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御寇里记载着:东海之上有喜爱鸥鸟之人,他每每来到海边,成群的海鸥环绕身侧,与之亲近玩耍。海天一色里,飞鸟相与还,成为一时盛景。后来他的父亲知晓了此事,便对他说:你也捉几只回来同我把玩把玩吧。第二日,他准时出现在了海上,心里一直装着父亲的嘱托。但飞鸟只在高空盘旋,这次再也不肯降落了。
这个故事,记录在圣人的典籍里,也在民间的口口相传中。公元1425年,明太祖第十七子朱权编撰了本叫《神奇秘谱》的古琴谱,正式将其收录其中,并记下了它的名字:鸥鹭忘机。
人人原本都在天地的通途之中,与四时共参,同万物为友。但嗜欲深时,天机就浅了。是自己遮蔽了自己。
连山堂的教学,是偶然间发生的交集。连山先生在没有准备好当老师时,遇到了这群学生;这群孩子也是在没有想到要画画时,遇见了这场教学。
故事发生在千禧年前后。当时一个比较大的事件,是相声演员牛群去蒙城担任副县长。他在一次视察工作中,忽然被身处危房,在命运的再三拨弄中,还勤奋向学的特教学校孩子们感动。发愿想为他们做些事情。于是学校从公办改为慈善,教材重新拟定,教师自己招募。他在那时找到连山先生,希望他来带孩子的美术课程。
几年之后,牛群先生离开蒙城。但连山堂师生的缘分,已经定下。这些孩子主动找到先生,表示想跟他继续学习画画。而先生看到他们天性即将绽放的状态,也不忍坚拒。
后来的师与生,教与学,是他们互相选择的结果。而在那个选择的当口,他们不止选择了彼此,最重要的是选择了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他们之间的教习,不是基于技法上,不是皴笔,不是白描,更不是对老师的临摹与参照。连山先生的师父,是武隆的萧中胤先生。他是师父的弟子,也是弟子的师父,在彼此都是极为印心的弟子。但提起笔来,每个生命直面的是自身——他们三代人,三种画风,迥然不同。
连山堂所画的画叫卮画,名字是取自于《庄子》: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自心而发,即倒即空,无预谋,不刻意,发之于言为卮言,成之在画为卮画。而卮画,连山先生虽然创造了它,但他自己并不会画,也没有尝试过要去画的。这条路,是独独适合连山堂的。
连山先生与连山堂学生,乃至他的师父萧中胤老师,他们之间的师承,不在画卷之上,而是心性之上。是鸥鹭忘机的故事里,渔人天心绽放,万物毕服之状。
而故事的后来,渔人失去了鸥鸟,是机心起,天心退的结果。想要长久地活在鸥鹭忘机的自在里,前提是渔人得具备修身明理的意识。不独渔人,人人都活在修身的过程中,倘若不具备勇士雄入九军的信念和自律,就必须要有师父的护佑。师徒,是建立于生命气息的连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情分。
连山先生与连山堂,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互为砥砺,相互印证。
这场遇见发生时,连山先生二十七八岁;这段资料梳理时,我二十七八岁。我那时并没有想过,这些文字可以集结成书。只是站在相同的年纪,我设身处地地想过,如果是我面对这样的际遇,是否可以直面承担?答案是否定的。我虽然早早拜了师,也在书院多年,但行事用得依然是自己的经验与智谋,而不是圣人的义理。
感而遂通,目击道存,不骄矜,不虚夸。上天忽然降临这番际遇,他们一起接住了它,是借事修身,也是宗经涉事。我在那时意识到,所谓的治学并不是理必圆融,事必求成。
它在事相上或以成功显,或以失败显,但你须得十分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是心若明镜的明白,而不是做给他人看的。
连山堂的师兄都是聋哑人。或是先天残疾,或幼年激素所致。放眼整个社会层面,不会有人希望自己赶上这番遭遇。但真切发生了,也唯有释之而不推。而尤为重要的是,他们在天性层面依然完满。善护好天性的部分,是比带上人工耳蜗,听着断断续续的杂音更重要的事情。
连山先生曾说:如果没有读《庄子》,我不认为自己是残疾人。现在我知道,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形不全者。
《庄子》里,孔子母国的叔山无趾前来拜见他。孔子说:你以前不谨慎啊,已经被砍去了脚趾头。你现在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脚趾头安不回去呀。)叔山无趾说:以前是因为我不知道根本,轻用了吾身。今天我来找你,是因为有比脚更尊贵的东西。我是为这个而来的。孔子因此同弟子说:全德之人才是最可贵的啊。
修身治世,唯此一途。《目击道存》作为一本画语录,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谈到卮画的画法与鉴赏。是因为我清楚,这件事情是谈不来的。不止我谈不来,连山先生也谈不来;不止连山先生谈不来,即便画者本人开头说话也谈不来。
鉴赏画,鉴赏书,不是感受纸张上的东西。而是透过纸张上的痕迹,感受作者所传递出去的生命气息。目击道存,无复容声。连山堂的师兄不能听到,不会说话,但他们已经说出了全部。
2022年的孟春,师弟子艮嘱我为《目击道存》这本书再写点什么。我一回拒二回拒,不是躲懒,是真没话讲。但师弟还在坚持,说书已三年,总是个纪念。于是我匆草地写下这些,辞不尽意,意不尽辞。
辞意俱不尽,山海有相连。愿与仁者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