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升执意要开防弹车。
我只有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固执成了麻烦。墨西哥人跟我说游击队不想被采访的时候,我没感觉,老余苦口婆心地跟我说山路崎岖时,我没感觉。坐上防弹车的瞬间,这一切都变了。我成了那个固执地要把大家的周末耗在寻找游击队的丧心病狂的知识分子。东升让我使点劲打开后备箱,我把外套和背包扔进去。当车毫无意外地堵在波哥大出城的路上,摇下车窗透气的举动失败,只有前窗能下来一丁点。
我们到南城接老余,穿过他给我指过的贼窝、毒窝和黑市。他换下平日的眼镜绳,头发施了啫喱。一上车,他拍了拍东升,两人对眼一看,开怀大笑。
“你这是旧款的?”
“我俩这都是旧款的,今年又出新的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了哥伦比亚的国家足球队队服。
“你要是穿着足球队服,” 老余对我说,”又能讲几句流利的西语,那碰上打劫的至少不会丧命。”
“算作是防弹衣了?”
“没错,算作是防弹衣了。”
东升指着地图,”老余,你看是这个地方吗?”
“不确切,我们得到了再问。”
“我们到底是去酒厂,还是去找游击队?”
“是游击队开的酒厂。”
梁梁问游击队还打不打仗。他既不喝酒,也不对政治感冒,我不知他是怀着对什么的好奇加入了我们。2016年“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与哥伦比亚政府达成和平协议,游击队缴了枪,自丛林里出来,集中到全国二十六个复员营地。他们要重返社会,融入当地,啤酒厂是尝试之一。老余总说,我们要去集中营,他的词汇库里包含了许多比他年纪更老的用语,比如俄罗斯总是苏联,营地是集中营,市场是资本主义。
他八十年代在深圳开荒,九十年代在中关村做软件汉化,后来去委内瑞拉卖圣诞灯、开餐厅,现在在哥伦比亚搞旅游。我未见过他没涉及过的行业。我说,今后一定专门给你写一篇。老余说,对,我的经历够一本书了。东升被我们忽悠来开车了。老余到了哥伦比亚不怎么开,梁梁手还生,我是比新人更新的访客。梁梁更是不明就里地被忽悠上了,酒和游击队,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他唯一有的是烟瘾,停车必抽,问路买东西的时候,也顺手点上。我们说,你要是拿出来抽烟一半的热情,那就能喝酒和讨上女人。他说,我对这两样都不感兴趣。这就是你还年轻的缘故,我们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山间的加油站喝咖啡。Campesino,Campensino,我默念着要记住老余教我的词。农夫咖啡,带蔗糖一起煮,喝完如打了鸡血。我们督促梁梁要喝咖啡。对,他连咖啡也不怎么喝。老余说,你来了就要和当地人一样,他们吃什么你吃什么,他们喝什么你喝什么,才能谈上一点了解。东升说,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现在还不什么都吃。我望着商店里的人在做Tamales,拿粽叶包着肉糜和素菜,和粽子一模一样。那么,吃Tamales算不算融入当地。云雾上来一阵,粽子商店就消失一会,隐约露出包粽子的灰色人影,云雾缭绕中的劳动的双肩,翅膀式地微微颤动。出了波哥大,雾就一路跟着我们。雾浓了,越不好走了。东升把白色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你们快喝完,上路。
