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彬|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铜元局

文摘   旅游   2024-06-14 08:30   上海  

小时候,我曾为希区柯克《蝴蝶梦》里一句台词陷入疯狂的痴迷。

电影开始,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镜头慢慢推进。记得有浅浅的月光,一道高高的铁门,编织着繁复的铁花,但难掩顶端尖锐的铁刺。

这时,上译厂著名配音演员刘广宁的声音响起来了:“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曼德利……”

我曾无数次反复吟诵电影开场的这段旁白,着了魔一般。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被魇住。现在想来,或许还是我因为骨子里有对魔幻,对灵异,对非常事物的渴求吧。

说来一个人的生命中,终归都有这样一个魂牵梦萦之地吧。

《蝴蝶梦》里的琼·芳登,在曼德利庄园,几乎被丈夫前妻丽贝卡的亡灵毁灭,而我,在今天复写关于重庆这座城的记忆,这句台词,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来到了我敲击键盘的手指尖上: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铜元局……

铜元局,从童年起,身边的人就一再对我强调我与这个地名冥冥之中的关联。

镜头缓慢推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战备码头宽敞的石级。

长江边上的码头,几乎都是这样定制化地依山而建,有时和缓,有时陡峭,却都绵延不绝,通往半山上的街市。

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的爷爷,准确地说是后爷爷,还有婆婆(重庆人对奶奶的称谓),就住在那山上的铜元局啊。

1942年,我父亲5岁,他和他刚满10岁的哥哥,我的伯伯,在我后爷还有婆婆的带领下,从现在的渝北龙兴出发,长途跋涉,来到长江南岸的铜元局。

这其实是一场私奔。

两年多之前,我那在巴县衙门充当伙头军的亲爷爷,染上痢疾,暴病而亡。我婆婆拉扯着两个不足10岁的娃儿,几乎活不下去。在隔壁地主家里当长工的后爷看不过眼,时不时过来搭把手,他和我婆就这么坠入了火一般的爱情。

他们最终只有从那座村庄出逃,在通往铜元局的那条山路上日夜奔袭。

50多年以后,我爸坐在我驾驶的Jeep越野车上,第一次对我披露了这段传奇。

他说要搁现在,你后爷和你婆婆也要算前卫的人了吧,要是没有他们这次勇敢的逃亡,我们这家人也没有可能进城,在重庆繁衍生息。

最早我后爷就在码头上当挑夫。

我爸至今记得从货船上卸货的场景,大包的粉条丝,一前一后像两座大山跟随着我后爷的肩头前移。而他则像个小尾巴似的紧随其后,拾捡从那包里遗落的粉丝渣,然后拿回家去补充口粮。

我婆婆和左邻右舍的妇人们则清早出动,沿河滩搜寻煤炭花儿。剩余的时间里,还得在河边帮人洗衣。

这一家人的转机,出现在解放后长江电工厂的一次大规模招工。

我父亲的讲述里,我后爷在那次招工考试中的表现,如同一名绝世大侠。他从水边起步,一两百级的石阶,我后爷挑起两只满满当当的油桶直冲到顶,连口气都不带喘的。

后爷进了长江厂,就这样加入了产业工人的大军,在车间里为“抗美援朝”造子弹。

这个男人是我们贺家绵延不绝的工厂血统的最早源头。但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来就没机会和他进行一场真正的谈话,我从来没有机会问起过他心底的想法,他为什么甘愿退居幕后,并且把自己原本的姓名掩埋,随我亲爷的贺姓?他究竟有没有感到过委屈?

