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康复。
先是脚趾慢慢伸展开,然后是脚踝自如地转动,再然后膝关节自由弯曲。我大概用了一年时间,适应了身体的起伏与变化,适应了乘坐高铁时,不再有绿色通道可走;适应了排队核酸时,不再有人让我上前去;适应了出版社的编辑,不再提议给我加个“残疾女作家”的tag。
我曾拼命拒绝处处被照顾,当有一天,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关照与注目像潮水一样褪去时。我竟然怔住了良久,要花费无数时间与心理去适应:哦,原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的、三十三岁的女人。湮没于人群之中,没有任何特殊标记。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时,这条康复的路其实已经走过了大半:2021年底我读了爱尔兰女作家格林森的散文集《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她简直是代我写出的传记,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都是我的故事。她也讲了我的结局,就是:有一天,我跟我的孩子解释我身体上的伤疤,我只是提到自己是怎样的幸运,为事情没有变得更糟而感恩。我不会讲那个过程,因为那个过程中经历的所有,不是浪漫的童话,而是无底的深渊。
随后,她瞪着湖泊一样蓝的眼睛,在一段采访里说:我的癌症,不等于你的癌症;我的骨折,不等于你的骨折。那双眼睛直视着我,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有,我的松弛与懒惫,我的虚无主义,我的毛细血管与血红蛋白底下33厘米长的人工髋关节。她也有一个。
我们是同类,但不是同一个人。她写的是她自己的故事。总有一天,我也要写自己的故事,要如实地面对自己的一生。
<转折>
“身体是过后才会追想的事”她说,“我们不会停下来思考,心脏是如何稳定的节奏跳动着;也不会留心,我们每迈出一步,跖骨如何随之像扇子那样展开。直到某一天,情况有变:”
2007年,我刚刚结束了高考,原本那应该是最自由的一个暑假,我计划学街舞,考驾照,跟朋友去露营。可是,情况忽然有变。先是短暂的疼痛,然后是连绵的钝感。很快地,我就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最初以为三五天,然后视作一两年。没成想,我固定在这个身体意向上的,是整个青春,是整整的十五年。
那一年夏天,我刚从高中繁重的课程中抽身,又一头栽进更为繁重的医疗功课里面来。从家乡的人民医院,到省城的三甲医院,一家家的医院挂号,一个个门诊的辗转,到最后,他们都说北京的医院最权威,见过的疑难杂症也最多。我于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1000多公里外,那个传说中的积水潭上。但等来的只是医生轻微的摇头与叹息声,他说:唉,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大学>
并没有查到确切的病因,但开学的日子很快到了。从报到那天起,系主任就善意而周全地接受了:将有一个残疾新生在此上学的事。那之后的几年,我始终住在一楼的宿舍。不必出操,有人打水,也都是他安排的。不管必修与选修课程有多少,我们班的教室,都在离我最近的那栋楼——多数课也是在一楼,除非特殊情况下要用机房或报告厅,才由我们班的男生背我上去二楼或三楼。
可能是因为我神经大条,也可能是同学们太善良,我从来没听到过他们讨论或抱怨过这件事情。
尽管周围都是天使,但我心理上却是疏离的。新生军训的时候,我白衣白裙的一身,坐在柳树的浓荫里,看向着迷彩服的他们。那时我们隔着一池水,波光粼粼;又隔着一阵欢笑,军歌嘹亮。我忽然感知到,并且接受了:我跟他们是不同的。未来的很多年,我都要顶着残疾的身份,走一条自己的路。
<医院>
我真正的大学,并不在此,而是在医院。
后来的很多年,每当我表现出某类文艺特质时,总有人问到我是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但我说出它的名字时,对方总是一脸惊讶。因为那是个纯理工类学校,甚至算是程序员的摇篮。它完全是文艺与哲思的反义词。
但我也不能如实地回答:我一半的大学,是在医院度过的。每一个学年,我都要在医院待至少一个学期。我太害怕别人的同情与安慰了,也害怕话题变得不可控。
但在这里,我要诚实地说:我真正的大学,是安徽省立医院骨一科。我的教导主任,是孔荣医生;代课老师,是科室里的许多专家与前辈。我的学长,是小涂医生。我的同班同学,是同病房的病友,我至今记得,是一个出版社编辑,一个建筑工人,一个温州商人。我有他们中一半人的联系方式,至今逢年过节还会问候。
