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达州通向重庆的公路上,一个瘦弱的少年在急急地走着。他从家乡的煤矿出发,背的布包里只有几个饼和两件衣服。婴儿时他被母亲带回过重庆,当然是没有印象。上地理课他查地图,知道重庆在哪里。
那儿是一座山城,那是母亲所在的地方。
大人们说,重庆有参天大楼,层层叠叠,有涓涓不息的长江和嘉陵江,如母亲一样美丽温柔;重庆有麻辣火锅和小面,到处是餐馆和商店,霓虹灯彻夜闪烁不灭;重庆街上有很多棒棒,靠扁担和绳子,就可以挣钱;重庆有个半岛,还有心心西餐馆,解放前就有,到处是电影院和戏院;重庆街上都是石阶,马路是山坡,车子像甲壳虫一样爬着,十分惊险;那儿的人喜欢喝茶打牌,说话像喊,江边垃圾山扔有不要的家具,那儿的人富得流油;重庆到处烟火气,时不时下雷阵雨,瞬间便是火烧云,映得两江三岸像童话世界。
少年只有十三岁,时间是1993年。
达州与母亲所在的重庆城南岸区有221.6公里。那时这两个地方,没有现在这么多桥,少有高速道,没有那么多的柏油马路,一句话,没有近道。这距离,就是有车也要开近三个小时。
少年兴奋地走在路上,心里对重庆充满想象和期待,他要找自己的母亲。
少年的母亲是我大姐。
大姐的一生充满传奇。母亲是童养媳,解放前从忠县乡下逃婚到重庆城中心,在纱厂当女工,被袍哥头子看中,强娶为老婆。没多久,大姐生下来。因为是女孩,袍哥头子经常带女人回家,对母亲的指责,他便一耳光回答。母亲没能忍受多久,趁他不在家时,抱起大姐出走。袍哥头子大怒,四下派人寻找母亲,还登了报。
母亲藏起来,风声过后,在嘉陵江边靠给船员洗衣服存活。
民生公司是卢作孚在1925年创建的,应该算长江航线最大的私营轮船公司,独占川江航运。父亲在浙江老家被国民党抓壮丁到了湖北境内,当了逃兵跑到重庆城,考上民生公司的船员。他上过学,有文化,工作努力,也靠着江浙人的聪明,很快升为小拖轮的船长。
有一天船儿停靠嘉陵江,父亲拉着衣服,去找人洗衣。江边有好几个洗衣妇。他发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江边洗衣服,背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孩,那个女孩眼睛大大的,东看看,西瞧瞧,不哭,始终安静。他被她俩吸引,不由自主地走向她们。
那是母亲和大姐。
父亲没有多余的话,经常去洗衣服,有时衣服是干净的,也送到母亲那儿。有船员点拨他:那女人确实好看,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会被她迷住。可你不是我们重庆人,你该晓得她的背景,她是城里一个袍哥头子的老婆,从家里跑出来的,你得离她远点,不要去惹灾祸。
但父亲不管这些,哪怕走船离开重庆,心里对母亲也忘不了。
船到重庆码头,父亲急匆匆带着脏衣服去江边找母亲。当她又像第一次那样朝他这个方向站起来,他看见了她的全部:善良、孤零,浑身上下的倔强劲。她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了。
他继续把衣服送给女人洗,每次给的钱都比别人多。不等女人目光示意他走,他便告辞,头也不回一个。
母亲明白他的心,就对他说,你有什么话直接讲。父亲被母亲逼到死角,只得说他喜欢她。没有多久,母亲就和他在一起。他待大姐如同亲生,十分宠爱。
后来他们有了别的孩子,从江北青草坪搬到野猫溪,在九三巷六号院子。这儿的住户全是船员和在江边工作的人。大姐大约十来岁才知道这个父亲不是亲生的,自己有一个父亲。母亲本是要避开袍哥头子的,但有一次在朝天门偶遇袍哥头子的舅爷。“是你啊,你们母女俩让我找得好苦!”他双鬓已开始发白,袖子和裤腿挽着,穿着一双沾满泥灰的胶鞋。他说了袍哥头子1949年被镇压的事。
我的长篇自传《饥饿的女儿》写下了这段往事。
在朝天门碰见舅爷,使母亲和久未联系的舅爷家有了往来;灾荒年快结束时,大姐在卫校读书,母亲才让她去认舅爷一家。袍哥头子后来娶了个姑娘,生了一女一儿,大姐管那女人叫二妈,管袍哥头子的弟弟叫力光幺爸。他们住的吊脚楼烂朽,从楼板的漏缝中能看见轻缓流动着的嘉陵江。
