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信手撸起裤管。地铁站台人脸缤纷,他的整条小腿如黑曜石侵染的枯瘦枝干。
“几个大医院都没结论,不痛不痒,想着今年上海世博会来逛逛,顺便再看看专家。”李阿姨说,“西藏呆太久,总要生些怪毛病,都是这样咯。”
接着他们进酒店,李阿姨急吼吼拿出厚厚一叠人民币:给你儿子的,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哪能收啊,不行不行。
推推搡搡,李阿姨眼睛瞪圆了:“我说你收到就收到!宋金波,这个红包是给我孙儿,又不是给你滴,你凭什么不收?”
老头子眉毛倒竖就够吓人了,李阿姨瞪起眼睛连老头子都怕。
好好好。
老头子问:你儿子两岁?起个什么名字来?
林卡。我憋住笑。跟你家林涛一样的林字。
哦哦。老头子不语。换了话题。
站台等车,老头子兴致不错。
“你毕业那年,”老头子讲,“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波密县,我进沟里看你们——那是什么沟?倾多沟?你们回来天都黑咯,嘿,都还唱着歌,数你唱得响。我一看,这小子刚从内地大学毕业到西藏,这么辛苦能唱着歌嘻嘻哈哈回来,还可以!”
我脸略热,指着进站地铁:“来了来了,咱们上车。”
1996年,我大学毕业到拉萨,刚刚好赶上参加新一轮全国森林资源二类调查。
第一站,波密。几十号人坐着形形色色的越野车出发了。
10月,雨季未结。在色季拉山云里雾里向上盘旋几十圈,出身东北平原的土人神魂颠倒,茫茫然随车子撞出云雾,莽林间一片草甸,天光清亮,色块森然,木屋帐篷牛羊清溪少女,画卷也似,仙境也似。惟新伐的松杉气息呛鼻,是在人间。
此地当时尚称鲁朗林场。林调队人太多,午餐散在不同馆子。随意找家坐下,桌上有领导正在喝粥。瘦高,白皙,腮上无肉,三角眼睛,目光凌厉,眉毛翘成倒八字,面相、身形和神色皆酷似座山雕。
忽然一声大响,领导拍了桌子,指电视上几个蹦蹦跳跳的歌手:你看看现在这都成什么样子!老子如果当了主席,就把这些什么摇滚歌星牛鬼蛇神抓起来,统统枪毙!
我吸一口凉气,大不以为然:“宋局长,我觉得,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搞林业的说要生物多样性,社会也得有多样性的吧?”
宋局长斜睨我一眼,微微冷笑,哼了一声。这一哼大有水平,“嗤之以鼻”不足以形容,倒像是从脑门喷出去的一记。我后来每每想到宋局长,入脑便是他标志性高亢的呵呵大笑,以及这轻蔑到极致的一哼。
继续赶路,同事笑说,你真牛哦,这个单位还有人敢当面跟宋局长顶嘴,后面啊,你瞧着。
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个崭新的厅,升格之前是县处级的自治区林业局。林业厅成立后,原来的局长副局长转身成了林业厅不同处室的处长。宋局长是原林业局副局长,据说将任由林调队组建的林业勘察设计院院长。
但此后多年,都还是叫他“宋局长”,默契得很。
三个月野外工作不提。全部外业将收尾,喜欢喝酒的林调队员猛喝了一场。从昌都林业局来的康巴汉子加永大醉,下楼梯时摔了个筋斗云,面目熊猫样斑斓。真正的麻烦是他半夜在二楼阳台向外喷射呕吐物,几乎命中楼下闻声向上张望的宋局长。
第二天的集体早餐,很多人草草吃了两口落荒而逃。
“你妈卖X,加永,你个混账王八蛋。”宋局长声音尖厉的开场白统领了这个清晨的基调。
加永不敢走,温驯地看着眼前的馒头发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个壮汉在瘦削的老头面前如此乖巧。谁让老头子早先曾是昌都林业局的局长,子弟兵嘛。
后来当然就见得多了。1997年在米林县,也是森林资源二类清查,准备收队的前一晚,司机次多和另外两位喝多了去录像厅,冲突起来把一个当地人好打。半夜里报复的十来人冲进县林业局院子,“擒贼擒王”,直奔宋局长住处。宋局长任凭叫骂绝不开门。那些人并不真的敢破门而入,骂够散去。翌日天没亮全体装车出发,又是在宋局长大骂次多的高分贝背景音中完成。巨灵神般的次多低眉顺眼笑嘻嘻不吭声,只拼命扛东西装车。大家想起昨夜宋局长居然能够好汉不吃眼前亏,相视无声而笑。
也是米林县,雇来给我们做饭的陕南厨子一时糊涂在菜里用了四川豆瓣酱,又几乎毁了我们一顿晚餐,厨子被骂到臭死不说,菜也全部倒掉重做。据说,宋局长在四川参观一个豆瓣酱作坊后就严禁有人在他的菜里使用豆瓣酱。
宋局长大骂厨子的间隙,从湖南省林勘院请来的专家孔令华老师有心缓解气氛:诸位诸位,我有个发现,你们觉不觉得宋局长相貌像位领导人哪?