但我的入学,却不是那么容易。
先是查不出病因,半年后,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却没有人敢给我做手术,原因不止是手术的难度,还有我的年龄与性别。
“尤其,如果病患是女孩子的话。”骨科医生和我父母这么说时,清了好几遍嗓子,但多年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未来许多年里,我的身体都将无法做成我希望它做的事,我还总得跟别人解释我的情况。
哪怕我只有19岁,但是我需要在生育与生活之间找一个平衡。那一年,甚至有人建议,我先去生个孩子,再来做这个手术。
<少女>
手术还是做了。X光片,人工的关节纯白无瑕,像是亭亭的少女。我决定喊它Moli。我问医生,Moli好不好呀?像是一个产妇,在问孩子。
“很好。”他微笑着回答。
我们都以为,最难的战役已经结束了。损坏的关节已经移除,人工的假体来自德国,是全世界最好的材料。天然与雕饰之间严丝合缝,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我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的对抗和排斥。
我跟大多数医生,都成了好朋友。他们看见我总说“小姑娘,太厉害了,没有哭哦。”有一天夜里,我梦见熟悉的医生们匆匆下着诊断,讨论着病情,我匆忙去看,只见他们在医嘱上写,“你就是喜欢我们小涂医生了。”
我羞赧着醒来,看见小涂医生正站在我的床头。旁边的朱大夫说:我们刚刚在讨论你的病情,是来拿X光片的。
“是吗?”我一边问小涂医生,一边递过X光片。
“是的。你刚刚做梦了吗?”他问。
我们闲散地聊了几句,直到他和他的同事离开,我才看到漫天的星光,以及手机上明灭的短信。他问我,是不是疼得睡不着?
我是真的睡不着了,因为一个梦里的诊断。那一年我19岁,初恋在此时到来。爱情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候,优雅或狼狈,贫穷还是富有,健康或是疾病。我想那时候,他如果问我,我会说:I do.
大多数的初恋,都会无疾而终的。世事与无常一直在发生,可以轻易将许多故事改写。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想起那样一张温柔且明朗的面孔,我都会轻柔地微笑。
<脱臼>
第一次的脱臼,在术后半年发生。我那时候已经是个大二的学姐了,人工的关节忽然脱离了自己的窠臼,我跌坐在操场的夜色里,无声地哭泣。有路过的新生看到我,发挥出了一年前的我的同学们同样的善意与好奇,她们把我背回了宿舍。
我的室友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商量着要不要打120,一边将我扶到了床上。只听“咔”地一声,假肢已经自动复位了。
一切都好了,只是依旧跛行,时不时脱臼。我去医院复诊时,孔荣医生看见我大骇“你走路怎么这样子了?”看见我的片子,更是吓到“你脱臼过了?”
“嗯”我说“但是我不疼了,除了脱臼外的时间,走多少路也不疼。”
“这怎么行?”他说“你需要做个翻修手术,牢固住那个地方。还要查一查是不是别的关节也有问题了。”
“不了不了,我已经住院了这么久。我想去上学,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就保守治疗吧,不要停止做牵引与训练。但总归还是要做手术的,你大学还有几年,在毕业、成家、立业之前找一段时间,回来把手术做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不能谈恋爱,不要去结婚。路也要少走,别爬楼梯。”
“嗯嗯,我知道的。”
<宗教>
《圣经·创世纪》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雅格和一名陌生人摔跤,那人想必是天使。由于天使打不过雅格,便触碰了他的髋部,使他脱臼,雅格从此终身跛行。他小心翼翼,把这事当一番提醒,提醒自己有一天死亡会降临,是天使饶了他的性命,让他知道精神上的自我比肉体凡胎强大得多。
省立医院的同一条街上,就是本市最大的教堂。我从前住院时,就总能看到它尖尖的十字架的顶,穿破苍穹般的耸立。有成群的白鸽飞过,灰扑扑的19世纪民国教堂。
大学的后几年,我是医院与教堂的常客。来医院,必去教堂;去教堂,必来医院。我在医院里,也不止是做康复训练,我有时也抱着两本书来读一个下午;我在教堂里,也不止做弥撒与唱诗,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我一直没有受洗,但我看别人受洗时,会想到牧师将那圣洁的水沾在我身上,右腿里的骨节获得某种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拔节生长,直至痊愈。我还想象着某个神职人员,经过我的身旁,他的衣襟拂到我的腿,人工的假体幻化成天然的骨头,与我身体的其他骨节长作一体,再也不分离。
