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一个叫李叔同的男人决定出家 | 李叔同(上)

文摘   文化   2024-04-15 21:39   浙江  
1912年,33岁的李叔同结束了在日本的学业,回到国内,在杭州师范做了一名教员。一个秋月盈盈的夜里,他和友人同游西湖,并写下了这段文字:

岁月如流,倏忽九载。

生者流离,逝者不作。

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

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

漏下三箭,秉烛言归。

归去归去,他的人生是一场场归去来兮的《送别》。


九年前,他以一首《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送别了母亲,同时,也送别了年少放荡的自己。在东京的寂寥天地里,他自称李哀,将人生重新来过。他学油画,攻钢琴,参加春柳话剧社,创办纯文学期刊。并且爱上了一个叫富基的日本少女,重新娶妻生子。

但这一年,他决定回来。此时,天津桐达的李家已经破产,他过去的妻儿还生活在那里,靠着变卖家产过日子。而富基随他回国,生活在富丽且昌明的上海,一样有着不小的开支。一南一北,两个家庭,同样的需要他。他选择了在杭州师范做一名教员,微薄的薪水剖成四份:养两个家庭,养活自己,接济学生刘质平。他的归去,是听从内心的召唤,也是现实的无奈。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他徘徊人间三十三载,此刻才明白:真正的作别,不是告别大千世界,而是作别过去的自己。

三年后,李叔同将那首《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改编成《送别》。作别了一个时代,也作别了旧时的自己。不久后,他在大慈山定慧禅寺断食,再过了一些岁月,正式剃度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

世间再无李叔同。我念过去万千劫,于佛灯前抛一切。

他的一生有两百多个名字,两百多次的身份转换与认知变迁。然而最为人熟悉的只有两个:前半生的李叔同,后半生的弘一法师。

〈一〉
李叔同出生在1880年。是天津桐达李家的三少爷。他的父亲李世珍一生精研阳明之学,礼佛参禅,亦好藏书。在李叔同出生的十五年前高中进士,官至礼部主事。但也是那一年他的长子李文锦去世。李世珍膝下荒凉,所以接连娶了三房小妾,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生下了三郎李叔同。

李叔同出生的时候,父亲69岁,母亲19岁。四年后,李世珍轰然辞世,一门兴衰全系在二房李文熙身上。他是李叔同的启蒙恩师,是资助者,是监护人,也是实际上的二哥。随后的几十年,二哥一边经营着天津李家的桐达钱庄,一边照料着李叔同的学业和生活。
时间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十五岁的李叔同陪母亲出入梨园,那戏台上人唱:

见新人不由得我声声相诧,好一枝春雪冻梅花。

音色宛转,腰肢纤细,眉眼的顾盼生辉间处处生情。世间诸多音律,出了桐达李家的乌漆大门,这一种最动听。

他几乎整日泡在园中,听戏、喝茶、散场后便与那唱戏的姑娘闲话,提着灯笼送她回家。曾经是母亲带他来园子里,现在是他把母亲隔绝在园外。

姑娘叫杨翠喜,为他褪去了粉黛,露出了里衣,眼波流转地唱

花妈妈呀,你把我害煞,送来一朵鲜花不是他。

那一年,李叔同情窦初开,杨翠喜却不是新露头角。她是天津的花魁,无数人抛却千金,只求佳人一笑。后来袁世凯需要拉拢某个王爷。便将她买了去,送给了王爷的儿子。

一顶小轿,杨翠喜连夜入了王府,甚至没来得及跟衷情她的少年道个别。

而李叔同曾经写给她的诗,也在屡次动荡的过程中,发了黄,变了硬,最后碾成了粉末: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

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二〉
两年后,李叔同奉母亲之命,娶了茶商的女儿俞氏为妻。只是有了对比,他处处觉得俞氏木讷、保守、不懂风情。他对妻子没有感情,但一腔的少年闲情无处搁置,于是尽数地投放到了艺术上。书法、戏曲、音律、金石……世界五光十色地在眼前铺展开,少年人还不十分懂,但已经积极发声。

他在一方印上,亲自篆刻:

南海康梁是吾师

康是康有为,梁是梁启超。少年人反对陈腐,积极拥抱新思潮,原本就是每一个时代的常态。只是那年17岁的他,还来不及知道此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第二年,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蒙难,康有为、梁启超逃往海外。一时间,外界疯传李叔同是康梁同党。