众人凝目,看宋局长倒竖的眉毛,不怒自威的脸容,齐声助兴:啊呀真是!像!
宋局长声色不动,等众人静下,忽然呵呵,说孔老师啊,真有你的。
前一夜,司机小旺堆几个在宋局长隔壁房间看日本动作片,声音很大。孔老师在客厅兼工作室勾划外业图纸,旁听得入港,图画到歪歪扭扭。
宋局长说,我们这个年纪还能有兴趣是好事情嘛孔老师,你为啥不大大方方去看呢?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孔老师广东人,身材高大,像个历史书上的孔夫子,温良恭俭羞羞地笑,不作声。
日后李阿姨还控诉,宋局长最受不得别人在公共场所拿着手机大声吆喝,某天成都公交车上,有个汉子上车时如此这般犯了忌。“哦呵!”李阿姨说,“我还没拉住他,已经一脚踢在那人屁股上,踢到车下去了。”
第一次外业调查结束,我们三个同年赴藏同学工作去向也已确定,另外两位都在机关处室,而我留在了林调队,也就是新组建的林勘院。
喝完收队酒,我拉住副院长嘎玛益西的手,不甘心地吐槽:为什么?凭什么?能不能想想办法换个处室?
刚报到时接收我的领导就是老嘎。他年轻时在大连读大学,对东北人的情感比拉萨河水深,对我有显而易见的偏爱和照顾。我见过宋局长对这个副手也说训就训,寻思他多半会同情我。
即将调去林科院工作的嘎玛益西副院长黝黑的脸在夜色中忽隐忽现但目光如炬: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老宋脾气不好,可是他心好,是个真正的好人,你跟着他,一定没错,你相信我吧?我也相信你。
他用力拍我脊背,拍得我差点吐出来。
孔老师画错图的第三天,消息说,宋局长大学同班同寝室那个见到年轻女人就会流哈喇子紧捉住人家手不放,已经当了林芝地区行署副专员的毛同学,要来米林县亲切看望我们调查队。
米林县隶属林芝地区,分管副专员来探视,当然不仅是同学间的事儿。
上午十点半,专员大人驾到,却不见宋局长踪影。有留下话,说去雅鲁藏布江边捡石头,下午才回。专员在一大群年轻人面前讪笑了两下,脸色不红不白转身就走,似乎也不觉意外。
宋局长喜欢捡石头不假。不过据此次被他拉去陪捡石头绰号“猛男”的同事讲,宋局长听闻老同学要来,微一沉吟,吩咐“猛男”:“跟我去江边。哼,小爬虫,见什么见。”
猛男说完,对他的老学长又是敬畏又是痛心疾首:这样对外胡作非为,对内管得那么厉害,哪里像领导,简直像个黑老大。
我笑道,就是“老头子”嘛。
猛男思忖一下,伸出拇指:这个名号好,像他们喊老蒋一样。
我们就此私下里喊他“老头子”。
那几日,外业小队陆续从一个个沟谷乡村滚回县城。弟兄们野里野气,整理内业数据时赌瘾勃发,砸起金花。
我背对着门。最终画面定格在我右手拿着一副好牌左手挥舞着一张百元钞票大呼小叫,忽然对面的赌鬼们尽数低头敛息把身前赌资抓进自己口袋。猛回头,老头子冰山样立于身后。
我鹌鹑般跟着老头子到他临时办公室,关上门。
批评直白简短,迅速转入另一个命题。
说,你们小队的队长嘉平,出队期间,有没有带头赌博?有吧?宋金波你就老老实实说,那么这次你打牌的事儿就算了,要不然……哼哼,我们回拉萨后,就要开会讨论你的预备党员转正了。
明白了。前两天,嘉平偷偷跑出去在街边打麻将被老头子撞见,大概认错态度不是很好。老头子这是要来真格的了。
我低头沉默,看沾满泥巴的军用胶鞋,答:宋局长,我这么干,以后在这个单位还怎么做人。
“再说,”我抬头看着他,“就算能保密,谁也不会知道,我还是不能这么办。我和嘉平一起出野外好几个月,都是弟兄。我这个人,没办法做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我犯了错误,您要处分,我都接受。我就是请求,别让我做这么为难的事。宋局长,要是有一天有人逼着我背后说你的问题,我也不会说的。”
我努力地站直一点,准备迎接暴风骤雨。
宋局长饶有兴味看着我,隔了会儿,突然呵呵一笑,摆摆手,说,我晓得了,你去吧。
他再也没提起过我挥舞着钞票的那个画面。
1998年,一个意外原因,我得到绝好机会回母校读研。我算着这两年工作努力,表现不错,满心指望能获批准。
兴冲冲到老头子办公室,没等开口,他先说了:“来了一个大项目,可是啊,不知道你小子有没有胆子担下来。”
是全国重点野生动物数量普查项目。
想了想,说,我行,你可以放心。
那么读研呢?
老头子一口拒绝。
掰扯半天,不知怎么话到这里:这样的读研机会,我们家里林涛这些西藏长大的孩子们也希望有啊!但哪能谁都去呢?
