彣思 | 成为有行的第一年

文摘   2022-07-31 13:00  

今年的正月初一,我醒在丽媛的房间窗外是昨夜烟火留下的硫磺味,拜年的人早已走动了起来。而房间里,几案上瓶花妍媸,墙上是纤尘不染的一组照片:十三岁的柏安、还单身的丽莉、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博美宝宝。与他/她/它们站在一起的人都是丽媛。床头的台历,时间停留在了2014年,再也没有翻动过。


这是一幕恍惚的场景,我住在她家,而她不在家。她的母亲当我是女儿,她的妹妹当我是长姐,她的孩子喊我姨母。已经足足过去了七年,我们再未抵足而坐,并肩而行。但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深刻地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来。甚至在某一刻,他们将我当作了她


我和有行,也是这样的关系。



有行的故事,脱胎于姜夔的诗。我在不同的岁月中,都说过姜夔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他终身未仕,事功无从谈起,连诗名也不彰。他生命中唯一能够被传记的故事,是曾在合肥的赤阑桥畔,遗情于弹琵琶的女子。但最终“宋玉归来,卫娘不在”,风月之事无疾而终。此后浪迹各处,靠朋友接济为生。


这样的人,论理最有资格郁郁不得志。但他偏不,填词清旷,作书高古,一出口就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世人以身居轩冕为得志,他独能以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为得志。


有一年,他从无锡归,原本打算折返合肥,却阴错阳差去了杭州。后来对着林甫的孤山,他忽然想到,若那次当真回了合肥,找回了琵琶女子。娶妻定居,安家择业,而后的人生就应该是另一种情境了。


他写了首《鬲溪梅令》,是取双重人生的寓意。身外见,梦中有梦,如人窥镜时,镜子亦窥人,你以为的真实,在镜像的那头看来就是一场幻相。

南宋·姜夔 /  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

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

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这段故事,我一直想将它写成小说。从23岁到32岁,我酝酿了将近十年,却终究没有下笔。只是每年冬天,在孤山喃喃自语:我该拿一个故事来祭祀这漫山梅花的。


故事因为没有写成,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主人翁姓徐,叫有行。她原本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后来随造化流转,人到中年,亲朋退场,孑然独立。她46岁的那年冬天,闭关在西湖的小瀛洲,惊蛰之后有人登门造访。为她演说20年前的一段故事。


故事里的她,早已同年少的挚交,安居乐业,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生活的细碎,也始终如影随形。有时是甜蜜的溪流,有时是无常的骇浪,他们几次险些被冲散。好在上苍保佑,总算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二十年。此时孩子渐渐长大,与他们夫妻性格完全不同,早早就不肯读书,加入了社会帮派。这些都在她46岁这年发生


而故事外的她,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闭关。剩下半年的时间,见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诉说着自己人生的故事。来说者有小偷,有政要,有曾锒铛入狱的囚徒,也有富甲一方的商贾。他们中有人非常擅长言谈对自己人生的脉络极清晰也有人吞吞吐吐三缄其口,但说出的三五句就是巨篇。过惯了这种生活很多年


她的生活,即是没有生活。平静如一弯水,而无数的人,都是她在水面的投影。她开门时,将众人的故事听进去;闭关时,将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无数的声音,像是暗夜的潮汐,在她的耳朵里连绵起伏。她没有经历过骇浪,她的生活只是溪流。只是她以为,他们都是她。


同样的,惊蛰到来的访客,游说的“真实人生”。她起初也只当是他人的。只是下笔去写的时候,有无数的细节奔涌而立。她并不觉得这是好事,细节淹没了她。


她早已失去辨别真实与虚妄的能力。


只有那首词,一直在脑中徘徊:向左走,是姜夔回到合肥娶妻生子,过着世俗生活;向右走,是姜夔去到杭州梅妻鹤子,过着隐修生活。人生永恒的问题,dreams or reality。不是有个客观的梦想与现实。而是眼前出现了两条路,被选择的那条是你的现实。剩下的那条叫梦想。