盘山的群车开了灯,迎面的光领着车子冲出来。丛林那一边,黄灯穿破雾壁,不见车身,两束光悬在山崖,携人载货的行物隐在云海。无处可见的山路给人无穷无尽的荒凉。老余从后箱拿王老吉。东生说,上次去中国超市说快要断货,屯了两箱,你们可要省着点。拉开瓶盖,老余说道,我们进托利马省(Tolima)了,放在十几年前,可不敢这样。游击队控制了全国一半的省份,波哥大人形同软禁,绝不贸然开车出城。
二三十年代哥伦比亚的农民斗争始于托利马省。1964年五十个农民成立的游击组织游击组织“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把这作为根据地。你瞧,我们开出来没多久就进了这里,可见当时波哥大的危险。老余每把瓶子端到嘴前就顿一下,说上一句,以至于我觉得他始终没喝上凉茶。他又撕开一包薯片,我和梁梁边剥橘子边听故事。车外白茫茫的一片,时间变得绵长,我们看似是受困了,困在橘子皮味的想要冲出白雾去解释周遭的故事里。
我们发现小镇的时候,这场雾开始散了。我们走得越近,雾散得越开,小镇面貌清晰起来。酒吧,餐厅,水果摊,摩托车,背包学生,慢步妇女,日益浓厚的生活气息驱散了丛林的雾水。老余下车去问路了。路对面的青年打量我们的车。梁梁在车尾抽烟,东升在车头喝啤酒。老余和商店老板喜笑颜开,他挑准机会转入正题,老板好像没听懂,老余又问了一遍,老板的表情僵冷下来,挥了挥手,说了两句,便侧过身去。老余叫我们上车继续走。往哪走?先往前,我再找人问问,老余说。那人不知道地方?他跟我说,这里不卖他们的啤酒。
我们反复如此的套路,停车,喝东西,老余问路。老余说,在哥伦比亚问路要多问几次,免得碰到不认识路还瞎指挥的人。我说,那和意大利西班牙一个德性。这一回,倒不是这样的缘故。游击队,营地,啤酒,这些关键词成了话题的终结。对方脸上原本的兴奋和好奇在此之后转化为不解的冷漠。他们的神情像是打了霜。不愿说。最多模糊地说,有一个在山上。再问下去,就说不知道。老余关上车门,说,我们先到镇上的广场那里。雾完全散去,太阳出来,小镇笼罩在异常温煦的柔光中。我的视觉像是受了感染,迟缓的镜头一点点地磨过整个镇上的景象。周末市集上往返的小卡车,二楼阳台上穿着背心喝咖啡的女人,沿街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字字珠玑,似乎我一眨眼,这眼前的一切就有停下来的危险。从环绕的台阶上去是教堂,宏伟和崭新得格格不入。我捡一块没被晒太阳的狗占去的位置,坐下来,取下帽子,脱掉外套。老余照完相,走到我旁边,轻微皱起眉头,但又很快地退散。
“这样的镇子住起来多舒服。”
“是,和国内小县城一样。” 我顿了一下。“还是没问到怎么走吗?”
“一抬手,说在山上,不愿多说。他们肯定知道怎么走。还是有些忌讳。”
“忌讳?”
“你想,毕竟打了几十年的仗,游击队贩毒,绑架,抓壮丁,怎么也会和当地结怨。公投否了和平协议,也是普通人觉得对待游击队太宽厚了。你看到对前游击队员私下的报复?”
