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井忍|唱着歌去

文摘   旅游   2024-07-18 08:30   浙江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较早,梅雨季还没开始,东京的气温就升到三十六度。好久没去中国了,打开手机瞄一眼,发现机票价格尚可,应该是在暑期出行高峰前的低峰时期。所以这趟旅行,是先买了前往北京的机票,才开始安排后续行程的。

目的地选了丹东。这几年认识到几位长期居住于日本的中国老年人,从他们口中偶尔听到“安东”这个地名,是丹东的原名,所以至少有些耳熟。我想,这个季节的中国东北,应该会凉快些。

六月底到北京,没过夜,一路奔至北京站并乘坐K27次绿皮火车,出发。因为前一天睡得晚,上车前买好的玉米黄瓜豆腐干一口都没吃,就躺下来了。我在中铺,下铺两位阿姨北方口音的喃喃对话,还有火车的摇晃和“咣当咣当”,就像一曲没完没了的摇篮曲,让我彻底放松身心。

我在黑暗中睡醒。屈指数数,也睡了足足八个小时,只是睡得太早。被子里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呼噜声,不久看见外面天亮了,下来坐在折叠座椅,啃了根玉米。不知何时,隔壁中铺的大叔也起来了,一样坐在椅子上看外边,过一会他又起身把被子裹在身上,轻声说“好冷啊”。出发时的北京正在高温黄色预警中,我只穿一件T恤衫,而往北的车厢内凉如秋。于是我也从自己的中铺拿棉被,把自己裹在其中。

大叔是本溪人。没问之前,也能看出他是东北汉子,身材魁梧、轮廓硬朗,有立体感。我听说过本溪有工业遗址群,1905年大仓集团商社与清政府合资成立的煤铁生产地,一直到2008年才关闭。大叔说自己以前在水泥厂上班,没在钢铁公司,不过很多亲戚在那里上过班的。隔壁老爷爷也参与进来,他也是本溪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我介绍本地猕猴桃(当地人叫做“软枣”)、羊肉汤、烧烤豆腐皮、水洞水景区、本溪湖,还有国家森林公园。老爷爷说,这是“微信上看不到名字的城市”,但其实是“很适合居住的地方”,自嘲的口吻,底色却是本地人的自豪。

沈阳下一站就是本溪,离丹东也不远,就两个站。我决定回程在本溪住一天,说出这个意愿,大叔拿起手机说,好,加个微信吧。然后他看到我的微信签名(是真实姓名),对我说:“哦,你是日本人啊”。我点头说对。就这样,至少旁边上中下铺的乘客们也都知道了我是外国人,而下铺阿姨照样对我说“诶,美女”,一会让我挪开行李,一会又让我来帮忙系好她的护腰,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开心,还是绿皮火车好。阿姨的社交能力极强,在本溪下车时还成功让大叔带她的大行李。此刻我发现,大叔自己的东西很少,只带一个布料小手提袋。他说“来本溪联系我”,我说会的。

到丹东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花了一天把重点景点基本都看完。当地人很热情,问路找地方都乐于助人,出租车司机介绍的两家餐厅都试了,好吃解馋,包括饮料小菜才三十多块钱。睡前去散步,看到路边烤苞米的三位大哥,感觉三只大熊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可爱得很。这是整根苞米直接放火炉子上干烤的那种,买了一根坐在凳子上,拿在手里捧着啃。不久一个女生牵狗路过,忽然小狗不肯走,生拉硬拽不管用,三个男人咯咯笑,异口不同声地说“不走了”。我走的时候,他们转头对我说拜拜。

本溪是第二天下午到达的。从火车站前往酒店时,遇到亲切健谈的出租车师傅,我临时改想法请他直接带我去工业遗址群,逛一圈。师傅非常体贴,为了参观方便,到遗址群时把车开得很慢,也有几次停车并让我出去、好好看一下。师傅对这段历史滔滔不绝,我也认真聆听,讲完他回神过来般地问我出身何处,我说日本。对方破颜一笑:“难怪!你的口音还有点不一样”,然后加了一句,我说这些不是对你个人有看法,你知道哈,这只是历史,作为本地人讲这些是很自然的事。我说明白。

我想看多一眼跟历史有关的地方,多亏师傅的特别配合,曾经的“洋街”、日式建筑、张作霖的别墅、大仓喜八郎遗发冢以及史上最大矿难的发生地,都在实地学习到了。遗发冢位于溪湖东山高处,比较难找,师傅在车内等候,带我去的是正好在山上锻炼身体的老爷爷。树丛里的一小块地,有石柱和巨石堆,老爷爷指给我“重点文物保护”碑牌道,本来还有个石碑,现在保存于本溪市博物馆。

这不禁让我联想起东京的一座纪念碑,位于大仓东京饭店(虎之门二丁目)新颐馆外,刻有“中国同盟会发祥之地”。该同盟会是孙中山在东京倡导筹备成立的革命组织,大仓喜八郎为他提供了有形无形的援助,1905年同盟会的成立大会就在大仓家宅邸内进行。1962年大仓东京饭店由大仓喜八郎长男、大仓财阀第二代掌门人大仓喜七郎(1882-1963)在此开业。这里的房间一晚需要人民币三千多,我没住过,但五楼餐厅的柠檬派是这几年的最爱。跟着老爷爷往回走时我就想,既然看到这里的遗址和石头,以后这份点心的味道还能跟之前一样吗?

