彣思 | 观于沧海难为水(音频版)
文摘
文学
2024-04-13 11:15
浙江
——回致子悦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
哥哥(张国荣)曾为它念白。
记得里面有这样一句:我由布鲁塞尔坐火车去阿姆斯特丹,望着窗外,飞越过几十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我怀疑,我们人生里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隔着姑苏与庐阳的间距,换作古代,子悦该是我在每一个“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院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的夜晚,黯然而叹却又终生不复相知的一个存有。
《易·乾》有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古人诚不我欺。
数年前的一天,湘儿缘聚“喜欢红楼的人”于是结识我,我又辗转识得了你。因此而结缘的有梦在潇湘、忆羽飞絮、安若素、还有如今已经化名为大茉莉的那个教书的女子、以及笔底烟霞你。
▲ 安仁念诵版
今日于一个有雾的黄昏忽尔看到子悦你题为“观于沧海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难为言”的一篇文,文中你引宝玉一言,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更是观昔年那些具有相似灵魂之善怀女子为汝之大观园,想来我亦有此感。那几年我亦是借着诗文与园林、小桥间的流水,还有彼此间无言的观望完成了对当下生活的超拔。
如今那些女子皆已为人妇、为人母,惟余你我。后来,我们差不多都于自己的本命之年,遇到了彼此的师父,紧接着走上了“道问学”的一条路。现在回头看看,一切似是早已注定好了的。
还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怯怯问候于你,却不曾想你是识得我的,而且我们对彼此的感受又是那么的相似,终是不善言辞的人,最后我以一句“同心之言又何必多言语”结束了我们的谈话。虽然我们一直是君子之交,但于内心深处却很明白,子悦之于我是很重要的一个存在。
生命的某些境地确实是非语言所能描述的,数次的写信陈情也未能道尽心中所识,然而子悦却说姐姐我先于你而抵达,这一点我是万万不敢认、也不能认的。相反,子悦你很多时候只言片语却总能够适时提撕于我。纳兰公子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诚道尽其间种种。
寥寥数语,表吾之意。相信你我姐妹终有相见的一天,亦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有机会聆听张真先生的教诲。
《观于沧海难为水》
陶媛
姑苏董安仁每每以一句“观于沧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者难为言”起兴,喟然是一声短叹,再以后便是数月的没有任何讯息。
她是我年少的故交,24岁那年随贞元先生入门修学,自此与红尘判若两样人。有时候我们会简短的交谈,论学或是取友,她说:“最终,还是我们俩走了相似的路。”2015年,她的老师闭关谢客中,门下弟子悉数逐散,只留了安仁在身旁护关。直到某一日,安仁同我说:“老师让我下山游学。我与他言过连山先生及你,他说可以去。老师这是要赶我走了啊。”
那年冬,我在医院的岑寂中终日与书为伴。前尘如白雪纷纷,直至碾落不见。她说:我来和你作伴。我说:“好啊。”但我尚在院中,等候每日都变幻的结果与诊疗方案,前途未可知,且即便是最好的一种,终生也不能再入山了。而老师在山中,星云参落如宋元小品,那是我向往而不可得的生活。我与安仁说:“贞元先生推荐你去自是有深意,且自去吧。”她后来因缘所化,终未能成行,依旧随其师侧;而我的老师下了山,我亦因缘所化,一路跟随身旁。我们交错而过,并未觉得遗憾。只是借由此,再次忆起过往目目。是前尘,也是行由之径——我们识于微时,那时候满目的出国潮,我遮目走过的街道上同龄人纷纷怀抱异国施展的梦想。我与留下的同学一道,但既无意于电影、恋爱与聚餐,也不愿专注下来一门心思的考研、读博,攻学术方向。我从来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却不知自己真正要什么,青春寂静,如一尾沉入海底的鱼。