“前几天好像又杀了一个。”
“你想,要是害过你亲友的人现在大摇大摆地回来,你也坐不住。”
老余扬起头,我听到了东升的招呼。东升在一辆车的后备箱处和四五个人攀谈。后备箱里摞着满满当当的鱼。我们以中文讨论这是什么鱼,鱼贩以西语讨论我们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嘻嘻哈哈过一阵,老余抛出问题,又指了指我,解释我这个外来人口的好奇是始作俑者。旁人面面相觑时,一位从波特罗(注释)画里走出来的大叔接上了话茬。他一头银发,蓝色衬衣,口袋里别了三支颜色不同的笔,皮带圈在肚子半径最大的地方,宽松的牛仔裤似帆船上扯下来的两大块布,走起路来鼓着风。
“你们需要有人带进去。”他说起话来速度很快,喘着粗气,又文绉绉。语毕,他转过身往斜坡上走,默认我们会跟上。没了围观的人群,他问了一些细节,我们为什么来,想要看什么。他点点头,把眼镜推到脑门上。“你们先吃个饭,我还有个事没办完,一小时后在这见。”
我们在塑料棚下的肉店里喝牛尾汤,吃玉米饼,分量比市内的还要大。梁梁吃不下的,我们三人又分了。剩下的话不好意思,太像外来的不领情的游客了。以至于最后剩下一截土豆时,我们吞下的东西都快到嗓子眼了。没有人再去想那啤酒了。我们四人像是生生吞了一头牛。陷入到饱餐之后困觉即将而来的沉默,动弹不得,目光呆滞。市集来的食客快把棚子撑破,坐下的人络绎不绝,从长凳的两边夹击,最后紧紧地挨在一起,继续试图给刚到的人挪位。这种不分你我的亲切,温柔地提醒我们要适时地离席。又喝了一杯咖啡。我看看手机,时间还没过去一个小时。
车上,我们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在午后的山路,原是最难抵御瞌睡的。可是回到山路,雾气又浓烈起来,柏油公路成了泥泞土路,颠簸,心生警觉。大叔要带我们上去吗?我问。不,他说要带我们去找足以信任的接头人。我们一路开向海拔高处。东升手上的方向盘,不断左摇右摆,晕头转向。前面领头的车慢了下来,四周隐约地出现一座座院子,没了丛林,取而代之是庄园的大门和围栏。一扇门打开,我们跟车进去。大叔喘着气从车上下来,大口大口的气,让雾更浓了。副驾驶下来纤瘦的妻子,很是精干的样子,修身的针织衫和长裤。她脱下墨镜,招呼我们进屋。一栋吊顶通彻的木屋,长桌子,宽板凳,推门出去,长廊上是吊床和躺椅,正对着绿意盎然的院子。妻子给我们煮咖啡,我同她说英语,老余和东升与大叔说西语,梁梁在最为惬意的长廊上抽烟。大叔原是内政部的公务员,退休后常来山上住。妻子在卡利工作,穿着时髦,熟悉中国的广州。大叔说,我们一个在波哥大,一个在卡利,到了周末就到这里来碰上一面。他握两个拳头,撞在一起几下。你懂什么意思吧,他说。他指指大门处,说前面是他的哥的园子,再往前是他姐的,不远处是另一个堂兄的。
他这一说,让我想起1948年被刺杀的哥伦比亚自由党人盖坦。盖坦当时和保守党人辩论,问你的土地哪里来的?继承我父亲的。那你父亲的土地哪里来的?继承我爷爷的。如此反复,保守党人最终说,从印第安人手上拿来的。那么,盖坦说,我们想做的,就是把土地还给他们。民众支持的盖坦遇刺后,波哥大爆发骚乱。之后,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在全国开始长达十年、夺去二十万生命的内战,史称La Violencia(暴力)。在停战达成的1958年,不愿放下武器的团体潜入山林,继续争取土地分配,“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由此而来。