大姐慢慢长成一个大姑娘,考上市里最好的护士学校住读。紧跟着,三峡地区到重庆城大学及专业学校动员,要青年们支持山村建设。那是1965年,离大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提前了三年。
大姐知道母亲会反对,便自己作主报了名,迁出户口去三峡农村当农民。母亲知道后气得对大姐动手了,说去了农村一辈子出不来,不会有出息。她到派出所恢复户口,反被批评说思想落后,要她支持大姐的革命行动。
大姐到了那里,才发现是穷山沟,苦不堪言,悔不听母亲的话,但已经无法改变。跟所有知青一样,劳动,恋爱,把自己投入那片土地之中。很快母亲得知她跟一个知青恋爱,那人个子高,人长得帅,能说会道,会唱歌会弹琴。但大姐突然回重庆,说自己结婚了,是大表哥,也就是大舅的大儿子。
母亲很生气,表兄妹结婚是忌讳,生下的孩子有可能是傻子。但母亲对大姐从小宠爱,也就只能气在自己心里了。
大姐有了第一个孩子,幸运,不傻,没多久,扔给重庆家里。
大姐夫是军人,转业后到了地方,在一个县上的煤矿当领导。大姐随后也到那儿,在广播站工作。紧跟着生了老二老三,都不傻。我记得父亲去那儿看他们,回来说他们生活幸福。
大姐夫工作调动,到达州煤矿工作。
管理层的人都住在一幢家属大楼里,大姐在那儿认识了一个文青,比她小十几岁。我那时在读初三,放暑假会去煤矿探望他们,发现大姐跟丈夫吵得厉害。
她也带我去楼下的文青家里吃饭。文青的父亲是矿里干部,文青熟读中外名著,觉得大姐是女神,跟山沟里的女人不一样,便热烈追求大姐。大姐与大姐夫的关系几乎破裂,大姐甚至摔东西,对丈夫和孩子随意发火动手。
小小年纪的我对大姐夫说,干脆离婚。
大姐夫思考了好多天,认为这样的婚姻不值得勉强,同意离婚。大姐知道了,也觉得我的主意不错。
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婚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在时,他们到了法院,拉开了离婚的序幕。后来他们真的分开了。大女儿和小儿子跟着大姐夫,大姐带着二女儿跟楼下那个男人结婚。
新丈夫是家里老大,婆婆想抱一个孙子,这给大姐带来了压力。大姐是结扎过的,她没办法,只能回到重庆找到以前在护校的同学,开后门到大医院找专家做手术,接好输卵管。
她如愿以偿怀孕,生孩子时大出血差点死掉,最后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而且是一个大胖儿子。婆婆一家自然开心。
冒着生命危险才有了这个儿子,大姐自然宠爱。记得大姐讲产后没多久,就高高兴兴回重庆见外婆外公。
1980年,独生子女政策已经开始实行,两年后,计划生育政策正式写入宪法。大姐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所以不管她离婚与否,再要一个孩子在小地方都属于超生,得被罚款,相当于买一个彩电的钱,所以大家都叫这孩子“彩电”。
本以为大姐可以安定下来,但她却跟这个丈夫又开始闹。原来是他表面上诗情画意,对她善解人意细心周到,实则是妈宝男,脾气很差。两人从吵架开始,直到动手。大姐跑回重庆,到母亲那儿诉苦。结果在南岸遇到初恋情人,那个人已离婚。两个人旧情复发,决定在一起。
大姐回到达州跟彩电的父亲离婚,他不答应,提着刀漫山遍野追大姐,后来还是大表哥保护她安全地回到重庆,她不要彩电。
彩电的父亲和大姐离婚后,因为赌博纠纷坐了牢。婆婆觉得没脸面,就上吊了。彩电只有十来岁,没人知道那段时间他是如何度过的。这也许是他萌发要去重庆城找母亲的主要原因。
想到就做,他身上没有钱,便决定走路到重庆。
彩电走在路上,累了就睡,渴了就喝山里的水,也可能搭了一段车。彩电在缺少母爱的生活里长大,父亲恨母亲,关于母亲的一切,彩电的父亲都恨,也会扔掉所有跟她有联系的东西,包括地址。彩电恐怕是从婆婆那儿得到母亲的地址的。他写过信,并没有收到母亲的回信。
