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典|打树

文摘   旅游   2024-10-03 08:30   上海  

二零二三年夏天,我又回到了重庆。这次回去感受并不好,因过去的景物实在消逝得太多,几乎荡然无存了。我每回渝,就像一条肺鱼回到了土中,觉得自己有四亿年的历史。好像没有水,也能呼吸。但这次却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大概是现在重庆的新楼新路太多了,山河巨变。那种全世界统一模式的现代建筑群、轻轨、旅游区与商业街,它们与旧重庆从内与外的反方向争夺我,让我本能地抓紧自己,又本能地排斥自己。

我匆匆回到八一路(民国时称保安路),想寻找重庆歌剧团的旧址。记得二零一一年回来时,当时这里正被夷为平地。现在该是一座什么新建的大楼了吧?

我沿着准确的记忆经纬度,找到一家店的二层,便走上去看。

结果太令我惊讶了:十二年过去,就在四周全是广告、气球、美食街、步行街与高耸的写字楼之间,在我童年生活过的坝子上,重庆歌剧团旧址变成了一座被废弃很久的地基。我看见一整块大约上千平米的地穴,上面盖着生锈的铁板,荒草丛生,周围是长满青苔的坚壁高墙,底下则是一团巨大的难以看清的黑窟窿,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坑。

那坑甚至远比我遥远的童年更深不可测,也更陌生。

据说,大概是因市中心地皮太贵,当年歌剧团搬迁后,就没有资方能够拿下这片解放碑边上的黄金地段,故目前就还是烂尾地。

要说过去的景物都逐渐消逝了,没有了,这些年也并不新鲜。如我这次回渝住的两路口酒店,从窗口正好能俯瞰原山城电影院旧址。电影院已被夷平,变成高坡上的一个奇怪工地。我抵达的第二天,还赶上大暴雨,幼年最熟悉的七星岗通远门城墙被淋得坍方,还垮了一段。如在解放碑,防空洞变成了纪念洞。过去那洞子只是一个连一个充满积水、垃圾、老鼠与蚊虫的废弃地洞。如大阳沟菜市场没有了,老重庆菜就没有了。

过去八一路那些老茶馆、采耳人、天棒、改娃、假女、老虎灶(开水房)没有了,那些在歌剧团门口走江湖耍猴戏、吞剑、吃钢珠、卖狗皮膏药、用气功手指穿砖头的卖艺人就没有了。可以炸鱼的兵站水池没有了,那个会吃树叶卷玻璃的疯子就没有了。老派过桥抄手没有了,正宗的钟水饺、老四川、陆稿荐、王鸭子、撒了罂粟壳的老灶火锅与散装江津白干就没有了。聋子死了,聋子面就没有了。

酷暑时节赤膊站在路边划拳喝酒的杂皮没有了,那位于八一路十字路口油腊铺与锡锅店之间的,我童年最钟爱的一家汽油桶烧饼铺,自然也就没有了。只是走到路口,耳中若幻听,便还是能想起当年卖冰糕老太婆,独自在酷夏中心尖锐的叫喊声,以及从歌剧团或劳动电影院那边传来的诸如《洪湖赤卫队》《江姐》《火把节》《405谋杀案》《巴山夜雨》《戴手铐的旅客》《小花》或《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音乐,甚至能闻到被烈日晒得发软的柏油路气味。

至于当年315公共汽车总站的人群与财贸俱乐部的录像厅,自然也都消失在了好吃街的现代霓虹灯里。唉,还有那座我上过四年学,满是木头楼梯的八一路小学,就更别提了,现在几乎完全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我那一年级教语文的班主任,对孩子们温柔无比的申老师,她还活着吗?

吴抄手也搬迁了,只剩下一块破损的牌匾,露出半截,风雨飘摇。

大概只有八一路中华路交界处的能仁寺,还算门脸依旧。

进能仁寺去烧香,有个女管理员坐在里面,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从我记事起,这寺里就没有过和尚。这是一座尼姑庵,但我也未见过尼姑。也许那管理员就是尼姑。据说此寺曾毁于我出生之前不久的一场著名的混乱,连寺里的老香炉都被吴抄手拿去当了菜缸。据说那香炉装的饭菜,经月也不馊。记得八十年代,寺门口还有一家卖散装啤酒的店,也许就是吴抄手吧,记不清了。但其金钩红油抄手的味道,与大人们从暖水瓶里倒出来的散装啤酒的麦芽香,我还记得。

这些记忆都是很细碎的,渺小的,几乎完全无用的,就像我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记得八一路小学一个同学的小家,记得他家就挨着歌剧团旁边的木板房,门内黑暗狭窄,而他家厨房碗柜里放着一碗自己熬的猪油。只因那猪油白得几乎能照亮整个房间。

为什么我当初会对无用的事记忆深刻?就为了今天能写下它们吗?

如今的年轻人,还有谁知道那大坑,即八一路281号,就是重庆歌剧团(即现搬到鹅岭的重庆歌剧院)的旧址呢?更别说它的前身是一座衙门了。成住坏空,一切都是虚无。

听说,如今的重庆崽儿没有了干燥(脾气暴躁),甚至乖得连怪话(骂脏话)都不会诀了,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诀了一句:“要得个锤子。”

七十年代重庆歌剧团建筑群,是一圈老楼围绕着中心的院坝子,周围还有很多狭窄的过道、小径、危房、楼梯、夹竹桃、月亮门与黑暗的角落。大门很庄严,传达室门口的地面是人工大理石的,擦得锃亮。我曾在那里因滑旱冰摔倒而左臂脱臼。父亲抱着我去医院包扎,然后脖子上挂着纱布吊着手回家。

