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涛|在西北太平洋的鱿钓船上
文摘
旅游
2024-07-25 08:30
上海
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西夏公主招驸马,问应征者三个问题。头一个就是: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中。虚竹答: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中。
上述问答让我羡慕,又自惭形秽。这世上想必很多人都真正快乐过,而苦逼如我辈,自以为怀着理想,多年来在黑暗中奔走,只落得一身负能量,似乎已不识快乐为何物。但如果你要问我,一生中最孤寂的时候,是在哪里?我会说,也许是在西北太平洋的一艘鱿钓船上。鱿钓船,西北太平洋,可能很多人不熟悉,但如果你读过轰动一时的非虚构作品《太平洋大逃杀》,也许会恍然大悟。我上的就是那种船。多年以前,我在大学读研,论文方向是西北太平洋的鱿鱼资源与渔场探捕。每年暑假我都要出海,参与渔业生产,也收集研究数据。
七月酷暑时,我汗流浃背,跟着教研室的唐老师,在渔业公司的码头,爬上一艘运输船,向北向东走。起初似乎是浪漫的。一觉醒来,黄土绿树灰楼的嘈杂背景不见了,无边的海水在视野里闪闪发光,先是黄绿色,继而绿色,慢慢地变蓝,天也渐渐凉爽了。一种转换人生舞台、开创新生活的想象,让人心醉神迷,如同《镜花缘》里唐敖出海时的情景:“四围眺望,眼界为之一宽,真是‘观于海者难为水’,心中甚喜”。海水由绿转蓝时,我的浪漫情绪就灰飞烟灭了。只觉得,海越来越大,船越走越小,排水量千余吨的庞然大物,渐渐成了一片树叶,随着洋流,左右晃荡,上下颠簸,我也成了树叶上的小蚂蚁,被晃得七荤八素,胃部开始收缩,脑壳像炸了一样,身上出了密密的汗,像是免疫系统和病毒在搏杀。开饭的铃声响了,我深一脚浅一脚,扶着舱壁,下到餐厅。扒不到两口饭,胃里的东西就往上顶,我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出了舱门,用手撑着船舷,对着海,张嘴就吐开了……水手们都是过来人,见怪不怪,说,这叫“交公粮”,越吐越要吃。于是,我每天“交公粮”。挣扎着去吃饭,向胃里装东西,再倒空。味觉和嗅觉似乎都消失了,腹中空空,也不饿。听到饭铃声,胃里就一阵收缩。水手们安慰我,说有人喝口水都会吐出来,有人甚至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你还算好的。船在航行中,不舍昼夜。水手们在餐厅里看电视,赌钱,不喜不悲。只有我,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如一滩烂泥。在晕船中,时间就模糊了。只记得,餐厅的电视机里,一开始说的是普通话,和在陆地上一样。后来说起了韩语,水手说,过济州岛了。在甲板上望,远处黑黑的轮廓动荡着,大鱼一般。后来,又说起了日语。水手说,过津轻海峡了。两岸有灯火,一上一下,跳跃着,日本军舰远远地跟着。至第四天,我一觉醒来,觉得有点饿了。吃饭时,闻见了久违的饭香。奇迹般地,我能吃饭了,胃不收缩了,脑壳也不痛了。啊,我好了,似乎一夜间重生了,从此看天是天,看海是海,世界又真实起来了!然而,我的惊喜很快又被风吹散了。过了津轻海峡,船往东走,电视里没了声音和图像,收音机也哑了,水手们也越来越沉默。天像个盖子,罩着那片海,船在里面走,走上一天,是这样子;再走一天,还是那样子,连海鸥也看不见,只是那海水,颜色越来越深……闻一多说,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一幅蓝色的谜语。我觉得,海也是那样。又走了六七天,海水已蓝得发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方位只能以经纬度来标示,好像是东经160度左右北纬30多度。在恍惚中,就看见了那艘来接蔬菜淡水、还有我和唐老师的鱿钓船。多年以后,它还不时浮现在我的梦里:长几十米,宽十几米,排水量不过五六百吨,两舷安装着鱿钓机,悬挂着碘钨灯,船上笼罩着浓烈的鱼腥味、尿骚味,以及各种说不上来的怪味,让初次登船者闻到就想吐。