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这么走一整天,累得晚上做不了事,写笔记草草几行,看书也只翻两页,很早就睡了。7月5日早上6点半手机闹铃叫醒,天色仍暗,看窗外街上正在下雨。酒店前台的服务员说,雨下有一阵子了,这会儿越来越小,兴许下不多久。我没带雨具,早饭后到附近超市买了件塑料雨披。电脑、书和衣物都留在酒店房间,背包轻得跟空的一样。7点半上车时,仍是小雨,20多分钟后我们在离昨天所走边墙的最后位置近1公里处下车,雨点已若有若无,天上云堆的颜色从深灰转为灰白。穿过湿漉漉的草丛和灌木丛,返回边墙下,刚好8点。
我们先在边墙外侧(西北)走了一阵,再走上有树木覆盖的墙体。雨后的边墙草地上,形似黑木耳的暗绿色地软蓬勃而起,随处可见。地软,我家乡叫地上皮,各地又有地耳、地木耳、地衣、地皮、地踏等名,科学分类归入念珠藻科念珠藻属藻类植物,是非常受欢迎的野菜,在古代陕北也一定是春夏雨后常见的餐食。饥荒年月人们渴盼下雨,不仅为了数月后的农田收成,也为了眼前草地上这种胶质柔软半透明的救命菜。明代王磐为救荒编写的《野菜谱》收有“地踏菜”:
地踏菜,生雨中,
晴日一照郊原空。
庄前阿婆呼阿翁,
相携儿女去匆匆。
须臾采得青满笼,
还家饱食忘岁凶。
东家懒妇睡正浓。
我们走的这段边墙,在明代属延绥镇的龙州堡管辖。龙州堡在边墙东南侧几公里之外,我们因急于继续沿边墙前行,没有去看龙州堡遗址。据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省明长城资源调查报告》,龙州堡保存状况不佳,清末战乱后已经毁弃,堡城规模尚在,但村民在城墙上挖窑洞,又拆墙修建灌渠,墙体破坏较大。据明代史料,龙州堡“北至大边五里”,就是说我们所在的边墙与龙州堡之间的距离也就两三公里。陕北的大边和二边之名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成化年间初筑边墙,就是在卫所城堡及附属众多墩台的外侧,每两个城堡之间,夯筑一道弯月形障碍物,“连墩勾堡”,把城堡墩台连接起来,形成绵延一千八百里的边墙。后来又在城堡内侧建一道支持性防线,称之为“次边”,于是把在外的边墙称为“缘边”。再后来,两道边墙的名称才规范为大边、二边。
今所谓陕北明长城,主要说的是大边,二边修建时主要是“堑山堙谷”,地表之上的夯筑墙体极少,所以早在明末清初已不甚醒目,容易观察到的只有墩台。以陕北毛乌素边缘地带的地理气候条件,即使没有人为破坏,数十年时光已足以让相当多边墙墙体自然消减乃至消失,最突出的是被风沙覆盖。康熙初年已经有官员说延绥边墙“今半成坦途,多可超越”。其实明代已是如此。隆庆和议之后因数十年和平无事,镇守官员发现许多地段的边墙已隐没于流沙之下。据万历年间编修的《延绥镇志》,因“边旧墙沙壅”,人马可轻松出入来去,万历三十八年四月曾动员“车五百余辆,尽力扒除”长乐堡至波罗堡一段边墙的“内外积沙”,这才“边墙复出如旧云”。延绥长城始建于余子俊任延绥巡抚的成化年间,到正德末嘉靖初,已有报告说多段边墙消失不见,“沙与墙齐,胡奴可策马而过”,亟需重修。这当然主要不是套内蒙古为南下掳掠而掏墙(又称排墙、拆墙、溃墙)的结果,而是由于大自然的力量。
