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尚书》句:钦明,彣思安安
以文御风,从来路复归到来路
及至文质两安,真意与美兼具
则天清地朗,文句皆消,人见其人
2013年,选择去书院,写了篇《二十五岁的选择》;2016年,决定去北京,写了篇《二十七岁的选择》。我总以为人生是可以选的,哪怕2016年那篇札记的末尾,我写“27岁,没有选择,但能直行。”也是以不选择作为一种选择。
唯独年龄是不必选择的,过了一年便增了一岁。二十岁出头,医生、邻人皆慨叹,“姑娘如此年轻,好生可惜。”我冲她们笑:没事的,过几年就老了。那是我还是这个我,大家也不必再觉得可惜。
说这话时,我是既没懂生活的分量,也没有驾驭它的能力。只是一厢情愿,一股蛮力而已。而后的岁月里,一条条岔路,一次次选择。我还算自信的,勇于选择,也勇于,对所选,直面承担。
所以无论它呈给我看到的是怎样的,都挺满意的,因为是我选的嘛。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如此这般,不是我选择了命运,却是命运选择了我。甚至,我有的选,我选了后来这条路,都是它在引领,它给出判断的结果。
30岁这年,恰好读到《庄子·田子方》篇,老师问:子方原名是什么?像是《千与千寻》的电影里,白龙告诉小千,她原来的名字叫“荻野千寻”。她找回了名字,也就找见了自己。而子方的原名,不止找回了子方,也撞击到了我们每个人,因为他原名叫:“无择”。“子方”是他的字。
以为有的选,结果怎么选都是错;以为有路走,却是哪条路也不通。你怎么可以傻瓜到以为你可以选出最佳答案呢。英语测试题四选一,你都蒙一个,错一个。还能选得好人生?
不可奈何安若命,无何有处见乡关。
既已无择,30岁这年还有什么好写的?确实没啥好写的。但既然开了头,就随便记录下吧。
记录30岁这一年里,有过的几场改变:
第一个改变:从北京到江南。
我18岁的记事本上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成为萌芽杂志主笔;第二个是成年后去杭州生活。真是年少才有的疏狂,第一个理想够狂悖的了,第二个却比它更不切实际。
我那时候的身体状况,是父母怎么也不会放心我独行的。所以我妈只问了我一句“愿不愿意留在家乡考公务员”后,毅然决然举家陪我搬到了合肥。从18岁到26岁,皆是他们寸步不离的照顾。
我最好的朋友给我写“荷芰素衣枕碧流,一十八载梦苏杭”。但我跟她都清楚,那终归只是梦而已。那8年里,我拥有了一条假肢,但直到假肢用废,我也没有走出父母对我的担心。
失去腿的时候,我都没有那么难过。我真正难过的是:千难万险有了双腿后,却并没有宽阔的大路可以走。我距离贤者,距离大人的差距,如同襁褓里的孩子,距离贤者,距离大人的差距一样遥远。
2016年底的时候,我终于肯直面8年前那场并不成功的手术,并给出了补救方案。当春花开遍山谷时,我也随着惊蛰的雷声一道醒来。再次拥有了一条有力的腿。
这条腿在一开始,就暴露出它的属性:当它还在轮椅中与我磨合时,就已带我去了他乡。
那之后,我们一起在北京生活了三年。终于,又在30岁这年,自北向南,来到了杭州。
这一切,都不是我规划的。我规划不出这跌跌撞撞的人生,也规划不出这峰回路转的遇见。我只是在18岁时做了一个梦,多年后,当我忘却时,却将梦实现了。
我说合肥不是我选的,是我妈的侠气之举;北京也不是我选的,是师父让循志的结果。师父和我妈都有看到这句话,他们不同时,但同样说“现在的你,完全可以选你自己喜欢的城市啊。”我挺喜欢杭州的,但,它其实也不是我选的。蒙选择题都是错的我,选不出这么优的答案。而且,我后来发现,合肥其实蛮好的,北京也还不错。但当下,我在杭州,就在杭州好好生活吧。
第二个改变:30岁的三本书。
去年夏天,在北京单向空间,替一个朋友参加多多的新书发布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作家的新书发布会,却也是多多的最后一场新书发布会:
她说,这第四本书,算是送给自己的40岁的生日礼物。已经做了决定,今后不再出书:往后,此身即是文章。
此身即是文章。我掂量着这话的分量,无数的星辰与先贤同时压了下来。
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网名兼笔名,叫“笔底烟霞”,笔底事,烟霞侣,我从那时开始写字。没什么见地,年轻人谈感受,花样表达自己的情绪。
我见过文字真正清冽干净的人。我却不是,我原本就情绪泛滥,在文字里得以做了清扫工作。源于年少时,我觉得自己同别人不大一样,没有一个人能写出我的感受,于是我只能赤膊上阵,尝试着自己上场。但写着,写着,我发现哪有不同啊?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三十岁的时候,我写了三本书:一本小说集,一本读书札记,还有一本16年就开始酝酿的传记:
刚去北京那年夏天写的《目击道存》,到三十岁这年深秋才收到。这是一本远在我经验之外的书,写的时候,矛盾、冲撞、不理解。今年拿在手里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在人生抉择的当口。我做了和书中主人翁、连山先生一样的选择。
人生的义利之辨,永远不需要去选。只要动念,一定会错。无择不是舍二取一,而是永远只有一种选择。
我是在文字里先明白了,所以先写了本书;师父是先做了,所以二十年后才有这本书。
第三个改变:常住本心,不离岁月。
前两个,其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杭州城里有980万的人口,他们未必在杭城就快活了;杭城之外中国还有十几亿人,他们也未必就不快活。“一个人成为作家或做了读者,这无关紧要,他的首要任务在于,他要过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外力强加或指定的,看上去甚至最高尚不过的一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
真正重要的恰恰是布罗茨基所讲的,我们要过完自己的一生。不择地而安,亦不择事而安。及至安时,不在地上,也不在事上。
我曾在书院里生活过整整的六年,许多人以为这个姑娘,可能一辈子就适合在书院了。待的久了,看见各色人来来往往,我自己始终没动过,后来也默认了可能我就是书院常住吧。
可是,我后来还是离开了。世相上的缘由都不是最紧要的,是自己后来动了一个念头:真的只有在这个屋宇下,才是学人吗?
循着这个念头,我离开了书院,离开了我的老师和同道。顺着一条河流直下,天下的水总归于一处。
才渐渐发现,所谓的书院常住,本身也是个假借:我们常住的是本心,又哪里是建筑。倘若本心不失,你走向哪里,哪里就是你的书院;倘若本心不失,你面对众人,众人也是你的老师与同道。
腐朽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腐朽。万事万物从你的生命中经过。最重要,是你得立得住。你立住了,其实没有院内院外之别;你立不住,在书院也活成红尘万千。
如何立住呢?不是到了30岁,就能自然然而立了。其必由学。
做个学人,不择地而安,不择事而安。不是几年,而是绵延的一生,但有呼吸,不敢轻止。
我实在是个愚笨的人,因为在我写了《二十五岁的选择》,毅然去到书院那天,连山先生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陶子,你来做什么?
——我来常住书院。
——哪里有一个书院啊?这建筑难道是,这桌椅难道是?
——那书院是?
——倘若二三子,倘若你们能够立起来,有一个便是一处书院。
我是自作聪明地选了很多次,自以为明理的蹉跎了很多年。然后在一个蓦然回首的仲冬,瞧见书院只在灯火阑珊处。常住本心,不移岁月,对于生命而言,这是唯一要紧的事。
其余的,承认选不好,坦然无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