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过后才会去追想的事情。一个新生的孩子,不是通过学习掌握如何去吮吸;一个健康的成人,也不会去思考心脏是怎样跳动。直到某一天,情况有变,身体忽然发生变故。
急诊室里依然容不下思考,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隔几个床位就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哀嚎,不断变化的时间线与数值表,每一刻都是争分夺秒。容不得思考。
急诊室里的病往往很快,要么丢兵卸甲,要么大获全胜。最难的一种是,敌军埋伏起来,表症变里症,急性转慢性。你甚至分不清,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它在疾病的哪一层?只在你身体的某一部分留下确凿的症状。
症者,证也。症不是病,是病留下的路径与战场。擒贼先擒王,治病要回到病的大本营里去,而不是揪着病灶的衣领厮杀。
但这世上也确实存在,不药而愈的病,与有症但无病的人,那些得道的仙人,那些德充的贤者,癞头跛足、疯疯癫癫,但气息清旷羽化而登真。
人视病为仇寇,见症如临大敌,正是这份对“健康”的期待,将我们拦截在了正常的生命之外。
上海是个很摩登的城市,银白色或奶奶灰色卷儿的老太太,化着精致全妆的男孩或女孩,是咖啡店里的常客。冰美式,热拿铁,澳白冰萃可续杯。
六年前,我说希彦老师给我配的中药,完全是的巨鹿路上咖啡厅里的味道。一群人笑着说“真是会苦中作乐的人”呀,六年后,我自己来看方子,一味药一味药的试,确实像是埃塞俄比亚豆混着榛果味的糖浆。口味的些微差别,只是甘草、芍药、桂枝与大枣比例的不同。
所以,何必在实用之外追求风雅,在真善之外追求美丽?
若有机会,我打算在巨鹿路上开个“药地咖啡馆”,一剂柴胡汤配两页《养生主》,是减肥秘方;两客半夏泻心汤配一篇《逍遥游》,最疏阔心肠。
但不急的,此刻我研磨着自己的时光。
因为出差在外,手头条件有限,上海除了咖啡就是咖啡。那就借用个咖啡机好了,将当归芍药散的小药丸一点点研磨成粉,在阳光下温水低冲,加一盎司黑森林蛋糕,配合几页《金匮要略》饮用。
嗨,谁还不是个摩登青年呢?
病是这样子的。一个正常的生命,自人初降,齿生发长,幼而徇齐,长而敦敏,度过一生的岁月,从虚空中来,归虚空中去。但这中间,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有余或不足,阻碍住了生命的通途。人不能尽天命而去,或虽在人间病苦相迭。这就是病了。
病不是生命的实相,疾苦不是,纵乐也不是。离妄得常,回归到生生不息的平和中,通天下一气耳。病的作用实现了。这时病就会好。
身体是过后才会追想的事情。在当时,顺着惯性的轨道奔驰,自己检测自己,只会觉得每一步都对。然后踉跄一个跌倒,提醒你慢一点,看一看身体,看一看那个脚步。
于是,一部分的病人,开始了思考。病不是实相,是引领与回归,是反省也是新生。
我在14年后,才开始重读我的医案。一如六年前,我回到骨科的病房,强烈要求翻出我第一次手术的卷宗与影像。“这太残忍了”,医生说“一个人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切开、缝合。何况,很快还要再经历一次。”
“知道,比不知道好。”我说。
我是所有的谜题,我能知晓全部的答案。我是拿病,来做了医治自己的药。我性格中的强硬、虚妄与执拗,无一不是被病治好的。这一次与六年前不一样,是病刚刚显露了一手,我适时牵住了她,说咱们一起走走看看呗。温柔又恬淡,是我从未展露出的性情。
——愿你一生所有的谜题,都于自性里窥见谜底。
——会的。
一切从哪里开始的呢?从夏天的那场剧烈的疱疹,从六年前立冬日的手术,还是十八岁领取通知书途中,忽然失去行走的能力。不是,不是,甚至更早一些,是五岁时的乙型脑炎,病被治好了,但也吃进去了比我自己还要庞大的药水与抗生素。再往前,我出生以前,家族的隐秘往事,母亲的悲伤与回护。
很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清晰的看见那些画面。回到那个场景中去,静静地让情绪从此刻的身体里流过,或哭或笑,归于平静。
但在当时,我是没有情绪的。十八岁的当天,就被推出了主流的道路,自此行走的每一步,不需要参考众人,只需要遵从自己。但十四年后,我忽然识得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我感受到母亲的无助,父亲的直面,朋友们涓涓不息的爱意,我遇见过的每一个医生,他们也都曾极尽心力的帮我……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全都与我相关。
这也是一种排病反应。“药不瞑眩,厥疾弗瘳”,身体里流动着鲜活的生意,将痼疾一点点排除了出去。这个过程中,会发热、会呕吐、会经历去来辗转……但等到过身又精神爽朗,卷曲的脚趾一点点打开。
在隆冬,终于知道,我体内有一个不可战胜的春天。
{一定,要爱着点什么}
“还是要爱着点什么的。”六年前的冬天,看护医生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治疗已经接近尾声。
我从此再未回过骨科病房,我的主刀医生在次月退休。他曾不信自己治不好我,但最后,退而求之:你别那么容易骨折就好。
医生对病人的爱意,涓涓流淌,是以生命对机生命。而在当时,我是看不见的。多年来,我都耿耿于怀,五岁时,那个一再让父母签放弃救治同意书,说“这个孩子呀留下来会成为你们一辈子的负担”的医生。
他确实一眼就能看见,我一生的路:因为他家里就有个四十岁的儿子,至今神智失常,生活不能自理。他的孩子,跟我是一样的病。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不是没有想过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如今这个选择,他抛到了我父母跟前,那一年,妈妈31岁,爸爸36岁,他们说:“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她好好爱她。”越过生死,穿透疾病的唯有爱意。我不是不知道。
但六年前,我二十六岁时,早已决定什么都不爱了。“那你至少要爱你的父母啊。事实上,当你坦然地爱着点什么时,你的病就会好。”“这是魔法吗?”我说。
如今,我倒是听懂了。
小时候的那个医生,如果不爱他的孩子,也不会用毕生的精力,研究治愈这种疾病的药。虽然药物的滥用,后患无穷,但那一年他救活了无数的孩子,使得他们免遭脑部的后遗症。他有爱也有恐惧,所以会失于中正,以求速成。在妄与常背后,是一个个普通人的爱忧喜惧,那也指向了我们自己。
人如果爱自己的父母,就会爱天下父母;
如果爱自己的孩子,就会爱天下的孩子。
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忠恕的背后,是需要见地与笃行的。
第一篇“病隙随笔”就到这里,以后有缘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