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有游女
不可休思
世上的神仙,与世上的凡人一样多。高山巍峨,长养浩然之气,故山中多神仙;溪水流涓,沛育苍冥之气,水滨亦多神仙;甚至是市井之中,众声喧哗处回头,立着的正是一个又一个的神仙。
神爱着世人,也来自于世人。山色溪声,市井巷陌,我们遇到的每一个看似普通的人,他的仙神都与之同在。
江妃二女的故事,在典籍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诗经·汉广》,她们是以凡女的身份登场;一次则是《列仙传》中,在郑交甫的眼里,她们已然是神仙的化身。
郑交甫如何得遇神仙呢?只因他动了一点儿凡心。
这一点凡心,是情之所钟,是神秀造化。从人间通往仙域的是它,从仙界跌落凡间的也是它。
故事的年代已不可考,甚至也无人知道她们从何而来。最起初,只是两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在汉水边捣衣。浮云映江面,波光正粼粼。
仲春时节,一个凡间的男子带领一队随从路过,马蹄声声,落花飞溅。他在江面的光晕中无意一瞥,便看见了她们。玉姿仙容,见之忘俗,他不自觉的慢下来,对左右仆从说:
我想停歇下来,向姑娘要一块玉佩。姑娘若给了,日后也可作为信物;姑娘若不给,至少也打了个照面。
仆从说:这怕是不妥吧?我听闻这一带的人都很擅于言辞,只怕你得不到玉佩,只落得个后悔。
他哪里还听得进去?
急勒马绳,叫停众人。军马在一旁饮水吃草,他阔步走上前去。他是郑交甫,只是此时的他尚且不知,眼前的二人即是汉江一代有名的仙人:江妃二女。
他用了俗世的方法,略略地施一施礼“二位姑娘辛苦了。”姑娘转身,明眸善睐,翠袖低垂,他不觉看呆了。姑娘大方回礼“我们哪里就辛苦了?还是您比较辛苦。”
话语间,环佩叮当,仙风在耳。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是放声唱了一段小调“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橘子啊柚子,找不到合适的篮子,我就用方竹筐承着它们。令其沿着汉水,一路顺流直下,来到你们面前。这时,我就站在江岸边,采摘这一路的芝草。
姑娘咯咯地笑,不知是笑他的窘态,还是笑词章的粗砾。
歌声止,他又说“以知吾为不逊也,愿请子之佩。”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失礼的,但还是想请求你们解下身上的玉佩,送给我作为信物。日后,定来寻。
姑娘笑声止,特别会说话的人并没有多说话,而是记住了对方的诗,略微改动了一个字,又回赠了去。“橘是柚也,我盛之以莒,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橘子啊柚子,找不到合适的篮子,我就用圆竹筐承着它们。令其沿着汉水,一路顺流直下,来到你们面前。这时,我就站在江岸边,采摘这一路的芝草。
从“方”到“圆”,便是凡仙之变。只是他哪里听得懂呢?愣愣的看他们唱完了诗,她们声音真好听啊,讲得是什么还重要吗?
一曲终了,郑交甫未作反应。姑娘也无别话,解下佩饰,便送给他了。情之所钟,环佩为系。
交甫于是心满意足的回去,打算嘲讽左右随从一番——你说姑娘擅言辞,姑娘并不是那多嘴饶舌的;你说我会后悔,如果不下马才是真的会后悔。
他一边握着玉佩,一边想到回去要同旁人显摆的话。
那一块小小的佩,在手心攥得温热,马队就在前方。随从冲他挥一挥手,他也挥一挥手,再将意识放回手心时,那块玉佩已经不见了。
玉佩,是忽然不见的。他蹲下身去找,确认并没有遗失在地;他回过身去看她们,早已没有了人影。
一段情之所钟,在他要拿出给别人看时,忽然不见了。他试图去描摹江妃二女的样子,发现已经面目模糊;他想要去复述她们写下的诗篇,却一个字也道不出。
情缘来去像一阵风,欲寻,无踪。遍寻来路,汉皋解佩,像是一场梦中的发生。
他怔怔地赶回家去,卧病了许久。等神志恢复了些,便开始给族中孩童讲这段神仙的故事。
他的故事,说的颠来倒去。有时,江妃二女在汉水之侧,渔网拉起时,她们在给渔夫送水;又有时,江妃跑到洛水之滨,哪里空无一人,只有层层升起的雾气。有时,她们是渔妇,又有时是浣纱女。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是想抓住,越是抓到一片虚无。
小孩子们开始还很有兴趣,听多了,也就也烦了。每次他一开口,他们便争相学舌。他很快成为当地的争议人物。
乡间的人,聚族而议了几次,谁也没有遇过这样的事。只当他是患上了失心疯,但失心疯的原因呢?又是个无头案了。
刘向记载了这段故事,放在《列仙传》的第二十三条;韩樱也记载了这段故事,用来佐证《诗经》的汉广篇。前者证仙,后者证诗。
而宋代的毛仲翁先生将其谱做古琴曲,一代一代的琴师心传口授;
同时期的晏几道则做了支《解佩令》的词牌,许多词人写过这阙……
郑交甫的一粒情种,春风化雨,便生发了人间这许些。也可见情之一字,确实可贵。
仙书史册上再无更多的记载,所有的故事从云絮中始,向云絮中终。只有郑交甫忽然升起的情感,又忽然匿去了仙踪。再无来路或去路。
众人可见的只是他一腔情浓,却仙凡相隔,遭了戏弄。情种们,纷纷为他鸣不平。情缘无来由,无去路,它至浅至高,至淡至贵,是一己私有,也是孕育一切的种子。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从凡到仙,由仙入凡,皆是这一枚情种。
情之所钟,无需他证,是一段少年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汉皋时仙人曾解佩,郑交甫曾真切地握住了它。但这不是可以拿给旁人看的,蒸发在他欲向他者证明的途中。
情缘只发生在两者之间,不知来处,没有旁观,是凡人最接近遇仙的一段体验,有还无,假似真。
它是上天的意思,也是水岸边一尾摆渡的舟,但操舟的桨依然握在你的手中。是一段自我跋涉的路,也像是郑交甫,握住仙人的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