蓝得发黑的梦境里,那艘船在波光里动荡,动荡,把我也荡进了过往的岁月里。 似乎在朦胧的迷雾中,隐约听见海风在船舷外叫唤,眼睛不情愿地睁开,看看表;大脑醒得慢,有一阵子,仍是恍惚,慢慢地,才像天光大亮一样,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七月的海上,我盖着棉被,常常这样醒来,心里空空的,不知今日何日。周围一片寂静,夜里灌满耳朵的机器轰鸣声消失了。甲板上空无一人,驾驶室也空着,忙了一夜的船员,都在舱里熟睡。舷外,和梦境中不同,没有风,咆哮了一夜的海水,似乎也累了,翻不起一点波浪。这画面很像是美国大片里,船只被神秘怪物洗劫过一样。我摸到厨房吃东西。在海上,我不爱吃鱼,只稀罕蔬菜和水果。船上有的是鱿鱼,冰舱里一箱一箱的,大伙也并不稀罕。大厨常常把鱿鱼嘴巴下的肉抠下来,炒着吃,说这是鱿鱼身上最好吃的部分。多年以后,我对大街上的铁板鱿鱼不屑一顾,倒是有时会想起吃过的鱿鱼嘴巴下的肉。吃完饭,船上还是一片沉寂,天空没有海鸥,水里不见鱼,一艘过往的船也看不见。我在驾驶室里,拿起望远镜,东看西看。天是发白的,无精打采浮着一些云,海水蓝得发黑,似乎有一些烟气,海天之间似乎只有这一艘船,无声无息,像被流放了一样。有时,镜头里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慢慢地,它变大,变大,有了船的轮廓,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想去告诉其他人,但周边一个人也没有。不但没有人,也没有声音,电视机里没声音,收音机里没声音,那些声音像水一样流走了。那时,我20来岁,尚未感受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未经历过什么悲欢离合,对世界感知有限。我喜欢俗世的热闹,喜欢在足球场上疯跑,喜欢看教学楼下走过的女生,喜欢大街上飘荡的流行歌,喜欢夜摊上升起的烟火气,也习惯于听宿舍楼阿姨粗嗓门的喊叫,“309、309,XXX,下面有人找”……可是,这大洋上,什么也没有,每天看到的只是无边的蓝屏风。说什么山河岁月,滚滚红尘,那蓝屏风只是那么一遮,就什么都没有了。 百无聊赖时,我躺回床上看书。出海时,船员们各有所备,带着成条成条的香烟,成箱成箱的白酒,几本皱巴巴的小黄书,以打发海上的寂寞时光。我不烟,不酒,只带着酸苹果、榨菜,和书。隔了多年,很多书在记忆中都模糊不清,唯有胡河清的书。那是一个悲剧而唯美的名字,老是让我想起“哀河之清兮,人寿几何”,而人寿几何呢?“满天风雨下西楼”……想那胡先生,生于西北,长于沪上,少时历经沧桑,淡泊名利,后于大学任教,在近乎隐居的日常寂寥里,研读老庄、佛典、《周易》《黄帝内经》等,以古典文化视角,评点中国当代文学,思索中国文学的旧邦新命;亦于文字中“悟死生”,窥探隐含在人类精神隧道中的秘景,思索宇宙人生之谜。1994年,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他从有着百年沧桑的枕流公寓跃入风雨中,终年34岁……“满天风雨下西楼”是他喜欢的晚唐诗人许浑的名句:“劳歌一曲解行舟,青山红叶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从前,我学海洋渔业,却不务正业,喜欢文字,又不自量力,胡乱读书,读得一知半解,多愁善感。记得胡河清的文字无比美好,纯粹,澄净,似乎放着光芒,但他用古典词语构筑的意象,又把我带入了充满术数的神秘世界,看得我毛骨悚然。多年后,我看他的文字仍有所动,“童年时代时常被剥落的粉墙上爬行的光斑所惊起,似乎四周潜伏着难以计数的幽魂。阅读《黄帝内经》的经验使我好像复归到儿时神秘的夜晚,又沉浸到充满亡灵传说的遐想之中了。”这种感受,从前夜读海子的长诗时,也曾有过。那种混杂着创造与毁灭,似乎无比美好又诡异非常的世界,让人着迷也让人惊惧。读胡河清时,我被罩在宿命般的悲情气场里,久久不能平静。想起很多事。王尔德说,“人生因为有美,所以注定是悲剧”。是这样吗?我胡思乱想。风平浪静的海上,万籁俱寂,虽是白日,仿佛又在长夜,似乎有永生永世的时间,供你瞎想八想。说这海上什么都没有,也不公平,那日出和日落都是极美的。