说到这里,应该补充一句:参与人为破坏边墙的,不止有蒙古各部落(明朝称之为套虏),还有明朝军队。边墙的意义是阻塞交通,越是交通便利的地段,边墙越是要修得不可穿越,留有出入关卡的地方非常少。比如我们正在走的这一段(龙州堡管下),20公里之内有所谓四关:永安关,三捷关,龙城关,万里关。但是每所关城不一定就有可通行内外的关门,事实上军情紧张时关城大门还会于内外夯筑,完全封死大门。这当然可以阻挡蒙古进入,但也妨碍了明军出击。明代中后期明军多次集中优势兵力,主动到边墙之外的鄂尔多斯地区(所谓套内),剿杀蒙古部落,号称“搜套”。这时边墙会成为明军大规模行军的障碍,人马辎重出入十分不便。于是明军只好组织拆墙,挖出多个可通行人马车辆的大豁口。过后补筑边墙也是不小的工程。
上午九点半,浮云上扬,偶有蓝天露出,却没有阳光照射,正是最好的徒步天气。过了黄草坬之后的边墙已缓缓转向西边,延绥大边从之前的东北西南走向一变而成东西走向。再走两公里,就到青云山三官庙附近,一条又深又宽的古老冲沟横在面前,边墙骤然消失。我们只好沿着南侧的五杨路走,过了深沟,边墙又在路北农田里冒出来。五杨路沿边墙向西,在某处穿过边墙之后,一直走在边墙以北。我们则保持在边墙南侧走,这样避免听见或看见汽车,而且南侧地面开阔平坦,只有农田和树林,走起来很愉快。大片的杏树林,多半尚未采摘,我们的手也不会闲着。有一种黄中见红的小杏酸酸甜甜十分爽口。罗莹说陕北管这种小杏叫羊粪珠珠,肉少核大,主要是取杏核卖杏仁。我想起燕山地带那种小山杏,春天山上一丛丛云朵般美丽的杏花,盛夏农民采收山杏也只是为了要杏仁。
从这里到五台村一段,明长城下面压着秦长城。在一片杏树林旁边的边墙脚下,我们见到一个大洞,挖掘的痕迹很新。张怀树老师说,他记得看过一条新闻,说靖边有村民挖坟地破坏了秦长城。他很快在手机上查到这条新闻,发给我们。原来是靖边县小河镇一个姓郑的村民在清明节前一天,为修建坟地,用小铲车在龙洲镇龙一村的边墙南侧开掘土地,位置不仅在长城保护范围内,而且距墙基非常近。这就算是损毁战国秦长城遗址,性质严重。张老师说,很可能我们见到的这个挖掘现场就是新闻上那件事。不过据我们一路所见,边墙上面与两侧的新旧坟墓是很多的,有些非常新,墓碑上标出的时间就是两三年前。
在长城上挖窑洞是普遍现象,四年前在府谷就看到很多,以前在山西境内也见到过,不过靖边甘沟以西到楼头这一段,却是我见过边墙窑洞挖得最密集的,不到100米长的墙体能被挖出十多个窑洞,而且连绵不绝,隔一阵就见几个。显然不是几户人家,而是一整个一整个的村庄,怪不得会有“长城村”这种地名。张怀树老师说,你看这一带地势平坦,没有山坡丘陵和台地,只有长城是最便于挖窑洞的地方,而且自然黄土地层又怎么比得上夯土城墙坚实可靠?进窑洞看,土炕、火灶与墙上的电影画报,仍有浓浓的生活气息,仿佛还听得见一家人的说话声。稍后走在边墙上时,张老师指着一小堆乱砖说,这是窑洞的烟囱。他不说我一定想不到,原来这几块残破的旧砖曾见证过城墙里面的勃勃生机。
当然,长城村的消失一定与长城保护法令的实施直接相关,边墙窑洞住户的迁出应该是统一的政府行为。值得讨论的话题是,在长城上如此大规模地挖窑洞始于何时?很可能与人们熟知的蓟镇长城包砖的快速消失是同时的,也就是说,主要发生在距我们最近的这一百年间,正是文物保护的观念与制度进入中国的时期。可是换个角度,如果不拘泥于长城保护这个非常晚近的观念,而站在长城地带居民的立场上,包砖与墙体的再利用,是不是也可以看作一种历史的馈赠呢?