我看了表,又过了一个小时。日光愈见微弱。大叔说,你们不要急,再坐一会儿,我已让人和驻守的警察打招呼。那不是外人随意参观的地方。我们想,如果再喝一杯咖啡,今天就过去了。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大叔说,好了,好了,你们跟我来。十几米外的房子,开门的人和大叔相貌相仿,唯独年纪小些,身材匀称。他刚从午觉起来,头发乱七八糟,带我们到后院坐下,心不在焉地问了些问题。庭院四周有电网,露台支柱上挂着棕色皮质的枪套。他抓上一把牛肉塞到嘴里,鼓着下颚说,你们跟我来。我们又顺着山开了半小时,在突兀而立的一座棚屋前停下。大叔的弟弟走过去,对坐在板凳上照料孩子的妇女说明来意。不一会,从那棚屋中走出来黑人姑娘,扎着玉米辫,说起话来又轻又慢,不失条理。
这才是真正愿意带我们上山的人。我们听说她从别的省份搬过来,在此卖面包,交的男友在营地里。她否认了最后一句话。营地有往返波哥大的巴士,她说,每天一趟。我们并非是林间孤独的访客,一辆辆比我们更好的车越野穿驰而过,让人产生置身在山路赛中的错觉。快到山顶了,空气稀薄起来,不知道是咖啡过量还是海拔升高,引起微微的头痛。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我们在山脊上。先看到军用卡车,迷彩装甲车,随后,在雾中出现人影,异常英俊的持枪士兵。东升放缓车速,我们无法摇下车窗,看上去不友好。当我们经过士兵的时候,他们忽略了我们的存在,继续他们的谈话。我们就这样进入了戒备的地区,树立的路牌告诉来者:欢迎来到复员营地。
夕阳下,雾变成一团惨淡稀薄的黄。到了平坦的山头时,黄色也消失了。先看到扎堆的越野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是昆虫的巢穴,不协调地,处在光秃秃的荒凉中。爬上土堆,才见到在山丘中的板房,沿着山坡一路向下。狗吠穿破云雾,这时太阳完全现身,处在即将落下的一刻。板房覆及的地域比我想象得辽阔,薄如蝉翼的屋顶底下,隔墙之中,隐约地传来,似乎随时会与夕阳一起落下的鼓声和笑语。板房前晾着一串串衣服,有大人的和孩子的。
你会看到孩子。我记得驻波哥大记者的临行嘱咐。这样稀疏平常的生活景象,和平协议之后才有可能。女游击队员结束军旅生活,不再有生育禁令,开始抚养后代。被战争截断的生命,不仅限于冲突暴力中终结的已存在的个体。那些可能出现的生命,在剧烈的流动和迁徙中,也不会幸存。五十三年,游击队维系代际传递的方式是绑架和掠夺,早日被迫或自愿加入游击队的少年少女,此时已是人过中年。对于他们,和平才是需要适应的陌生景象。一早上起来,仍然习惯去找不复存在的步枪。孩子的哭声,从遥远的角落缓缓升起,迫不及待地要告别过去。一辆婴儿车靠在墙边,墙上是“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的领袖伊万·马尔克斯(Ivan Marquez)的肖像。“他即是恶魔”。波哥大朋友提及他时,依然咬牙切齿。和平协议之后,“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领导人进入预留的议院席位。不久后,政府开始以各种罪名逮捕他们。上百名活动分子和前游击队员,在全国各地遭到暗杀或报复。伊万·马尔克斯辞去了议员席位,消失了。他上一次出现是2019年8月,在一条视频中指责政府背叛和平协议,告知大家,他正在准备第二十四届罗莎卢森堡会议。现实告别的速度,比起孩童无法抑制的成长,总会慢一些。
食堂人满为患,身穿卡其裤的记者刚完成一日的采访。我们经过在上课的教室,里面坐着年龄不等的前游击队员,这是他们融入社会的技能课程。他们转过头来打量我们,年轻的老师不耐烦地皱了眉头,朝我们撇了一眼。我们不好意思驻足,继续往下走,撞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迷彩军裤,紧身上衣,黑色的胶皮雨靴,夯实黝黑的躯干,搭着半人长的围巾。他往那一站,双手插在裤兜,自然地划上半径一米的领地,让你靠不得太近,又似乎需要禀告什么。黑人姑娘表明来意,说我们找不到那家啤酒厂。啤酒厂?