入住酒店不久,我收到了两条微信留言,一条来自刚才的出租车师傅,他推荐了一家餐厅,提供“本地最好的羊肉汤”。另外一条是大叔发来的,在绿皮火车上遇到的那位。他问我到了本溪没,我说到了。大叔回语音,怎么没说一下呢,然后又说,那我晚上领你去吃烧烤。

我们约在本溪湖公园,在火车上他跟我提到过的,是世界上最小的湖、本溪的发源地。刚才的出租车师傅也说过,它的原名为“杯犀湖”,清雍正年间改称本溪湖。公园围绕该湖,传统风格的规划和设计,湖边垂柳婆娑,湖中建有拱桥。只是今天的湖面有绿色浮萍,还有几个塑料瓶漂浮着,大叔有些尴尬地问我会不会失望,我坚决地说不会,挺好看的。他接着说,下个月应该会放水,到时候清水从地下的溶洞涌出来,清澈透明,小时候我在这里经常游泳呢。此刻的公园好不热闹,恰逢傍晚时分,每隔几米就有人放歌唱歌跳舞。这和我印象中的东北热情豪爽风格又不太一样,更加接地气,尤其亲切。

逛了公园一圈,大叔说,昨天晚上跟哥们一起吃烧烤,那地方不错,我带你去。出租车路程大约一刻钟,看着路边的楼房,大叔说这里的房子不贵,便宜的一两百,高楼里的也才几千块。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他是指住一个晚上的价钱吗,他仰面大笑回道:“是一平米!” 我说那比北京便宜多了,大叔和师傅都笑道,那不能比,这里是五线城市。大叔解释,本溪以前是直辖市,工业衰退之后,现在要转型成旅游城市,但需要点时间。我点头呼应,确实有这个潜力的。师傅回头问,你是哪里人啊,我简单回一句“南方的”。不是要隐瞒什么,是因为大叔是本地人,怕他日后被别人背后说,影响他的人际关系。

我来的时候是下班和放学高峰期,根本打不到车,我被迫与两个女生拼车,绕了不少路才到达本溪湖公园。而晚上七点路况恢复正常,我们的车沿着流贯本溪的太子河边开,车窗满满地打开,吹得后座的我凉凉的,想想东京的闷气和热度,感觉来这里太对了。到目的地后我拿起手机准备扫码,结果被师傅和大叔同时拦住,师傅还说:“让他付!起步价才六块,全国最低水平!” 下车后才发现,这是一家装修很不错的烧烤店,而我在公园附近的路边看见过好几个烧烤摊,生意红红火火、很是吸引人,一直以为大叔带我去吃的也是类似的摊子。大叔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刚坐下就说,这里比较干净,我从来不吃那种路边的。

羊肉、青椒、鱼下巴、韭菜、豆腐皮、五花肉、鸡中翅和鸡爪。我求他不要点蚕蛹。就如传言所说,本溪豆腐皮是一个亮点,虽然很薄很软、但不容易碎,刷上大量的鸡油,撒上孜然辣椒面,香辣美味、越吃越过瘾。大叔点了一小瓶白酒慢慢地喝,说他家附近有一对小夫妻开的小摊子,傍晚出来只卖烤豆腐皮,几个小时卖出一千元,这还是净收入呢,大家排队买。但他自己几乎一口都不吃豆腐皮,说是得了痛风。这个时候我才想到问他该怎么称呼,他把真实姓名发给了我。顺便问下多大岁数,他说属狗,家里还有哥哥姐姐,他是老幺。我心想怪不得,他这种活泼单纯的性格是否至少一部分是被宠出来的呢,看他的样子小时候肯定是家里的开心果。其实我们的年龄相仿,告诉他我的生肖,对方愣了一会儿,说一直以为我比他小一轮。他的表情让我有些尴尬,后来才想到,可能那是他逗我开心。

一开始旁边的桌子是小两口和一个小朋友安安静静就餐,大叔(不,以后还是叫老H吧)显得有些不自在。过一会他们付款离店,换来几个哥们大吃大喝,他好似才放下心来,表情和语音都自然很多。他平时在北京四环和五环之间租房,偶尔回家看母亲一两周。他结过婚,有过孩子,离婚后这样生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在北京有一份工作,但我没感觉他对目前的工作有多大的热情。反而他反复提到南方一个城市,那里有朋友,山水环境好,客流不断,他想在那里开个披萨店。为什么是披萨呢,因为它是速冻保存的,客人点菜就拿出来烤一烤即可,不需要技术,很简单。他知道我年龄之后问我是否快要退休,我说日本的退休年龄一般在六十五,我爸到七十五才退休。这则信息让老H震撼,问我是不是男女都一样,我说是。然后他放慢语气说,在中国,女的到五十岁退休,当干部的也就五十五,可以领养老金了。