为了避祸,他带着母亲和妻子,迁居到上海。先是在法租界租了套房子,后来住进友人许幻园的城南草堂中。世界新花新柳的绽放,一下子驱赶走了他心头的阴霾。在城南草堂,他与诸多文人雅士,弹琴作诗,狎妓饮酒,纵浪风月场中。

二哥怕他受拘束,从家产中拨出了30万块贴补他。这使得哪怕在异乡,他依然是个富家公子。这时期李叔同的交往对象,多是政商与名流,只是他只谈风月,不再过问政事。

这种对政治的闭口不谈,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就在他住进城南草堂的这年,妻子俞氏已有身孕。但他无暇他顾,将照顾母亲的责任统统甩给妻子,也将照顾妻子的重担丢给了母亲。

两代女人,共着一样的命运,婆婆经常对俞氏说的话是“等下去,等到生出儿子就好了。”

但李叔同不想等了,他等不到杨翠喜回来,便造出无数的杨翠喜。他将爱情当成了一场场游戏,将自己当成了晚清的柳永。

出入梨园,纵情欢场,歌女娈童,老鸨童妓。他用她们,告别杨翠喜。

他与名媛李苹香:取次花丛懒回顾,休将薄幸怨微之;

与语心楼主人:将军已老圆圆死,都在书生倦眼中;

与老妓高翠娥: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

与歌郎金娃娃: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

与名妓谢秋云: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他不是真的爱她们,真爱的人怎么会将爱情当作游戏?无论对方是谁,都能够投入其中。他躲身游戏,不过是希望暂离尘世,投身梦境。

但梦总会醒,现实总是在那里。

某一天,他甚觉自己荒唐,像是大病了一场。主动与从前莺莺燕燕的世界作别了。

〈三〉


妻子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母亲未老先衰,早已疾病缠身。他忽然想到责任,沉重的家国责任山呼海啸地袭来。他的心思从文艺里拔出,投到更为辽阔的疆域,那一年他24岁,用“李广平”的名字翻译了《法学门径书》及《国际私法》。

李三郎无心政治,但时代有自己的声浪。他不能装作看不见,听不到。

他希望力挽狂澜,为时未晚。但第二年,母亲还是亡故了。他扶灵到天津,从桐达李家的正门送回了母亲。一架钢琴,一个礼堂,一篇悼文,没有披麻戴孝,没有哭天抢地。他庄严而平静地作别了45岁的母亲,也作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料理完丧事,他将妻儿留给了李家的大院,自己选择了远赴日本留学。

出发前,他再次填了《金缕曲》,是写给昔日的同学、朋友,也是写给苦难深重的祖国。他内心有深深的悲戚, 无法与人言说。

二十文章惊海内,听匣底苍龙狂吼。

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辜负?

〈四〉


东京,上野,一位年轻人久久地伫立在不忍池边。

在这里,他不是李叔同,不是惜花人。只是一个四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的孤儿。他给自己取名叫李哀,有时也是李岸,他是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的新生。他也是一个全新的人,他告别了所有的过去。从天津逃到上海,从上海逃到东京。但人如何逃得了自己?夜夜魂梦惊扰。

在新的世界里,他剪去了满清的辫子,常常穿一件藏青织花的和服外衣。他的居所明静整洁,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在屋子里弹琴画画。

大二那年,李叔同创建了春柳话剧社,并首演了《茶花女》。故事的主角,是那个不幸的姑娘,她来到巴黎谋生,不幸做了妓女。这不是个救风尘的故事,故事里没有爱上风尘女的李三郎。他演的是这个妓女本身,演她如何被人高高扬起,又轻轻抛下;演生活是如何给了她希望,又叫她彻底失望。

李叔同穿起中世纪法国的克里诺林裙,画起油画般的欧洲妆容。

当他说出:“为什么不爱呢?爱情有什么用呢?我的生命就在这两句话中消磨掉了。”

台下有一个少女,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那是个十九岁的模特,她叫富基。她的父亲死于一次醉酒,她需要赚取生活费补贴家用,所以应招成为了油画模特。而招聘她的人,正是李叔同。

〈五〉


数不清画了多少幅木炭、水彩和油画。黄昏柔和的光线,有时在画布上,有时在她肩上,直到画与人已经泯灭了界限。他发现自己也爱上了她。

他用她与过去的自己道别,在心里与过去的每一个女人道别。

他不叫李哀了。他叫李岸,有了一个停泊的港口。但很快,他又叫回惜霜居士李叔同。回到了那个多情又薄情的人,但这次,他的情不在世俗间流连,而是在舞台上挥洒。他有意识的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说法身。素人演戏,投身革命。

