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吹,它们便如王谢堂前的燕子,扑闪扑闪,飞到寻常巷陌中。
月光一般皎洁的丁香,开在老北京的底色里。它不争不显,以法源寺中的最负盛名。
法源寺在北京宣武门教子胡同外,同样不起眼。从胡同的南端出发,自东拐过去,有一个街心公园,乔木浓荫,石阶斑驳,越过嬉戏的儿童与行迹匆匆的路人。正对着的,就是法源寺的正大门。
大门同样幽隐不好认,偶有一两个穿海青的僧人路过,才令你确信这是它的所在。
古刹远比帝还要老,而今隐没于其间的,是槛外的飞花与槛内的佛火。时光未曾动它分毫。
心香一脉,记取来路。还要从公元645年,一场恶战说起。
按旧历的说法,那是贞观十九年。那时,四方平定,百姓安乐,取经十七年的玄奘也即将归来。唐太宗决定,率兵亲征辽东,那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他亲自部署,挥师北上,但打得并不顺利:整整九个月,双方僵持不下,唐将士死伤十数万。兵败如山倒,退无可退,直到幽州。
幽州,就是今天的北京城。
太宗十分悲恸。他命人将战亡者的尸骸葬在离幽州城四十余里的地方。亲拟昭文,要在此建一座“悯忠寺”,纪念这些马革裹尸的士卒。也时刻警醒着自己和李唐的子孙,为政以德,一动念,便是苍生民命。
这个工程,规模宏大,历时五十一年。开始于唐太宗,竣工于武则天,公元691年,它终于建完了。
它在历史上还曾短暂被称为“顺天寺”和“崇福寺”。但正式定名为法源寺,得再等一千年:
1734年,雍正皇帝定其为律宗寺庙,易名为“法源寺”。它就此正式定制,并世代沿袭了下来。
这千年,人间还是一样的征战又和平、与民休养与苛捐盘剥相替。治世,乱世皆有之,它还是一样。有人来此避难,有人来此振臂,皆是不将不迎;有人在这里读书,有人在这里扬威,一样不卑不亢。
寺庙与道观、书院一样,行教化之责,共同构筑城市的底色,是地底下的水源,不声不响,却滋养着万物。无论帝王还是平民,是先秦还是如今,人性从无二致,只是山门,各有不同。
法源寺在中国大地上一千四百年,历经唐、宋、元、明、清、中华民国、人民共和国。安史之乱中安禄山曾在此称帝,靖康之耻中宋钦宗亡故于这里。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写得则是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那一段岁月中的它。
无论发生了什么,年年春风一吹,丁香便次第开放。
后人说“一座法源寺,半部中国史”,并不是虚言。历史有两条线:
一条是以时间为量的纬线,宋不同于唐,宋徽宗也不是李世民,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未来的正在发生;
一条是不以今古为割的经线,僧人修行、善士逢经,所追求的不是灵山的仙果甘泉,而是自心的空明。
第一条线,一直在变化,它是历史;第二条线,亘古相同,它也是历史。
曾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那部《北京法源寺》,在最后说到:但无论如何,那一段刀光剑影的岁月,如今也早已失去。不变的,只是黄昏中飞起飞落的群鸦,以及荡涤心灵的暮鼓晨钟。
这两条的历史线,在此处交合。是法源寺的“历史”,也是当下中国的正在发生。
从1956年起,法源寺便不只是一座寺庙,也是中国佛学院的所在地。每年都有大批的学僧考到这里。一样的精进勤奋,一样的术业专攻。僧人坐禅、听习、礼佛在此,莳花、饮茶、起居也是在此。
毗卢殿外有着一幅楹联:
常清常净,性海无波帆正满
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
这幅联子最初是谁写在这里的,已经不得而知了。但去去来来,这里经过了好些人。
每年丁香花开时,僧人备好素斋,踏青的士人君子便应邀前来,煮茗花下,赋诗槛中。数百年间,纪昀、龚自珍、林则徐、泰戈尔、林徽因等都先后做了它的诗客。
1924年4月26日,法源寺内丁香花开。
前来赏花的有远路而来的泰戈尔。而陪伴他的,有梁启超父子、林徽因、徐志摩以及数十位文人雅客。留下的这张照片,很快流传到市井之中,时人称他们为“岁寒三友”。
当时,前庭后院几百株丁香正在怒放。泰戈尔穿行在甬道之中,兴致极高,直到夕阳收去了余晖,也不肯回去休息。于是安排徐志摩留下,陪他在丁香花下,谈诗、作诗,直到天明。
千年古寺,丁香初绽。古今许多月色在这夜连做一片,后来有人集了宋词中的句子,记叙了此夜之事: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帝王,僧侣,诗人……千年来,各色的人等从法源寺的春天经过。它自不言不语,有动人力量在。
佛学院自成立之初,便延请日本茶道的顶级宗师为院中的僧人上课。后来,有一届学生同他们的老师说:丁香花开的时候,可不可在院子里做个茶会啊?老师略一思忖,便答应了。
这一答应,便是十几年的延续不断。
坐在丁香花下品茶、吃着和菓子,不拘僧俗,长老或者孩童。以前的法源寺并没有这样的传统,只是有人在做,便将这样的风气延续了下去。
茶道自中国传到日本,但是在自己的母国早已式微了。究其原因,写《茶之书》的冈仓天心曾特意来中国感受过,后来他就遇到了泰戈尔,他对泰戈尔说:中国人的茶杯里已经没有唐宋的风雅了。
唐宋的风雅是什么味道?它不是茶味,不是水味,是人的气息。
对于茶,中国人日常,日本人敬畏。僧人将之视作一种修为。修为则借事炼心,不厌重复。在一次次与之相对之中,让茶者的心与天心交融,让倒茶的人和茶道实现交互。
日常则俯拾皆是,随性而为;敬畏则如临大宾,克己复礼。而修为的僧人,无论拿起还是放下,是行茶礼还是举杯解渴,行为当中都有一份心性的参与和锤炼。
倘,人能归来,则茶道归来。要练的又哪里是泡茶呢?
法源寺的茶道老师来自日本里千家。她常说,教僧人茶道相对轻松。沉稳、敬意、置心为一,这是僧人对自我的要求,却也是茶道对茶人的要求。当一个人,自内而发要去完成一件事时,整个天地的力量都在其中了。
一个好的茶人,未必当得僧人;但一个好的僧人,一定是好茶人。
丁香茶会,是一份有所持守的丰盛。持守是给神明看的,丰盛当然也是。而神明是什么呢?花会年年开,江山代代有人来,就是了。
茶会的参与者除了寺里的僧众和他们邀请的佳士外,也常有香客误入其中:
大殿的香客,不知后院事。总是要恭肃的礼上三支香后,一转身发现丁香花下,别有洞天。许多的人参与在其中,却也像是一个人,他们表情严肃却不紧绷,天真而不失庄严。
师父给香客倒一杯茶,他便也入得此境中。轻松看取的时候,并不知,这已然是佛法谛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