老H问我明天的安排,我说已经买好了高铁票,早上开往北京。他说那我明天不送你了,离开烧烤店后又说,我们唱歌好不好。我们就这样去了一家KTV,老H说没来过这家,进去之前在旁边的杂货店又买了一小瓶牛栏山,他不带包,让我放在手提袋里。平时我一个人旅行时是有警惕心的,而老H的安排多多少少考虑过对方的防备心,见面和吃饭的地点选择了开放性的场合,没有主动问我隐私相关的话题(反而是我冒犯了这点),感觉他是一个好人,可以信任。然而,在我心中有过的忧虑,进去包间之后烟消云散,我发现老H就爱唱歌,先礼貌性地问我要唱什么,随后都是他自己点自己唱。

谭咏麟的《水中花》、迪克牛仔的《放手去爱》,车继铃的《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我主要当摇铃乐手,也没能玩出花样,就单纯地手摇、击鼓边。老H说自己只会唱老歌,吉井你也唱一首,我说那么周杰伦吧,结果当场被他否决,因为他不会唱。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犹》、张镐哲的《再回到从前》。他唱得都老练好听,但这些歌我都不认识,这让老H有些费解,你怎么都不会唱呢。到这个时候我们分工明确,他说出歌曲名,由我负责点歌,有时候听不清他说的字儿,因此有过轻微的争吵。张雨生的《大海》、陈百强的《一生何求》、赵雷的《成都》。难得有一首我认识,问老H去过成都吗,他摇摇头。

边听他唱边击打摇铃,我越来越觉得,此时的场景——一首歌都不会唱,但也很开心的夜晚——曾经出现过。是很久以前,就在我去成都留学的那时候。留学生楼的服务员,她是我在中国的第一个朋友;李太太,孙女一样疼我;四位川大校友经常和我一起去舞厅跳舞。其实我待在校园里的时间不多,一般在外面转转。记忆中,还有在十四个小时的大巴旅程中给我看管行李、买汽水的年轻工人,在北京的大冬天里陪我一起找蒙古大使馆的老夫妻,对了,还有在阿尔泰的美发店上班的女孩们,是她们邀请我一起去唱卡拉OK的。

不止这些。我生活在中国的那些年,甚至至今,也不仅仅是她们和他们,在仅有的一次相遇中,尽最大的诚意和善意对待了这个口音奇怪的外国人,给我带来极大的安慰和力量。抛开同事朋友不谈,让我对这个地方抱有无尽的好奇心和兴趣,说到底源自于这些生命力顽强的普通人。尽管这不是我的国家或同胞,但我还是有些怀念和向往。高胜美的《缘》、隆央卓玛的《西海情歌》,老H问我是不是有点累了,我说那最后一首吧,然后他选了张震岳的《再见》,一口干掉牛栏山,手持话筒开始唱。

唱完我们留在包间聊了一会儿。老H表示自己有点跟不上这个时代,尤其是变化的思维方式。他说昨晚去吃烧烤,在门口看见一个男孩骂母亲,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小孩骂家长。然后又说,自己其实很想离开这个家乡,周围邻居都互相认识,去南方多好,很自由。我就当喝酒人的独白听,不过听着觉得,自己仍然只能摸到他们的故乡很表面的一层膜。我试图拿自己的经验去想象对方的处境,但总觉得这好比盲人摸象,终难得其全貌。

聊到凌晨十二点,KTV对面就是我住的酒店,分手时我们握了手,他的手掌干燥冰凉,是不是因为喝过酒。第二天早上我打车去找露天的早市,这里的丰富、鲜艳和明亮完全满足了我对东北的幻想。这是早餐摊和综合菜市场的结合,大果子、油炸糕、大碴粥或苞米面饼子都有,而我在这里点的一碗豆腐脑,带有浓郁的黄豆香味,恐怕是至今为止我认为最好吃的一碗。为了赶火车,我匆匆买下三颗十元的火龙果、一斤五元的杏子和十二元的蓝莓。我在丹东的鸭绿江边上买过一斤十五元的“朝鲜”蓝莓,忽然想到说不定是国内生产,也无所谓,反正味道都是一样的,新鲜美味、颗颗脆甜。

回北京的高铁上,我的座位靠窗。把火龙果挂在挂衣钩,旁边的年轻女子提醒,他们(铁道乘务员)不会让你挂这个的。见我不知所措,她让我把塑料袋放在她的大行李箱上面,很潇洒地说“没事的”,然后打开视频开始跟老公聊天。我有点想听《成都》了,拿出自己的手机,发现老H发来了语音,我就不送你了哈,祝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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