哦,你们说的啤酒,啤酒,你还要往下走,看,在山谷那里。我们看了一眼,千篇一律的板屋。今天正好碰上二十六个营地的代表在这聚会,总统过几天也要来,你们得快点,不知道还能剩多少。老余问了营地的情况。我们这里有三百户人,和之前比少了些,有回家的,也有搬去城市的。老余问我,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是有一长串问题。新总统,和平协议的执行,承诺他们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谋杀和血债,营地和村庄,没有放下武器的游击队。营地领袖深沉和不容商榷的面孔上,夕阳的余晖正在撤退,让位于深沉的阴影。东升被一整天的山路折腾得尽显疲态。梁梁又要抽出一根烟来打发时间。向导姑娘拿出手机查时间。主体不是我,似曾相识的是仿佛在营地里循环往复的场景。结束采访的记者,联合国标志的越野车,备课的非政府组织,都参与过如此的场景,重复过这样的问题。这些交谈,到2019年我们的此次旅行,历经了三年层层叠叠的积累,像是那团追随了我们一整天的山雾,包裹此地。以至于,我唯一理解的视觉,也是白茫茫,湿漉漉,模糊地往下沉。我无意再去加深雾气了。
我们是来喝啤酒的,我说。
“啤酒厂”在板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桶生锈的油罐,一条贪睡的狗。我们未感到意外或过分的气馁,庆幸一天结束,可待返程。正当我们拔脚离开,戴鸭舌帽的人走过,和我们交谈,问到你们看到了啤酒吗。我们说,可能是我们走错了。他带我们穿过油罐,给狗扔去一块生肉,到了板房后面的小房间,十来平米。他拉开角落里蓝色的盖布,底下是四五个插着塑料管的酒桶,像是在抢救病危的珍稀作物。酒桶置于装水的塑料桶中,他拨了一下水,露出漂浮的盛冰水瓶,用作降温发酵。
这一批还要一周才好,他说。靠着墙,拥挤和狭窄的金属货架,褐色的纸盒。纸盒里满满当当是细瓶子的啤酒。还未待我们说上一句话,他撬开两瓶,拿起白纸杯。我们说梁梁就不用了,他未成年。麦黄色的液体顺势而下,瞬即扬起,淌到我们口中。啤酒的口感远超出我对原始作坊的预料,比起波哥大啤酒司(Bogota Beer Company)的精酿也毫不逊色。斟满,La Paz (“敬和平”),我们喊道。瓶身印左派的女性肖像,有弗里达,有“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牺牲的烈士玛丽安娜·派兹(Mariana Paez)。不赖吧,他说。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人嬉笑欢快跨进来,说话声音响亮,见到我们只稍作停顿,说了两句,手臂伸过来,每个人抱了一箱酒。老余见状,急忙截下一箱。货架上空空如也。得,这一周大家都没酒喝了,酿酒人说。
我抱着箱子,没走出去几步,上气不接下气,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邪。老余接过来也是,马上又递给了东升和梁梁。两三百米的距离,我们换了几轮,到了停车场,力气和太阳一起落入山涧。我们低估了海拔,年轻气盛,气如夕阳。我们又见到了戴围巾的男子,坐在摩托车上,恐怕是摩托车太小的缘故,架着腿的他反而亲切起来。你们晚上在哪住?他问。我们摇摇头。到镇上来,住我们这里,他边说边写下地址。他和摩托浸入了黑夜里。
东升看起来很累,可又不敢掉以轻心。他沉默的时候,大家也不说话,怕是分了心。山路漆黑一团,没有边界。我说,想起了秘鲁安第斯山路,晚上坐巴士,听见轮胎磨起石子,砰砰砰,掉进山崖。老余说,委内瑞拉也是,翻个车,见怪不怪,就像这样,指不定就冲下去了。呸呸呸,我说。老余说,不,这种事说出来才没事。我说,不会,还是怕一语中的。东升在前排说,还是说出来,不容易出事。大家都不说话了。向导姑娘到了。夜色里已经看不见那家面包店。她说,就是这里。
