我是来打比赛的,我算是个专业的乒乓球运动员吧——今年还参加了英国国内的奥运资格选拔赛,只不过没有选上。因为奥运会,我们在一个陌生国家和一个陌生人短暂交汇了五分钟。

后一程飞往巴黎的飞机上,我开始不断听到“Olympic”在各色语言中夹杂着出现。戴高乐机场则是满目的“Paris 2024”,铁塔挂上了奥运五环的标志。八年前我来过巴黎,印象最深的是巴黎地铁的混乱:流浪汉,囤积垃圾的发酵味,掰住检票闸口灵巧钻过的黑人小哥,以及永远和列车时刻表对不上的下一班地铁。

叠加上巴黎铁路可能会在奥运期间罢工的新闻,来之前我们忧心忡忡,规划了好几种“地铁失灵如何抵达比赛场馆”的备选方案。然而全都没发生,更肉眼可见的变化是,巴黎地铁没那么脏了。午后的风从地下甬道穿堂而过,像在竞技场上一样自由。自由到我们甚至没有碰上一次地铁晚点。

搭乘平稳行驶的地铁,前一天,我们先看了一场美国对摩洛哥的男足四分之一决赛。我不是足球球迷,买这张票纯属凑个热闹。最好凑热闹的项目,就是足球。一个球迷朋友告诉我,有关摩洛哥足球最有名的段子出自一位央视解说:“那里的足球很纯粹”。我们被摩洛哥球迷包围,当美国队闯入禁区的时候,前后左右倒吸一口气,有人闭上眼睛。但这样的时刻不多,摩洛哥以绝对优势压制,每进一个球,人们都弹射起来,放冷烟火庆祝,分贝高亢。他们就这样起身四次,摩洛哥以4:0完胜,大家都拥抱在一起。我们也被快乐感染,但没有波幅振动,心率平稳,像一道清爽的开胃菜。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明白了摩洛哥球迷的心情。

我看了16年网球,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十三年前,正是在这片红土地上,李娜夺得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单打大满贯冠军。起初,我怀揣得失心,每到关键分,就举起双手祈祷,目光不自觉飘向比分牌;不过后来,或许是场上比分拉开,也或许是两位选手发挥都着实出彩,我开始单纯享受比赛了。“好球!”我大吼一声,然后发现,这球是维基奇打出来的。

郑钦文倒是显得格外舒展。她穿了一身鲜红网球裙,后背裹上一抹亮丽的黄色。平时看电视转播,球员被框在小小的屏幕里,像是动作被提前设计好的牵线木偶。在现场看,只觉眼前大开大合:风是流动的,球是流动的,球员和观众的情绪也是流动的。下一秒,球会出现在任何地方,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拿下冠军点之后,郑钦文倒在球场上,身体展开,摆出了一个“大”字。然后大喊一声,攥紧双拳,朝向天空。罗兰加洛斯仿佛空无一人,她独自在无边旷野上。

15个月前,我买了这张网球女单决赛票。当月,郑钦文世界排名第23名。我开玩笑地对朋友说,不知道明年郑钦文能不能打出来,打进奥运会决赛就好了。很快我又在后面补了两个字:做梦。

事实证明,梦还是要做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们的奥运会门票抽签历经两轮,第一轮抽中的全是垃圾场次,旋即作废;第二轮就来到了2023年5月。封控已经结束半年,生活恢复正常,却是一种“报复式的正常”:人们迫切地想要走得更远,看到更多。同月,《漫长的季节》热播,很多人的个性签名换成了剧终那句:往前看,莫回头。我们害怕被落下,落在暂停的三年里,而不自觉地汇入一种狂飙突进的社会节奏。

这半年里,我成为了第一批出境游游客,陪妈妈去了趟普吉岛。五月,我去了韩国,在大雨里看了一场露天演唱会。我谈了场恋爱,又分了手;和朋友开了一档播客,倒是持续至今。每天我都感到自己有很多事要做,想在废墟上重建某种坚不可摧的生活秩序——不是靠外力,不是靠集体叙事,而是靠我自己。我刻意地不去想起巴黎,它已永远地凿上历史的烙痕,好像一旦想起它,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又会重新降临。离奥运会越来越近了,我和它的心理距离却越来越远。

这中间我有很多次来到巴黎的机会。五月份我去戛纳,前后脚分别是霉霉的巴黎演唱会,和法国网球公开赛。如果一起心一动念,也就去了。我阻止了自己,在推迟这一天的到来。就好像《包法利夫人》里说,她想死,她也想去巴黎。“去巴黎”是和死一样重的盖棺定论,代表了终点,也代表,我要和那段历史彻底说再见了。

女单决赛第二天,我花了五十块人民币,独自去坐塞纳河游船。巴黎天气很好,我在和朋友打一个很长的视频电话,一起看桥和桥上的人一点点染红。白天塞纳河水质浑浊,晚上却波光潋滟,呈现丝绸般的质地,使人觉得印象派不是一种修辞,而是真正的写实。塞纳河三步一桥,每次通过一座桥洞,船上的人都欢呼一次。圣火在塞纳河的暮色里升起。

游船回到了起点,在铁塔下靠岸。一大家子美国人捉我过去给他们合影,又热情地推我到铁塔下;我来不及做表情管理,就被按下了几张咧开了嘴、眼神漂移的游客照。我忽然失去了要给这个夜晚再添上几笔色彩的愿望,我要到河对面去,坐地铁回家。

我往远离铁塔的方向走,沿河或站或坐的人群,像被同时摁下了按钮,突然朝我迎面奔过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几乎要飞起来了。还有一位女士边跑边举着手机录影,用普通话喊:老公,11点了。他们目不斜视地经过了我。

每晚11点铁塔亮灯,我想到了这个在小红书上看到过的知识点,此前几天,我都错过了。在背对着铁塔的那0.3秒钟,我脑补了很多种铁塔发光的样子。我回过头,没有忍住,笑出了声。铁塔确实在发光,却像是小时候在地摊上买到的铁塔模型,开关推一下,就张牙舞爪地闪烁blingbling的卡通特效,一副电量过剩的暴发户感,重复,稳定,同时像素过低。我蹲下来,笑得直不起腰。带着点苦涩的幽默,此刻铁塔给出了出其不意的警示,使我第一次在非游客的意义上爱上了它:我花了好多力气在不同生活中游走,去分辨某种生活的真迹,然而当你走进“真正的生活”,其实和赝品一模一样。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