它不属于你,只是梦中的景象。



平行的时空里有两个有行,如果算上作者,就有三个人。再算上丽媛,算上我的朋友们,算上师长故旧,是无数个有行。人世间的路,因为足迹的相互重叠,而不断加深。

2017年丽媛的案子刚刚判下来,我坐了一夜的绿皮车来看她。下了火车,我对师哥说:你看,这城市多美,可是它要囚禁姐姐十年。闭关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丽媛是被动的,因为深陷囹圄;我也是被动的,因为困于跛足但那些僧侣居士呢。但我的师长同道呢,他们非僧非道,一样年年闭关山岚。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不是行为艺术,不是宗教信仰。一定有某种力量,是从自己内在长出的,宽裕温柔,坚定而有力量。

我还认识一个女性长辈,每年冬至闭关在太湖边,次年的惊蛰方出。她走上了所谓“修行”的这条路,就离开了丈夫女儿,选择了独居的生活。

师哥说,世上最爱自由的人失去了她的自由,世上最爱走路的人失去了她的全足。但比起对全足的渴望,我更渴望解开生命的谜题;比起困而知学的人生设定我更喜欢生而有知的有行

有行是一个我杜撰出来的梦境,我却无数次,在现实的投影中看见它。


有行的人生,是从倒叙开始的。此时,她已经46岁,陷在人生的惯性里已经太久。说着隐修,修行又成为最大的遮蔽惊蛰的访客,为她演说另外的人生,她居然心动了。就这样跳到镜子中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有行,有事业,有家庭,有一切为世人称颂的灿烂美丽。她本应快乐,但人到中年忽然患上了人群疏离症生活点滴而具体的烦恼,像是趴在皮肤上吸血她毅然跳进镜子里的世界

两种人生,其实都是不触及根本的。表面的灿烂,会在岁月的演变之中,如荷花萎谢成淤泥。她们在中年以后,选择了走向对方。之后会好吗?并不尽然啊。

只是在重新做出选择的那刻,她们获得了轻松与快乐。


2021年的夏天,我在杭州的拱宸桥边,一边等待朋友,一边闭关写书。这当中的某一天,我忽然腿疾犯了,再也出不去门。除了无奈,我更多是在玩味:人是如何在出家之后再出家,在跛足之后更跛足的呢?我并不在乎,但丽媛呢,她在乎吗?

丽媛的归期,成为一个薛定谔的归期。

两年前她有一次假释的机会,监狱的通告喜洋洋地贴了半年,家人欢欣鼓舞地准备了半年。但在她临回家的前三天,这一张释放令又被撤了回来。也是那时,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卷宗,是屡见不鲜的经济纠纷。我对钱没有概念,再大的金额对我来说,都只是数字。可丽媛的人生,就是困在了一串数字上。

这一年,我忽然跳出自己,看见了自己身体的困顿跳出了丽媛,看到了丽媛抉择的不易。也是因此,我第一次理解了有行。人生那么多层影像,灯影憧憧,最后又交叠在一起。

生命即使摊开去选,也不可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不可能既当僧侣,又当商贾;既做隐士,又做政客;既是少女,也是母亲。人生的区别,不在于怎么去选,而是所有选择背后相似的那个东西。

明道先生在《定性书》里讲“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河流的此岸与彼岸,在其深处,原本是相通的。


有行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也正因为有行的日常,是了解人生的参差不同。她做了二十年,继而意识到万花筒的一样的生命背后,是有相同与平等在。但这仅仅是个开始。理解每一个个体,每一种选择背后所埋藏的东西,才是生活真正迷人之处。

那是“人见其人,物见其物的所在。

所以,没关系的,她在被告知有一种另外人生后,经历了巨大的情绪动荡。然而,见万殊,知一本,归平静。终归于平静。

而人能立定于自己生命。向左or向右,如何去选,都是同一个选择。


行卧白云间
“白雪清词出坐间”,此身行于浮土或是饮醉梦中,心始终在云端。愿与每一个切慕君子、淑女之德的你,同汇于此处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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