东升说,怎么讲,一脚油门回去?我们说,路程太远,况且夜里山路,还是在镇上歇一晚上。明天还可以去趟咖啡园。晚饭决定省下游击队的啤酒,它现在和同等稀罕的中国凉茶,并肩立在防弹玻璃保护的后备箱里。东升停好车,说,我现在可以好好喝了。到了八九点钟,该是去找游击队员的时候了。东升拍拍我们,说,这样,老余你们俩去,该聊什么你们就聊,但住的话我们就算了。你说,给钱不给钱都不好意思。我们还可以开车到旁边的度假镇子,找个有泳池的暖和的地方,现在还来得及。
到了地址。一扇镇中心街上窄窄的绿色木门。我们等了一会,遛狗的青年男人回来,引我们进去,狭隘的楼梯,铁栅门拉开,又是一层楼梯,逐渐开阔,等到了尽头,便走进一栋庄园式的大屋。五六米高的吊顶,中央是上百平米的大厅,楼上还有一圈走廊和房间。戴浅色墨镜的胖大叔,让我们坐到中间的木头长桌上。我们说,再喝不了咖啡了。他给我们拿来果茶。另一位白胡子,年长一些,从侧面的房间走出来,拉开凳子坐下。还有一位年轻人,正是遛狗的那位,也参与进来。那条狼狗总往我们身上蹦,两只爪子搭上来。
白胡子先开口。镇子是当年木材贸易建起来的,靠着水,当地人把这地方叫“深水的低语”。这房子是殖民时期留下来的,你看木梁,西班牙受阿拉伯建筑的影响。胖大叔一下跳到当代史。不错,当时我们在这里游击,主要的敌人不是政府,是所谓的“国民防卫军”。这些极右的武装是毒贩和地主支持的,他们才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胖大叔衬衣敞开,露出军牌和列宁的像章。年轻人是当地的市政议员,代表复员游击队,年轻的、政治的、迈向新时代的面孔。我们依然厌恶美国,白胡子说,拉美国家里唯一能把教育和医疗普及的古巴,美国每日每刻想让它消失。哥伦比亚现在的政府就是一个跟班。我们现在分到一点地,加上租附近的农民的地,可以维持生活。我和老余决定不问他们财产的去处。胖大叔坦诚地说,我们担心自己的安全,建议复员的士兵不要返回原先活动的地区,最好是搬到异地的营地。如今,没有人能保护我们,我们自己也失去了保护的能力。那些还没有放下枪的?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其它组织,我们依旧尊重他们的选择。
这样说了两个多钟头,我想起来,还有啤酒等着我们。推辞说,不用住了。从楼梯下来,我的道德感也下沉到雾里。那些无意重复的问题,又一次地盘旋,归去。深浅不一的信息,非但没加深我的“认知”,反是让它愈发模糊。我既没有同情,也没有不同情。既没有信任,也没有怀疑。没一方能说服我,催生一番坚信。与其说立场摇摆,立场是腾空而去了。我想要有道德和激情的焦点,做出选择。可我靠近了,那场雾就散了,眼神失焦,神秘的东西也就消失了。没有神秘,冲动和热情也萎靡下去。装装样子的赞美和控诉的气力,恐怕也聚不起来。想必,游击队是厌恶我这样没有立场的人。
这真是一层漫长的楼梯。
东升和梁梁在楼下打着台球。他们说,临近的地方没住的。那我们也没办法回去了。老余说,镇上会有的。他的言之凿凿仿佛能生造出一个酒店来。住所的楼下是Salsa吧,我们坐在外面的阳伞下喝酒。我这时候只想喝酒。烟雾缭绕,可不是因为梁梁。他这时候也端着酒。对面的烧烤摊,大妈拿着吹风机,把进出的人,不分你我地,裹在烟雾中。突然有一股温暖。在这纠缠和模糊的烟雾里,生活仿佛才可能下去。喝醉的人请我们跳舞,似乎不记得我们是白天问路的异乡人。我们的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啤酒瓶,似乎也忘记了,我们不是来喝啤酒的。
【注释:费尔南多·博特罗(1932-2023),哥伦比亚雕塑家、画家,夸张的浑圆身形人物是其标志性的作品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