我印象中,父亲郑重其事地抱我的时候并不多,主要就是那一次。

七十年代的夏夜,大家都睡在歌剧团中间的坝子上。先洗澡,在地面洒水,然后支起凉棍、凉板、凉椅或凉席,穿着拖鞋,点着蚊香。躺下来后,夜空里有时能看到流星。直到午夜,大人们都在摆龙门阵、吹牛、下象棋、讲荤段子,同事之间喝酒扯皮,夫妻当众追着打架。孩子们则把西瓜泡在酸梅汤里吃,觉得美味无比。要不就是学着诀怪话。

因天太热,入夜之前几乎全团所有孩子们就都出来了,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五六岁。他们先不动声色地呆着。待入夜后,就是他们捣乱的天下了。他们会在黑暗中淘气地灭掉人家点的蚊香,让蚊子随意乱咬,有时则会悄悄去脱熟睡者的裤子。

整个坝子上睡满了人,没有一百也差不多有八十。重庆是火炉城市,夏日的暴热持续到子夜也不歇气,有些大人就穿一条裤衩睡觉。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早上醒来,才发现自己已浑身赤裸,大惊失色。

当然,快乐的童年记忆远不止这些。那个坝子有太多的细节,荒谬与残酷,过去我都写入了《十七岁的獠牙》一书中。只不过,现在这些记忆都在那漆黑的大坑里。

七八十年代在重庆人民公园,在路边,还会看见一些打树练功的人,即所谓“操扁挂的”(指旧时的民间武术爱好者或练家子)。如八一路一带最有名的自然是吕紫剑,尽管后来总有人说他自称百岁是在冒皮皮(四川俚语,指吹牛逼),根本不会打,但我童年时,的确看到过他在八一路上摇着蒲扇,白须白发,健步如飞。那时他已八十来岁了。

歌剧团里也有一个人,经常站在坝子里打树。

此人姓罗,我记得他有两大爱好:即操扁挂与修摩托车。

那时,他每天都戴着一双很脏的老式白线工业手套,先是蹲在地上修他的摩托车。他的摩托车总是坏了要修,没坏似乎也要修。修完后,他也不脱手套,而是站起来,立着双掌,开始练功,去打坝子边上的一棵树。我看见他先紧张地缩身,作野兽伏地状,然后猛地又跳起来,双掌齐出,凶狠地打在树上,然后又迅速一缩身,蹲回到原处。

有时他也用腿狠狠地踢树。树干被踢得伤痕累累,满地是树皮。他是练的游身八卦掌,还是铁砂掌,或就是在练散打?不清楚。反正他在树干上绑了几层很厚的牛皮纸板。我看见纸板打烂了,黑糊糊的,全是他留下的油污手印。

每天,我从对面八一路小学放学回家时,就会经过他在歌剧团坝子里打树之处。离着几米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摩托车机油或汽油味。

看见我,罗会一边用手猛地击打树干,树振叶落,一边会咧开嘴笑一句:“崽儿,愣个早就回来了嗦。你们老汉跟我熟得很。”

小时候,我觉得他是善意的寒暄,也只冲他笑笑,不会说话。

甚至他人不在树边时,我只要经过那树,也会觉得好像有树叶落下来。只是当初从不想去问一句:“你打树到底为什么?树又没惹你。”

罗的女儿与我是儿时的小伙伴。罗的夫人则也是歌剧团的作曲,还与我父亲曾合作写过歌剧,说起来,两家平时关系似乎还凑合。

但多少年后,回顾巴蜀历史,我父亲才忽然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当年的罗,正是第一个带着人冲到家里来想揪斗我,并试图抓我头发的人。罗是派斗干将。只是因我临时先给自己剃了个光头,他才没有抓成。因此罗还生气了,第二天专门写了篇大字报去贴到歌剧团的墙上,说我是学赫光头,蒋光头。他要打倒所有的光头。”

如此看来,莫非他那双满是油污的白手套,也曾像打树一样打在过我父亲身上?也不清楚。父亲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当然,大人的历史,都是我的史前史。在我出生之前,我不知道是否有过光头之争,就像不知道地球上是否真有过恐龙。

或者干脆如卡尔维诺写的那样:“我就是恐龙。”

我出生后,重庆的枇杷山公园博物馆里曾展出一头恐龙骨架,作为一座著名山城水码头,貌似互相之间没有关系的人,或有过宿怨仇恨的人,甚至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可以和谐地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巴蜀侏罗纪的坝子里,只是为了乘凉。

中国人总是可以当过去的事根本没发生过。要不然呢?

听说,罗于我这次回渝的二零二三年夏,正好在南方某城去世。

当我把这个从微信听来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也没有说话。大概父亲这岁数,身边各种老人每月都有去世的消息,他也不当回事了。罗应该比父亲还小十来岁。

我祖籍是广东,母系浙江,他们两个家族只是旧时都到了渝州,在意外中偶然相遇,八十年代后又各自离开了重庆。故我虽然生于七十年代的重庆,其实跟重庆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不是重庆人。况且,我十二岁后也彻底离开了重庆,后来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北京。我只不过是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早年记忆,算是“一个记忆中的重庆人”吧。

只是五十年过去了,这些记忆就像罗曾打过的那棵树,全掉进了地基里。那曾睡满乘凉者的大院坝子,现在就是个大黑窟窿。而往事则像父亲对罗之死时的沉默。这是宽恕还是遗忘?晚年唯好静,怎么说都无妨。

只是当我望着那处在繁华地段背后黑咕隆咚的地洞,就像一座被废弃的小地狱时,想到山城雾都本是向上凸起的,如今对我却是向下凹陷的,仍会有些遗憾,也有些恐惧。也可能人生与世界本就如此吧,即外面看似喧哗与骚动,泡影绚丽,里面则只剩下了一个大坑。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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