我们常常没有意识到的是,那些拆卸城砖建设家园的人,和那些居住在边墙窑洞里的人,相当多可以说是数百年前长城人的直系后裔。什么是明代的长城人呢?包括卫所系统的各类型军户人家和地方府州县系统的所谓土民,既有本地人,也有外省人,既有汉人,也有蒙古人。今天生活在沿长城地带的农民固然有相当部分是几百年来的新迁入人口,但仍有一部分肯定可以从血缘上追溯到明代的长城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某种意义上不正是一种历史馈赠吗?当然,这么讲一点也不意味着,古老土著比新迁入人群更有资格利用长城,而只是想强调,那种有关长城地带人类行为严重威胁长城的说法,是基于现代历史条件下文物保护价值观的单一视角。讲长城,不应忽略它在数百年间与当地人群的复杂关联,这也是长城历史的一部分。
说到长城上的窑洞和人家,当我们继续西行,看到并非所有边墙村民都已它迁。在一个小时里,我们遇到三户人家,虽已不住窑洞,但新盖的房屋仍紧靠边墙。有一户虽然盖了砖瓦房,仍把边墙当作羊圈围墙的一部分。羊圈里近百只山羊安安静静,靠门边的几只警惕地盯着我们,两只不安分的小羊在陡峭的墙体上跳跃游戏。羊圈外的杏树下堆着一大堆黄杏,旁边一个大塑料盆,装了一半杏核。跟六十来岁的男主人攀谈,问:“你家啥时候住到这儿来的?”“早啦,一百多年啦,我爷爷的爷爷就住这儿。”
张老师轻声说,这样的人家就是钉子户,因为不满意乡上的分配方案,坚持不搬家,所以会说自己早好几代就已住这里。我问主人:“为啥不搬家呀?”主人说:“没地方呀,政府不给好好安排么。”
经张老师提醒,我看到羊圈外几个大塑料桶上一个塑料盘子,里面满满的小玻璃药瓶。“都是抗生素,稀释在水里,羊群喝水时连带也喝了药,”张老师解释,“现在禁牧,羊群困在羊圈里容易生病,农民就用这种办法。”过一会儿他又感慨道:“以前老听人说市场上的鸡和猪都是抗生素喂大的,我还觉得那就只剩下羊肉安全,现在看都一样呀。”
我们还遇到两夫妻一起放羊,一聊,说是政府不让放羊,只能偷偷放,上午十点出来,下午两点就得赶回家。才90多只羊,为什么要两个人呢?原来羊群在边墙两侧的缓坡上吃草(还有柠条的嫩叶),慢慢向东移动,需要两人分工,一个走在边墙上,防止羊群跑到边墙北侧的玉米地,一个防止它们跑进边墙南侧的玉米地。这一对夫妻看着四十来岁,男的精神挺好,很愿意聊天。“不放羊不行呀,家里三个孩子读书,两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只种玉米哪供得起?今年又干旱,还不知结不结得上棒子,就算结上了,也卖不了几个钱,一斤才一块钱。”
我问,放这么多的羊,一年能有多少收入?“两三万吧,勉强供孩子上学。”告别时我跟他们说,也快了,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一毕业,你们的日子就好了。“好啥呀,”他哈哈一笑,“毕业也找不到工作,还得买房,还得娶媳妇,都要爹妈给钱呀。现在上学靠贷款,毕业不得还贷款呀。农村娃娃,一辈子好不了。”
二台到五台这一段边墙,北侧有一个明显的保护带(差不多50米),修有铁丝网护栏,护栏外立有水泥碑,保护带内没有耕地,稀稀落落地种了沙柳和松树,可以说是长城保护的样板。边墙南侧就大大不同,玉米都种到墙体上了,也没有铁丝网护栏,隔不多远可见村民的房屋倚墙而建。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困惑,难道是因为边墙两侧属于不同的乡镇,而不同乡镇在政策执行上有各自的标准和力度?张老师说,也许另有原因,你看北边有公路,车来车往,领导经过都看得见,南边只有农田,没人来看。我听了深感佩服,这才是懂社会呀。
11点40分,我们走到五台村。罗莹说,曹翠丽马上就到。翠丽也是保罗的徒步伙伴,去年陪保罗从房山走到卢沟桥,完成了从河北进北京的最后一程。不过我认识她要早得多,2017年夏我和一帮新老朋友走美国西部著名的“太平洋屋脊风景步道”(PCT),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集结时,第一次见到她(大家都叫她的英文名Tracy)。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湖北老乡虽然看起来娇小纤弱,却是了不起的户外大神,轻轻松松跑马拉松和极地长征的那种。PCT之后,我们又一起走过土耳其的吕西亚之路和伊朗的戈尔干长城。此外,她在境外参加一些炫人耳目的户外活动时,有两次我恰好旅行经过那里,一次是在蒙古的哈拉和林,一次是在秘鲁的马丘比丘。这次我和罗莹计划三边长城徒步,消息发到保罗的徒步伙伴群,翠丽表示要参加,但日程所限,只能走一部分——保罗伙伴们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做法,有时间就走,没时间就撤,走多少并不重要。这样,5号早晨翠丽从深圳飞到榆林,然后从榆阳机场打车来靖边,现在已经下高速,正按照罗莹发的定位往这边赶来。我们到边墙北侧的五杨路边去等她。坐在路边草地上等候时,我拿出笔记本记下刚才与放羊人的对话。还没写完,翠丽就到了。