靠着地址,少年用了几天时间终于到达重庆。当他找到南岸大佛段,整个人像是黑人,脏得发臭。饿坏了,脸瘦得像只猴。
大佛段一带居民大多是纺织厂职工,那儿跟重庆南岸别的地方差不离,有菜市场,有杂货铺,有臭水沟,有小学校,并不是富得流油的地方。但是没关系,这儿是母亲的重庆,是他从小到大日思夜想的地方。
当时大姐家没人,是邻居给了他水和吃的。大姐抱着最小的儿子赶来,马上给他准备洗澡水,换上干净的衣裳,让他躺在她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这是我作为母亲想象的,也会这么做。
大姐呢,她会如何做?她见了他吗?每次她说的都不一样。第一次她对我说,六妹,你知道我跟楼下的xxx在一起了,我生了儿子。当时我跟他关系破裂。这小孩居然走路到重庆来找我,回达县后,就没了。其实他早就得了脑癌。我不知道。
我吓坏了,我当然听母亲说过这个孩子,虽然从未见过他。死了,这么年轻,死了,我不相信。
大姐说,是真的,他死了。他的父亲是那种狠人,他没人管,想让我管他。我不行,我怎么可以管他,我有自己的家要管,我的生活还不够糟吗?
少年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大姐说,为了新丈夫,我接好输卵管,怀这个孩子,我在鬼门关里走了一次。
大姐说,彩电这个孩子真是苦命。六妹,你该晓得,我住在大佛段,是跟老公一家挤在两间小房间里,我们俩都是火爆脾气,一点就燃。日子不好过。他们说我没见彩电,不见就不见,我恨死他的爸爸,当时要杀我,那种黑心肝的人,我怕。
大姐的版本不同,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见没见彩电。但彩电到达重庆后,谁在管他,他有没去过解放碑——那时重庆的中心,有没和母亲去过小面馆和火锅店,他怎么回到达州,都不知道。
写这文章,我问过好几个知情人,他们说不想回忆,不想去触碰伤痕,甚至说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对大姐充满恨。大姐和新的大姐夫都过世了,我问不到,但如果大姐还活着,她会怎么说,“彩电呀,谁叫他是我和一个不爱的人的儿子”?
我没有见过彩电,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看过。
他该长得像大姐,有一张俊朗的脸,如果有些像他的父亲,那个人是喜欢读小说的,彩电的气质里会有几分聪慧的。他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想必很悲惨。脑癌,头会炸裂地痛,会大叫出声;身边没有亲人,他有理由恨一切人,恨世界,哪怕做任何过激的事,天都不谴责。可是他没有,他忍受着,闭着眼,等待死神将自己带走。如果有书陪伴,代替母亲的怀抱,也许会好受一些。亲爱的彩电,你的母亲天生就不是你的母亲,你生下就注定是一个孤儿。
不知道,他是否懂得了。
彩电,写这文章,是想告诉你,不管你的灵魂在哪儿游荡,我希望你还是朝山城重庆这儿飘来,毕竟这儿有绵绵不尽的江水和起起伏伏的山峦供你徘徊和安息;此刻你的母亲也安息在这儿,你最好原谅她做过的事,体会到她内心的痛,这样你才可以真正放下这些尘世的事。
真的,我不信,她不爱你,不曾爱过你。
多年前你从达州朝重庆走来,你是一个寻找母亲的迷失的少年,现在,你或许是一个可以看淡一切,有笑容的天使。
虹影
重庆人,女作家、电影编剧和导演
代表作有《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上海王》
及电影《月光武士》等
曾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与多个电影节奖项
封面摄影 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