我大恼:可是给他们机会也不见得能考上!
老头子怔了下:是啊,但他们为什么没能力考上?
语气古怪,像伤感地自言自语。
我拂袖而去,门摔得很响。没数日带队去了羌塘。
那年底,任命下来,我是科室主任之一,破格。
2000年初那个除夕夜,林涛敲开门,说我爸要你们两口子来家里吃饺子。
路上,林涛小声说,你看,你也姓宋,我爸失去了一个儿子,我有时候觉得,他是把你当成我的另一个兄弟了。
林涛是老三。父亲寄予巨大期望的大哥多年前在一次意外溺水事故中亡故,巨大伤痛让老头子一夜苍老。
吃完饺子,围着暖烘烘的火炉喝酥油茶。老头子忽然来了兴趣,问,宋金波,你这个“宋”,是哪个地方的“宋”啊?
我恶作剧心起,说,我老家是山东,不过哪,我去查过族谱,说有一支到了四川,而且,族谱上,我下一辈好像就是林涛的这个“林”字辈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唔。
我暗笑。换话题。
老头子接手林勘院没两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又返聘继续当院长。到2002年,终于正式退了。
李阿姨早几年已经退休,退休前是商业厅某处处长。没事时她会到我们单位来跟我们聊聊天,或是打乒乓球——一个无比好胜凶悍的对手。
李阿姨跟我说,观察过了,在林业厅大院里每天下班后总有三对夫妻手牵着手散步,我跟老宋是年龄最大的,你们哩是最年轻的一对,可以哟金波,我们脾气还蛮像一家人。
关于我与这家人的情感,很多细节不及详述也不便详述。我后来多次梦到暗夜中老头子的脸在窗口一闪而过,和他斩钉截铁毫不退让的声音:“这是我的人,谁也不能随便动他,宋金波,你跟我走!”
我给他惹了好多麻烦,闯下很多祸端,后来回想,他竟不曾疾言厉色说过我一句。多年后我读猫腻的网文,领会到“护短”两个字的意思,但对我来说,又显然不是“护短”两个字可以囊括。
老头子退休,先昭告全院,个人送别吃请一律不准。是真的,一场也没有。
我敲开他家门。我说宋局长,我知道你真的不准,可是我……
我哽住了。
李阿姨递过毛巾,转头说:喂,老头子,我要说句话,别人不准请就算了,金波又不是外人,是我们家里人,为什么不能破个例?我看完全可以。
老头子想想,说,好,只此一例,你把其他几位也叫上。
又说,你管饭菜就好,我有两瓶茅台,我又不喝酒,拿去你们干掉。
想到刚才李阿姨少见地喊了声老头子,我忍不住哈哈一笑。李阿姨说你这小子,又笑什么。
啊,宋局长你知道我们平时背后喊你什么?就是老头子啊。
那晚我给老头子敬酒。我说宋局长我知道您一直对我寄予厚望,可我也许要辜负您啦。
“你就是个二杆子。”老头子难得抿了一口酒,下了结论,“但是哪,你才二十多岁,一个人哪能遇到点挫折就跪下认输了?怕什么!你要像在波密县那天晚上回来欢欢乐乐唱着歌的样子,一直那样,劲头十足地活着,就很好,就是我对你的期望。”
那是1996年11月的某个傍晚。我们小队在波密县倾多沟做外业返回村里住地。到沟口一个高地上我们稍息一会儿,点根烟。太阳尚高,可望早点吃晚饭喝点小酒砸一晚上金花了。
我眼尖,说村里是不是停了辆车?
大家瞭望过,十分肯定,这是那辆藏A·A3337的灰色丰田,老头子的座驾。老头子到村里来关心我们了。
大家正准备起身接驾,我喊住小队长嘉平:现在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是不是显得我们工作太轻松了点?何不如此这般?
天已经黑到只能勉强看到路的时候,我们齐齐高唱着歌打着电筒回到住地。我还清楚记得,看见老头子的时候,我唱着《康巴汉子》。
2022年12月17日晚,我正在上海的一场酒局中。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几乎是为了主动感染新冠而起的酒局。
酒在半酣,接到林涛电话,说,金波,我爸爸他走了。
我又一次哽住。每次老头子提起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傍晚我都想对他坦白可还是没能有勇气开口。我常常觉得他对我的喜爱竟然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这个悲伤的夜晚我想到永远不再有机会老老实实向他承认说谎,如此慌张。
老头子姓宋,名立鑫,1939年农历十一月初三生于四川西昌。他在西藏工作生活了整40年,放弃几次内调机会。离开西藏后他在成都又生活了20年,已经赢了大部分到西藏这么久再回到内地的支边者。
在西藏某日我陪他在家里烤核桃吃。他聊起1963年从云南林学院林学专业毕业赴藏,绕行青藏线,在解放车后厢颠了二十多天,人快碎了,下车摇摇晃晃中举目一望,尽是荒凉。
“下车当时,没后悔吗?”我小声问。
老头子把烧好的核桃敲开递给我,拍拍手,说,哼,老子想,有什么了不起,别人能在这里活好干好,我就不能吗?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