我想象力丰富,将它们写在小说里。我大二的时候,赶上互联网的好时代,挣脱了身体的局限,做了个从容往来的网络写手。
我对宗教的感情复杂,一是我对它始终怀揣希望,它也给了我很多创作灵感;二是尽管在它周围两三年,但从未试图走近或了解它。我依赖的,可能只是那个朦胧的意向。像是青春期的爱恋与幻想。
尽管我去过教堂很多次,我坐在人群中跟着唱诗或者弥撒的声音轻轻和着。但我心里在想另外的事,是构思的情节,是句子的运用。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以至于我整个的大学时代,都是模糊的背景,学校也好,教堂也罢,我听过很多教义,但从未有一句入心。
神并没有保佑我。我也不在意。就当作一个善意的提醒吧,提醒我要在脱臼、复位,复位、脱臼的狼狈中,精神上的自我先一步超拔云端,慈悲地看着这人间,不对抗,不挣扎。
三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去高新区的软件园里上班。周末开始补觉或逛街,再也没有时间去教堂。
<主治>
大概过了三四年,脱臼不再频繁发生。它从每天三四次,到每周一次,再到一年半载发生一次。我侥幸地觉得,喷发的火山迎来了休眠期。
我开始远远近近地行走,去江南看夏日盛放的红莲,去嵩山看晨钟暮鼓的精进,去瓷都看窑烧千年的秘密……有一年,孔荣医生拿着我的X光片说:“哟,当代徐霞客。我完全能从你的片子里看出你每年走了多少路,是平坦还是崎岖。姑娘,不要当自己是正常人好不好?”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是近乎哀求的语气。
那一年,他已经快退休了。他从22岁上手术台,到离休的60岁,一生做过无数的手术。我的这个病例,他比我本人与我的亲属更上心。他曾以为他可以给做到完美的,但中途出现了偏差,让我滑离了正常的人生范畴。他以为的正常人生,是小姑娘正常读书,正常工作,穿OL的裙子,化职业的妆容,遇到同年龄的男孩子,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恋爱、结婚、生孩子,承担起家庭与社会的责任。
这是他以为的正常人生,不是我以为的。但是,能够去完成,而不去完成;与不具备条件,不能够去完成之间,还是有本质差别。我从来没有把19岁的手术,理解成医疗事故,只当做是上天的安排。但我也明白,作为我的主治医生,他心里是有愧疚与遗憾的。这份遗憾,不以我本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曾断言,我的腿在两三年后一定会彻底用不了。他想要做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或者发生之时,做人力能够完成的补救。这个结果,我也知道,但我说的是:“主任,在这一天到来前,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我找到内在的自己,好不好?”
他认可了,签了出院同意书,放我出去。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最后一次做了牵引训练。而我下一次见孔荣医生,是坐着轮椅来的。是阔别的三年之后,他记得我病例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一句多余的对话都没有。他只问我“你的事情办完了吗?”,我说“办完了。”“那下周住院吧”“好的。”
<取大>
我性格里的执拗与坚韧,是同一种特质的一体两面。我从十八岁起,就不在意跛行了。如果有人拿来取笑或者羞辱,我会认为是对方的问题,不屑于此等宵小斗嘴。但其实,我遇到的好人更多,我需要制止他们的同情与安慰。
后来,医生说我不能恋爱结婚,我以为他是讲世上的男人都在意外貌形体。我偏不信,分分钟钟要证明给医生看,结果发现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别人会不会爱你”,而是爱了之后也没办法。我为这种命运的不公,狠狠地难过了半年,半年之后,也就认了这种局面。
再后来,我一直脱臼。在街上与陌生人擦肩而过,对方稍稍有点碰到我,立马像是破碎一地的玻璃珠。但我很快就学会自己复位,在对方还没来得及道歉时,扳起小腿“咔哧”一下,然后走掉。留下路人的错愕。
医生跟我讲,手术造成的问题,手术可以解决。
从人与人的交往与了解上,我很信任我的医生。但从一个每年要住院半年的青年患者的角度,我不信赖任何的医疗科学。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我以后可能要坐轮椅,但在这之前,我想用并不平衡的双脚去看风景。