今天加入我们的还不止翠丽。罗莹的两个朋友,分别在榆林市和榆阳区工作的两位干部,我刚到榆林那天就见过的高登主任和许成军主任,要利用周末和我们一起走一两天,现在也快到了。恰好我们正发愁没地方吃午饭,原先设想在五台村找个小餐馆,到了才知道这一带没有可以提供饭食的地方。罗莹给许主任打电话,请他们下高速后在路边找个餐厅买点吃的给我们带来。我们沿着边墙继续向西,穿过包茂高速和210国道(五杨路接上国道后就结束了),到路西第一个墩台下休息等午饭。这期间我用手机接入,在线参加了单位的一个会议,旷野烈风呼啸,估计我的发言别人很难听清楚。中午1点半,高、许两位驾到,带来丰盛的午餐,我们在墩台下快速吃完。稍稍收拾,2点20分再启程时,队伍已扩大了一倍,热闹得多了,不过天已转晴,强烈的日晒也回来了。
五台村边墙建在地势平坦的黄土沙地上,尽管窑洞挖得最多,墙体保存状况却明显较好。但是从麻黄梁开始,边墙进入黄土山地,墙体不再连续。对走路的我们来说当然上了难度,光秃秃的土坡容易打滑,爬上爬下也耗体力。从麻黄梁到伙场坬,不到5公里的路,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在山顶绕着墩台转圈时,忽然发现我的小书包有水外渗,原来许主任给我的一瓶苏打水,我喝后没拧紧瓶盖就塞进书包,手机和两个笔记本都泡在水里了。前年跟保罗在四川徒步时,我跟他学到在背包之外再带一个小书包,装随时要用的物件,如笔记本、手机、水、墨镜等。另外,我见保罗总是拿一个手掌大的笔记本,可以一边走一边写笔记,那以后我出门就带两个笔记本,一大一小,小的路上写,大的晚上写。这下都给水泡了,我叫苦不迭,赶紧清理,好在手机还能用,笔记本可以晾干。
在山上又多次遇到放羊的,高、许两位有点惊奇:这儿还在放羊呀。我说了这两天所见放羊的情形,他们点头表示理解:羊不放出来会生病,而且所生的羊羔容易死亡,所以完全靠圈养是不行的。我也说到所见的羊群规模都在百只上下,许主任说了和张老师所说一样的话,这个规模最经济。他说,他小时候在村里放羊时,一家的羊不够多,要几家的羊凑一起,凑够百来只才赶出来放。他们都生长于陕北农家,又多年在基层乡镇工作,最了解陕北。走过一块荞麦地,见荞麦才长出小苗,我不明白为什么荞麦要种这么晚。高主任说:“陕北最不挑地的农作物就是荞麦,种在哪里都能长,早种晚种都能收。农民总是先种别的,像是玉米啥的,这些作物怕旱,几个月没雨就不行了,农民会重耕田地,改种荞麦。”
下午4点半,我们到达伙场坬村,距今天计划的终点镇靖堡已经不远。大家在唯一开门的小卖部买水和冰棍,稍解暑热。从伙场坬到镇靖堡要跨过芦河,根据多人问路的答案,我们沿着伙场坬通往旧城的公路走,不足一个小时就到了。旧城是当地人对镇靖堡的俗称,这个旧是相对于今靖边县城(张家畔镇)而言的。1942年县城从镇靖堡迁到张家畔,镇靖堡就被称为旧城。不过张家畔(现在的靖边县城)并没因此而叫新城,因为新城之名早被比镇靖堡资格更老的一个古城所占据。
明清靖边的军政中心在靖边营,其地又称新城堡。为什么叫新城呢?因为那个地方宋代就有范仲淹建立的城寨,民间称为“范老关”。明代在旧城寨旁边另建靖边营,得新城之名,那是相对于范老关而言的。雍正九年改靖边营为靖边县,县城也在新城堡。县城从新城堡迁到镇靖堡是清末的事。经同治陕甘回乱,作为靖边县城的新城被毁,县治东移至镇靖堡。从此镇靖堡成为靖边县城,直至1942年县治迁到张家畔。1942年之后,失去县城地位的镇靖堡获得“旧城”的俗称。这样,最早的靖边县城被称为“新城”,后来的县城镇靖堡反倒被称为“旧城”。这一点,本地人也偶尔会犯糊涂。据说以前有毕业生从靖边派往乡镇,要他们自己在新城和旧城之间选,都觉得新城当然比旧城好,选了新城,殊不知新城在距县城60公里的偏远山区,旧城只在10公里之外,条件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