日日游走于园林或徜徉于诗文,在苏杭的湖光与山色中沉醉。都市的缝隙,昆曲里的丽人水袖一挥,便洒下盈盈的波光。我已做好独行的准备,却有幸识得几个同好,泛舟小酌、游园赋诗。我们论着红楼里的大观园,殊不知多年后回忆起来,她们也是我的大观园。站在往事的故纸上尤为能体贴宝玉那句“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较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安仁是远胜于我的女子,在当时我们就知道彼此,却并无深交。2012年,她辞去了写字楼里朝九晚五的工作,为的是在我看来甚为陌生的两个字——“修学”。我给她写了大段留言,删删改改,只余了“祝福”二字,却没等发出去即关闭掉了页面。那个“知道不要什么,不知道要什么”的问题再次萦绕。问题一直存在,直到一年后我偶入书院,遇见连山先生。霍然映入眼帘的“守先待后”四个字。那瞬间的撞见,令我有泪盈睫。提笔就老,我从未有过青春,却在这刻鲜活流动了起来。安仁先我抵达,她也写信陈情,我却无法通过文字知道她撞见的是什么。生命中的某些境地,非语言能够描绘,亦非声色能够传达。到了,自然明了;没到,只是揣度。我也越来越说不出话来,我在那年6月2号拜了师,在微博上短短地写了一句“今始为子悦,岁岁伴师阅。”如何修学,如何随师,却是一点也不知。先生问所持,回一句:学而时习,不亦悦乎?先生问学字,亦是一句:学而时习,不亦悦乎?可是,究竟所悦为何呢?先生只是建议我读某本书,我却并不听他的——我们无师道久矣,举着拜师的幌子,其实信任的仍只有自己。
最初,不是老师选我做弟子,是几位兄长选了我做师妹。尘缘说不清道不明,但冥冥中的一点指引,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之径。师父在案前恭敬地上香,面向我们几个,没有厚薄亦无褒贬。他说:这虽是个拜师的仪式,但绝不是形式,不是结伙占山头。对于生命而言,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使自己成为一个大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大人,可以法于圣贤。所以,你们虽然称我为师,但我真的不是你们的老师。不过是一起学于圣门,不必拜我……
我在瞬间升起了恭肃之心。所有的繁芜迅速聚拢来归,形成眼前的光圈,经由它我看见了自己内在的杂乱,也愿经由它祈请生命的庄严。没有人可以代替你过一生,哪怕做任何一个决定,亲人不行,朋友不行,师父也不行。他人超拔或局促,与你没有半点关系,这世上所有遇见之人都只是渡口,引你走过一程又一程。如何走,仍在你。所以,我感激这一路的遇见。也知最终停栖在哪里,不因外人外物,全由自己。好由你,坏由你,哭泣由你,无喜无悲亦由你。
《应帝王》的末尾,列子败下阵来,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从我在“良知”之下恭敬俯首,至今也已有三年,未始学,未始归。我曾一度觉得自己与同龄人有异,背道而过满目山河。而今始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一体。每一个人都曾是你,你也是每一个,阳光普照之处,苍穹覆盖之下,哪里有不一样的人生呢?一扇门出,一扇门入。但天地悠悠,并没有两个世界。死寄居于生之中,过去的你也寄居于你的现在和未来之中。安仁曾与我说:想研读女史。她志于此,左琴右书,民风复朴。我曾爱着将自己虔诚嫁于光阴的奥斯丁,也曾虚托着贞洁自好的宋若昭,但其实我明白所有的人都是假借。一如,我与安仁遥遥相对,会觉得,所志相同,志道不孤。为的是有一日足够坚定,揭开所有与自己相似之人面前的那张纱,敢于肯定,天地茫茫,只你一人。只你一人,亦好。所有形名都是假托,只为伴你一程。给尚力弱的你,在紧要关头帮扶一把。这年初春,我随师入京。一日,我晨读骈拇,正若有所得之际。师忽然问:“桃子,你读书时感触到了什么?”正思之欲答,师继续言“你的感触就是骈拇!哪里有额外的东西?”原来他并不需要我回答。他正是担心我言语太多,思绪太多,反而失其本宗。所以,其实我写的这篇小记,及我写过的所有文字都是“骈拇”。我必得承认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才能见到真载所在。我必得知偏,才有可能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