舞台上的帷幔徐徐拉开,中国人表演话剧的历史也就从此启幕。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演戏,演着演着,就忘记自己是男儿身。变成过去相交过的女性中的某一员,从前的放荡,在此刻一转,都成为资粮。他理解女人,从母亲,到杨翠喜到富基;他也伤害了女人,从母亲,到杨翠喜到富基。

演到人戏不分的时刻,故乡在梦里发出了呼唤。

天明接到电报,天津桐达的李家已经破产,催促他快快回去。

〈六〉

1911年底,李叔同动身回国,将富基安顿在了上海,将俞氏仍旧留在了天津。而他自己,从破败的李家出来,在次年辗转来到杭州。从此,一家,三地,聚少离多,直至再不相逢。

处理完家事,李叔同折短暂地回过上海。某个黄昏,许幻园的声音在他家门外响起。

“叔同,我家破产了。我要暂时离开上海,后会……有期吧。”说话声既豪迈又悲壮。

李叔同追出去开门,故人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家国的倾覆,老友的诀别,有时只在刹那间。

而在许幻园身后,年少时一起听过的曲子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旧曲之外,还有新词,那是李叔同写给他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原是美国音乐家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的曲子,李叔同半生与它为伴。每一次心境的转换,人世的分离,曲调总是在耳边响起。只是这一回,借由老友的离开,他为它填了首感伤的《送别》。
他叫李叔同,是杭州师范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

〈七〉

他带的课程是图画与音乐,学业并不紧张,只是对心性要求极高。他以红尘为修行,视教鞭为法器,拥讲义当经卷,长衫在身,如老僧入定。

学生中有两位天分颇高,一个是丰子恺,一个叫刘质平。他对他们也格外器重,竟不像教员与学生,而似旧时的师父和关门弟子。

刘质平家境不好。他便将原本微薄的薪水,从一分为三,拆到一分为四。

天津俞氏一份,上海富基一份,留下40元,20元自己日用,20元给刘质平。

李叔同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肺疾发作起来,竟无钱医治。

他日夜的咳嗽,症状和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焦虑、紧张、压抑,他得了精神衰弱。他不止不见俞氏,也鲜少回上海。他独自生活在杭州,像是孤身的人间客。

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料。

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

一首灵动的小诗《玉连环影》,是写给友人夏丏尊的。

夏丏尊同他说:如果身心太痛苦的话,不妨尝试断食。断食能令人身心焕新,获得巨大的精神力量。

〈八〉


第二年初,李叔同即动身前往杭州西南的定慧禅寺尝试断食。第一周逐渐减食,第二周只饮清水,第三周由粥汤恢复到正常的饮食。断食不等于忍饥挨饿,它是修行的法门,全程需要有高僧护关。

在完全断食的那周,他刻了一方印“不食人间烟火”。在日记里写下“空空洞洞,既欣且悲”。有僧人拿来富基写给他的书信,他亦不再看了。复食那周,他又刻了一方印“一息尚存”,半碗青菜粥,帮助他重新找回了久违的食欲。

味无味,为无为,事无事。

他再次给自己改名,叫“李婴”,老子曰“能如婴儿乎”的“婴”,他下了山,开始读《庄子》和《道德经》。
这一年春节,他没有回上海。在杭州定慧禅寺,李叔同目睹了马一浮好友彭逊之落发为僧的过程。彭逊之曾是积极入世的人,主编《小说月报》,写时政与新闻。亦精研《易经》。

“彭先生为何出家?”李叔同问。

“经推算,出家可免遭一劫。”彭逊之答。

这个答案并不能令李叔同信服,于是他带着疑问去求教马一浮。

“佛儒皆是闲名,孔佛所证,只是一性。果能洞彻信源,得意忘象,则千圣所归,无一不致。”马一浮先生言尽。

彭逊之列举出家的种种好处,未能打动李叔同;

马一浮陈明没有出家的必要,李叔同已然动心。

转过年去,正月十五上元节,人间灯火繁华,李叔同选择了出家。

人间再无才子李叔同。有的,是经声佛火里一个僧名演音,法号弘一的人。而弘一的故事,则是另外一重天了。诸君,我们下期见。

行卧白云间
“白雪清词出坐间”,此身行于浮土或是饮醉梦中,心始终在云端。愿与每一个切慕君子、淑女之德的你,同汇于此处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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