我喜欢在海上看落日,看那天上起了乌云,像巨鲸似地压下来,乌云的下面有一片闪光的东西,亮得看不清轮廓,海上也有波浪,那些亮光在波浪上跳跃。慢慢地,那团亮光暗下来,有了形状,像是那巨鲸下了蛋,就要沉入水里了,慢慢地,水和天成了一样的颜色,苍茫一片,那片亮光在海面上渐渐消散,那些水暗下来了,像荒漠似的沟壑,黑暗汹涌着吞没了一切。我在黑暗里想,鲸是哺乳动物,胎生,怎会下蛋呢?有时,下雨了,我也出来看。看那千条线,万条线,落入海里,落在浪花上,来不及扩一个波纹,瞬间就不见了。有时会想起佛经故事,“五大河及天雨尽归于海无有增减”;有时觉得那些雨线,一针一针,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织成了雨帘子,千里万里,隔开了滚滚红尘,让人觉得一切过往都是幻象,一丝念头再也不生起。据说,下雪天,海上更是壮观。只是,每到秋天开学时,我就坐运输船走了,没见过那里的雪,只能想象,漫天飞舞的雪花,飘在发黑的大洋上,想必更见禅意。西北太平洋上,也有诗意的时刻,那是在夜里,也是鱿钓船的工作时间。下午三点,渔船就醒了,机器响了,船身都在震动,船员们走出舱,船长回到驾驶室,探鱼仪也睁开了眼,屏幕上有雪花一样的东西在移动。渔船起锚,轰鸣,犁开雪浪花,在海上跑起来,去往一片新海域。船停下时,我就开始干活,用绳子把专用温度计放下水,测量100米水深内不同深度的水温。我根据不同水深的温度,判断海水中是否存在温跃层,也就是温度突然变化的区域,鱿鱼喜欢呆在那里。探知西北太平洋鱿鱼分布范围,是我出海的工作内容之一。下午四点多,中国大陆或许还是阳光灿烂,西北太平洋就快黑天了。晚饭后,船弦两侧挂着的一排排碘钨灯,亮起来了,那些椭圆形的大灯泡,像一个个小太阳,发着耀眼白光,远处波浪上跳动的阳光渐渐发黄,模糊,终于,近处的海面一片通明,都变成了碘钨灯的白光。船弦两侧,多台鱿钓机开动了,钢绳不停地抖动着,把一排排鱿鱼钩放入海里,再抖动着拉上来。鱿鱼具有趋光性,白天潜于深水,晚上浮出海面,看到一排排闪着亮光的钩子,就会用触手去试探,从而被钩子钩住,带出水面。鱿鱼出水时,拼命挣扎。它们柔软的触手抱着倒钩,肥胖的躯体一露出水面,就急速地喷出水或墨汁,有时会喷得人一头一脸,有时鱿鱼就借着喷水的后推力逃脱了,只在钩子上留下一两只触手,如蝉蜕一般。鱿钓机旁,船员们穿着皮裤子、雨靴,戴着帽子、胶皮手套,忙着手钓。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全副武装,在T恤外面,穿上深蓝色工作服,再套上黄色防雨服,戴好帽子、手套,穿上雨靴。手钓鱿鱼,只需要一根皮绳,系上一个钩子。钩子是长形的,像小型玉米棒,沉甸甸的,末端几圈倒钩,像花蕊一样打开。把钩子抛下海,一上一下抖着皮绳。有时突然手上一沉,那就是鱿鱼上钩了,要赶紧往上拉……夜钓时,船上的喇叭里放着歌,多是1980年代的流行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在机器轰鸣的海上,这些歌热烈高亢,骤然而起,带着狂欢一样的气息,带着演唱会一样的节奏,带着一种无法无天、天高皇帝远的酣畅淋漓;之前嘈杂的天与地,像是突然炸裂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从歌曲里流了出来。之前神情呆滞麻木的船员们,似乎在歌声里获得了新生,跟着哼哼,脸上喜洋洋的。旁边的黑色海水翻滚着,似乎也被唱得如沸如腾。多年后想来,那场景仍是给人一种恍然如梦,有几分诡异、荒诞的感觉。大风刮过以后,喇叭里又唱出《九月九的酒》:“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 船员们都听得低了头。远离陆地,那大洋上的乡愁与别处不同。于船员而言,漂流是真漂流,思乡是真思乡。船员们多是苏北农民,半年在家种地,半年出海捕鱼。每年5月出了海,就像进入另一时空,日落而作,日出而息,钓鱼,睡觉,吃饭,日复一日。说话很少,活动空间有限,从甲板到船舱到餐厅,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像是被囚在了船上。更没有社交活动,每天望穿秋水,也只有那艘运输船,隔些天运来淡水、蔬菜,运走鱿鱼。