很多年以后,当我母亲讲起我后爷爷来,也对这个男人的“无私”啧啧称奇。

他是高大的,几乎比我们贺家所有的后辈都要高出一头去,让人怀疑他并不那么纯正的“川耗儿”血统。

他对我婆几乎称得上是娇宠的。我至今记得,我婆年老丢失了行走的能力,常年卧床不起,我后爷爷从不会忘记在她的床头备好糖果和饼干。

这些小零食盛在一只棕色的药瓶子里,遮光、防潮,即便我和我弟已发现了这个秘密,也没法攻破他的防线,“要留给你们婆婆,要留给你们婆婆的!”那种时候,他就像是一个死守自己领地的犟娃儿。

他是不多话的。这种寡言的习性,后来也无差别地蔓延到了他的那两个养子身上。

看到我们这些孙孙儿,他还是会喜笑颜开的。舒展的一对圆眼那时会眯成一条缝,我妈就会在一边说,原来,你爷还是喜欢你们的啊。

那样的节目,在每一个节假日都会固定地上演。

突然发现,我的文字,已经跟不上我对那间老屋歌咏式的回忆。

从前门、堂屋直通后院的那条廊道,夏季到来,就会彻底开敞,让我领教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穿堂风”。

无论白天黑夜,廊道都黑黢黢的。右手侧的高处悬挂着一幅素描的遗像,里头有个精瘦的老头,蓄着一直拖到胸襟的山羊胡。

我爸后来告诉我,说那是他的幺舅,我的幺公公。

我婆的这个弟弟终身未娶,到了晚年,就寄居在我婆也就是他姐的这间老屋,直至去世。

那幅遗像,也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的素描遗像,就那么一直在我们的头顶悬挂着。也许,婆婆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固执地将她兄弟留在这个家中。

一片神奇的透明瓦片,让老屋外面阴晴不定的天光直射到灶台上。

灶台由水泥、砖头砌就,支着堪比公共食堂的大铁锅。我婆还能下床时,每当我们一家人乘坐菜园坝的轮渡赶回来欢聚,老人家都会踮起一双小脚为我们煮包心汤圆或是醪糟荷包蛋。

汤圆里浓醇的黑芝麻,荷包蛋里飘逸的猪油香,让我确定在我们贺家,有一种超越妈妈味道的味道,那是婆婆的味道。

老屋让小孩子感觉新奇的事物还不少:上浆的铺盖;后院里各家开辟出来的农田,栽种着韭菜、葱葱之类,还会搭起丝瓜架;各家各户自制的防盗铁网,齐整地钉在窗子上,那上面密密麻麻打着圆孔,略大于钱币,一度让我疑惑不已,直到我堂哥为我解开谜底,哈儿,那是冲压子弹壳后留下的废料啊……

这样的一个世界,是如此迥异于我生长的那个被规训的世界;这里的人,也如此迥异于我父母亲的那些礼貌周到,却始终保持着分寸的医生同事。不知不觉,我就将这里当成了定期奔赴的秘密花园,当成了那种不愿示人,却又暗自得意的自由王国。

很多次的午饭结束后,我伯娘安排我在卧室午睡。那是依靠我爷这套长江厂的公房搭建起来的一间偏房,挂着蚊帐,床榻紧邻立柜,简直如同身陷峡谷。记得某次躺倒前,我在堂哥的撺掇下饮过几杯酒,是某啤酒厂新产的巧克力香槟,巧克力颜色,香香甜甜的,让我的脑壳晕乎。

后窗之外有一棵半人高的枇杷树,深冬时节枝干瑟缩,叶子已接近于黑色。在那树下,我所有的亲人们——父母兄弟,伯伯伯娘,堂兄堂姐,还有爷爷婆婆——趁着午后最后的一点儿暖阳,在院坝里头摆起了大型龙门阵。

他们喁喁的语声隐约传来,我并不能听清具体的言词,却仍感到踏实和安稳,那时我以为,这样的定期的狂欢会永久持续下去。

差不多1995年起,我们家族的节日聚餐,虽然仍在桐梓坪的老屋中持续,但饭桌上的一家人却开始议论起了下岗、买断工龄、南下深圳捞钱这一类的话题。

伯伯一家,主要由两家大厂的职工构成,长江厂还有沙坪坝的制药三厂(即后来的西南药业)。除了我那嗜酒而寡言的伯伯,他们家的每一个人都蠢蠢欲动,还会争得面红耳赤。

那个时候,我婆婆已从这座她驻守了大半辈子的老宅里离席6年,终年82岁。我们所有的人当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那起死亡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巨变,其实早已悄然开启,到最后甚至不给那一桌子人足够的时间去坐而论道。

