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单字介。师从连山先生,以《论语》为修学门径。《目击道存》作者。
我生命中的大事,几乎全在祭庄前后发生:住院搬家,恋爱分手,辞职写书……每一年秋风一起,想到的不止是要去祭庄,还有:让庄子帮我做这个决定吧。仿佛唯唯诺诺的闺阁儿女,面对人生大事,悉听父母之命。但在从前可不是这样子,我父母打小训练我的“自己做主”能力,我九岁时我们家买的房子是我选的,十岁报的第一个兴趣班是自己要求的。二十岁时父母征询我的意见要不要考公务员,我说我不要,我妈说:那我们搬到大城市去吧,在那里你可以做自己。也是那一年,我跟我爸妈说:我以后可能不会结婚,你们不要给我准备嫁妆。他们说:好的。我很早的时候,就想走一条路,一条当代女性的路:独立、自由、有主见。▲ 陶介刚去书院那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有人说是生与死,有人说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但要我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终身与自己在一起,却交一臂而失之。那个每天说着“我,我,我”的人,其实并不知道“我”是谁。那些“我”做的决定,难道不是某种社会思想“替我”做的决定?那些进步的“思潮”,难道异时空而处之不是一样的落后愚昧?那些我们认为的主见,难道不是化了妆的偏见?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千万年,你的每个祖先都幸存于世,父母呵护备至把生命传给你,要多幸运才会有这样的事?存人身,知人位,践形惟肖,才不负这一世的行迹。我生命的转变,是从去书院那年开始的。“当代女性”交还了工牌,收起了成摞的策划书,施施然走进了小院中。暴风骤雨在此时降临,并不是因为读不懂古文,或者在榻榻米上盘不了腿。而是你读的文字与自己不交涉,你跟你的生命不交涉。于是,怒骂、指责都是冲着外面,委屈、泪水都在自己脸上。时移事往,我早已想不起我刚去书院那年为什么总是起情绪了。也许是因为,我预想的那个圣境太美好,同行的人如何去呈现,如何去行走,都不符合。但是每次我拿着问题,去问(连山)先生时。先生都是不骄不躁地我说:桃子啊,同样的事情是夫子,他会怎么做?孔门之中,与师长,与同门,言语进退是怎样的?我:“啊?先生我是在讲事情,不是在讲《论语》。” “宗经就是涉事,涉事就是宗经,作为一个持《论语》的人,时时事事,都是论语。”先生正告我。他又说:“《论语》也是庄子,庄子也是老子,也是孟子。一本万殊,你且持好这一本。”
像是一滴滴水,日夜不休地流下去,再艰硬的石头也有被滴穿的一天。彼时我懵懵懂懂,像个小猴子,初次来到人世间,学习焚香点茶、言语进退、迎来送往。猴子成人要用七年,学人的切磋琢磨,要多久呢?也许更慢,也许更久,谁知道呢。转变到来的那刻,我们甚至已经忘记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不是具体的某天,不是具体的某句话,是那些年的全部。滴水穿石,旋面知丑。每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自我之外,有天地君亲师;天地之间,有往圣与先贤。并且,先圣、先生与自己,原本应当是一体同源的。而为什么他可以,你不可以?阻断在之间的又是什么?▲ 随连山先生晨祭,看一灯如豆,到东方既白是从治学的那年,开始祭庄的。
祭庄,是庄子学人的自觉自愿,它不同于宗教,也不是一场热闹。每一个站在庄子像前的人,我们看着庄子,庄子也看着我们。人人原本圣心本具,为什么活出了千万差别?
郁郁黄花,青青翠竹,当你看着它的时候,也借由它,看到了自己。如果说人世间的横线,是世情的往来;人世间的纵线,是宗教的热情。纵横交错的地方,庄子就在那里等你。
它是一个坐标,是参照。借由它,去回观与检阅自己。明大小,知精粗。我再也不敢说:我的事,我做主;我选择,我承担。
我在哪里呢?彼时彼刻,忽然痛哭的我;此时此刻,由衷欢笑的我。在情绪的翻转里,何曾见得本来面目?
寝迹衡门,邈与世绝。世界在我的面前,我却不能看到它的全貌。如水中看向天的投影,只有一个井口那么大。并且由着水波的清浊与涟漪,不断叠加滤镜与曲折变形。
一个不能自见的人,何以去见人呢?一个不能自明的人,又哪里去明白世界呢?人说,一灯能除千年暗。说的不止是孔子,也是每一个读夫子书的我们。
千圣过影,莫若以明。你若明德亮了,则诸圣同在,世界分明;若是明德不亮,纵学富五车,还是一个昏眛的人。人在昏眛里,张着嘴说“我”,“我”,“我”,又何处是自己?哪里有主见呢?
一年年,当我站在庄子祠堂前。去见的从来不是庄子,而是自己。是我看着庄子时,他也在看着我,借由我的眼睛。
▲ 陶介在逍遥堂前
我说“庄子替我做了很多决定”,自然是玩笑话,是推脱之言。但也是真的,一个人看清了自己,则围绕自己的一切也都清晰了。此前再怎么认为复杂的局面,如今决断起来也是分明的。
周围的一切,霎时明澈起来。透彻的,洁净的,各就各位的。在阳光下,如云在天,如水在瓶。
但我之前为什么看不到呢?庄子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盲人看不到华彩,失聪者听不到美妙的音乐。这是自然。庄子紧接着说“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祭祀,是一个自我清洁的路径。通过它,去洒扫庭除,去洋洋钟鼓,而后世界再度在眼前清晰起来。不是庄子赐还了我一副眼睛,一双脚。而是它原本就在那里,当你清晰,它就清晰;当你混沌,它就混沌。当你见到了庄子,也只是看见自己原本的样子。狂心顿歇,如如分明。
旋目回视,可能只是一个动作,但这个动作贯穿了一生。
在一生之中,有些事情是必然要发生的,如生老病死,四时流转;而有些事情,却求之在己,如救头燃,慎勿放逸。立乎不测,游于无有,唯学不能已。
人唯有学,则明德不昧,诸圣同在。
基督教说:信主;佛家讲:皈依。每一年的祭庄,我仿佛也能看见一道神谕,那道神谕不是别的声音,而是自己内心的回响。主不在别处,在自己这里。内有主,才能随顺,游世而不僻,随人不失己。
有一年回去祭庄,又回到我当年租住的屋前。我忽然想到,十年前,我自认为很有主见的,背离人群与潮水的方向,独自跑来蒙城县写作。那时候的我,其实是浑沌的,没有自己,更谈不上自主与自见。我所有的看法,不过是:质疑一切,重估价值。我害怕自己力量不够,被众人裹挟着走;害怕自己声音不高,掩没在市井之中。十年之后,我依然活在人群之中。随着祭祀的队伍,去礼拜庄子;踩着阿嬷的时间,去早市买菜。不因众声喧哗,就泯灭了自我。读庄,祭庄,一切返归自己这里。也才明白,安时处顺与特立独行,原来是同一个。“内有主,而后随”。是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孩子的签名。悠忽数年,忽然看到。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