从22岁到26岁,我的业余生活一直很丰富。先是初入社会,跟着版主或同事,去参加大佬的盛宴,去泡酒吧,去蹦迪厅,开一夜的车只为去隔壁省会吃一顿宵夜就回来。然后是兀自发展出爱好,结伴旅游,集社联诗,去街头宣传汉服,去私塾教人读书,去听古琴里的高山流水。我二十几岁时,除了腿不好,哪里都很好,精力多到可以同时打三份工的程度。
后来的一天,我就遇到了书院。听连山先生讲中西古今,无有分别,只是复性。如当头挨了一棒。砍掉了多余的繁冗,静下心来读书,书里写“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我以为那是圣人才能做的事,但师父跟我说:读圣人书,不是读文字,而是读本来的那个你。人人圣心本具,去雕饰,复天然,孔孟是你,老庄也是你。
<书院>
在我离开医院,到回归医院间,最大的遇见,是遇见了书院。
遇到了书院,才遇到了圣人,才遇到了师父,才遇到了自己。跌跌撞撞,不再对抗。
关于书院的部分,我写过很多次,但最深的体悟却是没办法道出的。回想起来,许多场次;捕捉起来,都是消失。一个人,可能会生在任何一个时代,生在任何一个地方,面临的周遭情况不一而是。但我们,都没办法离开自身。所以自身的旋面与内省,才显得尤为重要。
而人能够自诚,天地轮极,万化皆安。
诚实地讲,庄子与孔子并没有解决我的问题,没有给予我行之有效的答案。只是沿着那个生命的困惑出发,最后问题消解了。彼是莫得非偶,不在是与非,好与坏里争辩。
2013年,我进了书院;2014年,我病发休学。这一年的时间里,没有脱臼,没有牵引。圣人书,读一句是一句的启用,那些古之博大真人,渐渐替代我的私意小智。
以至于,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又走不了路了。我一点没有慌乱,而是该交接交接,该面对面对。我既没有汲汲于一定要治好它,也没有置之不理,只是事情发生了,去诚实地面对而已。
不是对事情诚实,而是对自己诚实。
<北京>
我是坐着轮椅去北京的。那已经是两年后了,孔主任在我手术后的次月,正式退休。他给我的最后一条医嘱是:“我再也不能上手术台了。你也不用,放开去活吧,会得大自在的。”
他这次,给我的手术方案放弃了求全责备的思路,而选择尊重身体自己的趋势。他给我安排的人工关节的厚度,足以支撑到我的七、八十岁。我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也不想让他的同事与学生们以后会见到我。
至此,医生能做的事儿,全部做完了。
手术后,我卧床了半年,又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年。两次的伤疤叠加,渐渐长成了一体。我也在新的城市里,开始了洒扫进退,宗经涉事的治学。我从前一直在被照顾,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我的同学朋友,出于善意也好,出于无奈也罢,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发现,在这些日常琐事的处理上,我是如此地捉襟见肘。
我27岁,第一次拿起扫帚与抹布,才发现家里是怎么打扫也打扫不干净的。家务无穷尽,像是心性的切磋打磨。
我最初对坐轮椅很敏感。敏感的,还是怕被同情、被照顾。
但在北京,第一个给我推轮椅的是我师父连山先生。后来又有很多别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一边推在路上,一边说话,聊的都是经史子集,风土人文。有许多人一起分担,这份生命的沉重,仿佛一下子轻松了。
后来有一天,有个人介绍我,说:这是陶子。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啊,反正给她开车和推车的都是学界大佬。应该是个心性上很了不起的人吧。
我一下子释然了。给别人添麻烦,不是耻辱;不好好治学,才是大耻辱。
<洁己>
讲到这里,貌似我应该讲我是如何被治愈的。是西医做对了手术,还是中医开对了方子,或是神仙巫蛊,祝由绝学。都不是。也都是。
我只是回到日常的生活中来,正常的三食一默,正常的呼吸吐纳。正常的,有问题发生,配合它完成,只做疏通,不做牵掣。最终交还的,是生命的自洁与履新。
最好的医生,也无非是导人归正,给病邪以去路。顺其自然地发生,顺其自然地变化,一切的根本与源头,其实是在自己那里。再好的医生,其实都是帮忙的,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的主治医生了。下次如果见到,我会对老人家说“别内疚。以前是我不想好,所以您才治不了我”。当我想好的时候,山河大地,皆是良药;迎面而来,就是良医。
我贴在门上多年的“内有主”,我好像如今才明白它的意思。好在一念转,从来都来得及。
这篇文章太长啦,感谢看到这里。诸君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