在海上,我和船员接触不多,白天大家各自睡觉,夜里机器轰鸣,我们很少说话,各自为钓,偶尔扯着嗓子喊才能交流几句。我和唐老师跟着船长、大副吃饭,也没什么话。大家埋头吃饭,不声不响,熟视无睹似的,也好像集体患了失语症,偶尔听见他们吐槽:蹲监的人还有放风时间呢……那时,我才能理解,为什么远洋轮上的海员,上岸后都要找个酒吧一醉方休。到了11月,西北太平洋风高浪急,不再适合鱿钓作业,他们才能返航。我听说,每年他们走时,身上的外套已又脏又臭,不少人把外套扔进海里,像是扔掉半年的悲苦记忆。捕鱼半年,他们能挣到两万块,那时还算一笔钱。在海上,能够宽慰船员的,似乎只有好收成。湿淋淋的夜里,鱿鱼堆满甲板,运气好时,一夜能捕鱿鱼十几吨;运气差时,可能一吨也不到。灯火通明的夜里,我和船员们一起钓鱿鱼。远远的海那边,也有几只船灯火通明,那是同一公司的渔船。白天,它们彼此看不见。到了夜里,才像发光的甲虫,隔海对望着。钓鱼累了,我随机取一些鱿鱼,测量其生物学特性。有时钓累了,我早早睡去。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船员们开始装筐。一筐一筐的鱿鱼,被抬下舱去。“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灯火通明的海上,暗黑色的水里,酣畅淋漓的旋律里,时常能看见鲨鱼游来游去,有时侧露着白肚皮,似乎也在听歌,听得摇头摆尾。当然,这只是我的瞎想,鱿鱼才是它们现身的目的。鱿钓机的钢绳转上甲板时,有时只挂着鱿鱼的半截身子,另半截不翼而飞,那多半是进了鲨鱼的肚皮。船员曾用鱿鱼做饵,钓上来一只鲨鱼,一米多长,趴在甲板上直扑腾。我在船边钓鱿鱼,过一阵子,想起那只鲨鱼,就过去看一看,它还在动弹。摸摸它的白肚皮,冷冷的,有着锯齿一样的质感,让人想起武侠小说里鲨鱼皮的剑鞘。船员说,鲨鱼肉粗,不好吃,烤着吃还行。我在海上,没烤过鲨鱼,也没对鱼翅动心过,只是觉得那只鲨鱼也很可怜。鲨鱼之外,海里还有飞鱼,在鲨鱼摇摆身躯的地方,有时会突然飞起一条细长的鱼,滑翔十几米,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又落入海里。一时间,船员们忘记了手中的鱼钩,喝一声彩。有时,还会出现几只鸟,像公园里的水鸭子,浮在海面上,不知从哪里来的,神秘莫测的样子。我在海上养过一只海马。它不知何故漂在海面上,用长柄抄网把它捞起来,养在罐头瓶里。丢进几粒米屑,它爱答不理的,昂着马头,弯曲着龙身子。每天,我把罐头瓶捧在手里,端详一番,它浮在那里,一动不动。现在想来,这场景有些荒诞,一个被大海囚禁的人,端详着他囚禁的鱼。我看一看海马,在笔记本上画一道杠,记下在海上的日子,算算过了多少天,离回去还剩多少天。我幻想着和海马相看两不厌,但它似乎根本就不屑于看我。养了几天,海马就死了。它傲然解脱了,留下我悻悻然。我觉得自己害了它,默然把它倒进海里,看它又浮在水面上,像当初捞它时一样。出海时,我带着传真机,调到一定的频道,可以接收来自日本的海洋气象信息,每天定时吐出印着符号和图像的传真纸。我在那些符号和图像里,查看周边海域温度的变化,寻找水温急剧变化的海域,鱿鱼喜欢呆在那里。
有时,图像上出现了台风的图标,我如临大敌,每天观察它的轨迹,看它一圈一圈的风圈,在菲律宾一带形成,然后北上中国台湾、两广,或浙沪等地,看它登陆后风力渐小,化为热带气旋,最终烟消云散;也有台风在海上行走,袭扰青岛、日本一带,甚至杀奔西北太平洋。一般来到西北太平洋的台风,已是强弩之末,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老人,但也不乏穷凶极恶者,我眼睁睁看着它,一天一天逼近,直到在船边掀起滔天巨浪。在海上遇到的最大考验,是八级台风。那天,船下了最牢固的锚,船尾放出了伞状物,以保持平衡。风浪来时,船左倾三四十度,又右倾三四十度,又上下颠簸,所有船员都躺在了舱里,驾驶室也不留人。躺在床上,床是固定在船体上的,我用头顶着床的左上侧,脚掌抵着右下侧,两手抓着床板,试图把自己固定好,肚子里一阵阵恶心,也像是起了风浪……桌上的东西全部摔了下来,罐头瓶、水杯、小物件,船向左倾斜时,那些东西哗啦啦响着,滚到了左墙角,再一会,又哗啦啦滚到右墙角。后来,我去厨房吃东西,一路用手抓着船板,尽量偏离船弦。眼见大浪来时,如山一样高,似乎就要把船压在底下了,到了跟前,船又跃上了浪尖,才松一口气,眼见船又跌到谷底,又一波大浪来了。