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扬|人人都在硬撑

文摘   旅游   2024-09-26 08:31   上海  

最近,出了本新书。

很多朋友都在问:靠写作能养活自己么?

我知道这是一种关心,但我还是有些尴尬,眼神游离的嗯嗯啊啊,回避着这个话题。

其实我们一家人活得不错,但还是没法回答。

答案,要回到2021年11月。

2021年11月7日,我变成了一位灵活就业者。

自己主动离职的。当然,历史证明,半年后,我若不离职大概率被开掉。

那段时间,我几乎一和人见面,就说自己失业了,倒不是我多开心,而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你们不是要问嘛,我主动告诉你们, 把自己说得更惨一点,你们还能问个啥?

灵活就业者,焦虑都在深夜里。

深夜时,我把自己的微信联系人来回看了很多遍,试着发现一些人脉,后来还是找到了几位媒体编辑,主动凑上去说要写稿。

稿费不多,但就是图一个安全感。

夜里有时还会算笔未来的生活账,发现怎么算这账也算不平;但在白天,碰到老婆还是会主打个嘴硬,自称我已周密筹划,灵活就业前途光明。

但陪女儿时,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英雄气短,比如去公园时,就是不愿意买那几十元的气球。我反复上演的内心戏是:会不会有一天,就因为缺这几十元钱,我的生活被逼上了绝境。

看过杰克·伦敦《一块牛排》的,应该懂我的意思。

但这并不是什么未雨绸缪,这就是一种心理疾病。

我一开始当然不愿意承认,但我老婆这么觉得。她说得没错,当一个人为了不花几十元都可以扯到汇率、国际关系、经济周期这些大词时,这个人显然是脑子坏了。

他一个人脑子坏了没关系,但他影响到了家人。有一段时间,每当我看到家里又来了新快递的时候,我总是按捺不住地焦虑,自以为情绪稳定地问老婆:“你又买啥了?”

她通常不搭理我,被骚扰烦了就会说:“你有病。”

她不明白的是,明明我们家并不那么缺钱,妥妥的中产,为啥我还那么神经兮兮。

嘴贱,我改。

我和老婆严肃地申明了主权:孩子和你的东西,你想买啥都可以,我没权力管;但如果是给我买东西,超过100元的,都要事先和我商量,不能擅自下单。

老婆当我是白痴一样的,接受了建议。

刚灵活就业那一阵,几位朋友还主动找到我,给我介绍了不少活,说起来似乎这些活“非我莫属”,似乎我帮了他们大忙一样。

几年后,我碰到一位帮过我的朋友,趁着有点醉意当面向他表达了感谢,他很惊诧地看着我:“我想不到你会这么说。

你看看,我这啥社会形象啊,狂狷到不知道感恩。

说实话,那时候也没时间感动,都顾着焦虑了。

很快,我就有时间了。

我的离职(灵活就业)其实来得很不是时候,几个月后,我所在的城市就因为疫情停摆了。家门都踏不出,我和谁灵活啊?

那时候,唯一靠谱的生活来源就是在冰川看看稿写写稿。还不能特别动感情,一动感情就被网友群殴,毕竟是爱丁堡居民。

这时候,写书挽救了我。

我是一位长期的历史滞销书写作者,出过几本书,但卖得都一般般,写作更像是一种业余爱好,经济意义并不大。

我离职的时候,坦白说,也没太指望写书。

2021年12月,《弃长安》出版了。

因为疫情的原因,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一场地面活动都没做。按理说,这书算是扑街了。

但谁知道,这本书在2022年竟然卖了五万本。

2023年,因为《长安三万里》的原因,又卖了五、六万本。我就这么成为了畅销书作家。

在另外一些场合里,我被称作“青年作家”,据说这个词的保质期是45周岁,本来我明年就要到期了,但又据说因为延迟退休三年,所以青年作家也可以延迟三年。

这和努力有什么关系么?当然有,但更多就是运气。在我最需要运气的时候,运气来了。

2023年4月,我又出了一本《入关》,又卖了快5万本。

当作家真好啊,半躺在床上敲着键盘,就能把钱挣了。

如果你在2023年问我“靠写作能养活自己么”,我多半会踌躇满志的说:“应该可以。

背后的潜台词是,我可是畅销书作家啊。

可惜现在是2024年。

2024年,出版市场的下滑超出了所有从业者的预期。

有一种说法是,之前能卖1万本的书,今年只能卖6000本。当我和业内朋友聊到这个数据时,还有人说我太乐观了。

当我向其他行业的朋友抱怨出版业的颓势时,人家往往甩来一个白眼:怎么的,你还想这边风景独好了?

人人都在硬撑。

为了卖这本《崖山》,我去了北京近一周,做了几场直播,见了很多出版界的朋友。

让我最感佩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出版市场的现状,但很少有人说丧气话。前一分钟还在为卖书难唏嘘,后一分钟说到好的选题又唾沫星子直飞。

我想,或许是因为出版业这些年一直都没宽裕过,养成了从业者“穷且益坚”的群体性格。

与他们相比,我这个畅销书作家,精神就太不够强韧了。

最近经常感叹,我真是天选之子啊。

职业生涯初期干纸媒,虽然赶上了市场化纸媒的巅峰末期,但我亲眼看到黄昏转瞬即逝;再后来参与了互联网内容创业,没看到巅峰但看到了泡沫,当泡沫彻底退潮时,我又灰溜溜的离开了;然后我成了一个作家,刚刚得意了一年,又碰上了出版业困境。

什么都让我赶上了。

当年的媒体人,现在的写作者,又有谁活得特别好呢?连媒体人转型作家的标杆袁凌兄,都成为了媒体笔下的《一个贫穷的作家决定重新找工作》。

贫不贫穷,畅不畅销,失不失业,你都得写下去,是为作家。

罗泽南有句话送给曾国藩:乱极时站的住,才是有用之学。

站不住就硬撑着,撑不住就躺一会儿,躺完了翻个筋斗云继续站。

经济好不好,都得硬撑着,企业背后有员工,员工背后有家人,我背后有老婆女儿。

据说袁崇焕有句粤语口头禅叫“顶硬上”,可见各个时代都不缺硬撑的人,而硬撑的结果也未必像心灵鸡汤那样海阔天空。

硬撑不是一种选择,硬撑是没有选择,我选择继续写下去。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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