我堂姐在45岁那年,就因为“大集体”的身份,被药厂买断工龄,之后的壮年岁月里,她不得不在摩配库管乃至带娃保姆的岗位上游走。

很快,我堂姐夫也因为长江厂军工生产线的萎缩,在经历了几年半下岗状态后,终于去往了厂区里大呼小叫不休不止的麻将牌桌。

我的两个堂哥,一个跟随他的二婚妻子做起药贩,另一个则苦苦等待那迟迟不肯现身的“正式退休”。

我后爷依旧高大而沉默,临终前居然闹出一起纷纷扬扬的黄昏恋情,这恋情终被突如其来的癌症确诊叫停。

他和我婆婆最后合葬在了铜元局一座无名山丘的陡立石壁间。

那片公共墓地产权不明,渐渐成了长江厂的后代不约而同的拜谒之地。每逢过年或是清明,我们一家都会排起一支小型纵队,沿着蜿蜒起伏的石板路前去烧香、放鞭炮。

千禧年前后,当铜元局大规模的拆迁来临,老屋,还有这片墓地一夜之间被推土机填平,我爷我婆的骨灰也随之不知所踪。

许多年过去,我父亲仍会对我伯娘抱怨,怪她没有早做准备,擅自放弃了两个老人的遗骸。

不知不觉,这份对铜元局的追忆,就被我写成了一首挽歌。

对随后无可挽回也无法避免的颠覆、消亡,我也忍不住流露出哀怨的情绪。

这些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想要留下一份记录,因为我担心,从我们的下一代起,对那里曾经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一切,就已无人知晓。

就在几个月前,我前往南滨路上的精典书店落实活动场地,中途无意间在抖音上爆红的苏家坝立交桥下伫足。

跨江而来的匝道,在我头顶划出优雅的圆弧,也让我在桥底的行走变得亦真亦幻。

我跟随着无意识的脚步前行,一抬头,蓦然发现了一座红砖的楼房。当时的感觉,就像大白天撞了鬼,往昔的魅影,猝不及防地自这片虚浮跳跃的网红景观中惊现。

那居然是长江厂曾经的职工医院!

医院背后,曾让我刻骨铭心的百十来梯的“断肠坡”,在我焦灼搜寻的目光中,最终并没能如愿重现。

少时,在铜元局的街上结束了游玩,这归家必经的漫长石梯坎总是让我生畏,那时我会耍赖,非要我堂姐背我不可。

我的堂姐,沿袭了自我婆婆那儿遗传而来的少白头,少女时代起就已未老先衰。她总会叹息一声,蹲下身,把我接上她宽大的背脊。

漫无尽头的攀爬中,堂姐的白发在我的眼前晃动,一点点地被汗水打湿。她的喘息也越来越粗重,几乎无力将一句话完整地说完。真是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护犊心切的小妈妈。

那天,她从插队的遂宁返家探亲。她用下地赚来的补贴,为我买来一盒水彩颜料,我抱在胸口口视若珍宝。她背着我,喘着大气叮嘱,小彬啊,你要好生画哟,要当一个画家哟……

我应该是用这盒颜料作了不少画,后来还凭一幅名为“奔向四个现代化”的水彩画入选过沙区少儿画展。但我终究没有当成她所希望的画家,那盒珍贵的颜料也早已消失不见。

好在我手里还有这支笔。好在我已在铜元局的旧影里,发现了一部平民的史诗。我想对我的堂姐说,大姐,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它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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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望重庆

天使,是游走,是飞翔。或许,只有在路上,我们才能找到必将上升的一切。

而故乡,则是永恒的回望。很多时候,这回望都如此的忧伤,并且绵长。这中间相隔的迢迢路途,让我们几乎无法消弭,难以抵达……

好在我们还有公益。当具体的善意,投射到我的故乡重庆,散播到重庆周边广大的山区,我相信,我故事里那些幽暗的记忆、逝去的亲人、无奈的爱恨,一定会在一夜间重生,连通我们内心每分钟120击的热爱。

毫无疑问,正是这热爱,让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年年高温不退。

贺彬

前媒体人,小说写作者

著有小说集《乐园》等


封面摄影 崔力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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