那天的风浪持续了一天,傍晚时,我见到船尾一根碗口粗的木柱被打断了。风浪大时,我很没出息,惶惶不可终日,想过生死问题。那大洋上,即使数万吨级的巨轮也不过是一片树叶,遇到大风浪,说沉也就沉了,何况我们这种小渔船呢?我想起一些探险家,在出发之前要切除阑尾,万一我出了问题,茫茫大洋,去日本都要航行一星期,又该怎么办呢?也想起某远洋渔业船队,赴西非途中,有船员突发重病,于是病故,无奈抛进海里,予以海葬……船员们说,真正大风浪来时,谁也扛不住,船也要去日本避险。从前也曾听水手说过,在大风浪里,见过一只老鼠,居然晕船了,直吐白沫。我在鱿钓船上没见过老鼠,但在大风浪来时,我似乎真的看见那只老鼠本尊,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就像从前我在实验室里解剖鱼时,觉得自己身上长满了鳞片。八级台风打得我失魂落魄,风平浪静之后,我胡思乱想,觉得在这海上,比较适合做两种事。
一是流放旱鸭子犯人。大洋上无风三尺浪,轻轻松松就能把犯人变成一滩烂泥,让他喝口水都会吐出来,逃无可逃。想起我本科出海实习时,有同学就是躺着出去,躺着回来的,大海彻底驯服了他的桀骜不驯。一是谈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海上除了寂寞,一无所有,大海总是要给你留下点纪念,你交了“公粮”,会长久地记得那个为你捶背为你端茶送水的人,尽管他也脸色发白,腹中翻江倒海。相处日久,一种真正风雨同舟的感受浸入骨髓,会让你们懂得什么叫作感情,会更加珍惜彼此。那时,我涉世未深,相信人性的美好,觉得大海可纳百川,也可驯服人性之恶,消融刻骨铭心的仇恨,会把凶徒变成温顺绵羊。我甚至觉得,一趟海出过,仇人也会变成朋友。我想不到的是,多年之后,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发生了惊世骇俗的大逃杀事件,同样是在鱿钓船上,11个船员杀害了22名同伴。事件后来震动全国,也惊得我说不出话来。可见人的心,比海深。大洋上那种生活,为什么没有带来风雨同舟般的温情,反而由孤寂单调,生出惊骇与绝望,进而扭曲了人性呢?我想不明白。可见在世事人性方面,我是多么幼稚。后来,我放下渔钩,上了岸。那时,整个社会蒸蒸日上,到处是百舸争流的气象,给人们提供了多种活路。我喜欢文字,像中了毒,在无数次内心挣扎之后,终于扛住做教授做学者的诱惑,不无愧疚地叛出师门,入了新闻行当。之后,我在世上走,经历了很多事情,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甚至生离死别,也体验过多种孤独;在如晦风雨中,感慨过知交零落,感慨过同道“在喧闹中痛哭,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只是那海上的孤寂,总也让人难忘。我后来想,它之所以让我刻骨铭心,不仅是在空间上,大洋之上,四顾茫茫,无际无涯,多少名利之念,一一掷在虚空里;也许还在于时间上,我那时正处于人生的迷茫期。读书读到硕士时,我才明白,自己真正喜欢什么,但它在别处,如何达到,未来的路在哪里,我不知道,有一种空无所依的迷茫感。那么,海上的生活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多年后,我想,我当初并非一无所获,也许,大洋锤炼了我的抗孤独能力,磨练了我的性情,让我明白,生命原来是一场偶然,如露如电,一些尘世浮华须早日舍弃,让我在以后的路上,能以出世之心,做一点自己喜欢而又有价值的入世事业。写这文字时,又很多年过去了,世间早已沧海桑田,我还在世上走,勉力做事情,冷暖自知,西北太平洋离我很远,鱿钓船离我很远,但它们又似乎从未消失。有一年去西部,看见了真正的黄土高原,层层叠叠,沟沟壑壑,一阵熟悉的旋律就禁不住从心底涌起:“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恍惚间,那层层叠叠沟沟壑壑,瞬间化作了大洋上沸腾的黑色海水,似乎又看见那些船员站在舷边,一上一下抖着鱿鱼钩,跟着那旋律哼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