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正月初一,我醒在丽媛的房间。窗外是昨夜烟火留下的硫磺味,拜年的人早已走动了起来。而房间里,几案上瓶花妍媸,墙上是纤尘不染的一组照片:十三岁的柏安、还单身的丽莉、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博美宝宝。与他/她/它们站在一起的人都是丽媛。床头的台历,时间停留在了2014年,再也没有翻动过。
这是一幕恍惚的场景,我住在她家,而她不在家。她的母亲当我是女儿,她的妹妹当我是长姐,她的孩子喊我姨母。已经足足过去了七年,我们再未抵足而坐,并肩而行。但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深刻地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来。甚至在某一刻,他们将我当作了她。
我和有行,也是这样的关系。
有行的故事,脱胎于姜夔的诗。我在不同的岁月中,都说过姜夔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他终身未仕,事功无从谈起,连诗名也不彰。他生命中唯一能够被传记的故事,是曾在合肥的赤阑桥畔,遗情于弹琵琶的女子。但最终“宋玉归来,卫娘不在”,风月之事无疾而终。此后浪迹各处,靠朋友接济为生。
这样的人,论理最有资格郁郁不得志。但他偏不,填词清旷,作书高古,一出口就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世人以身居轩冕为得志,他独能以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为得志。
有一年,他从无锡归,原本打算折返合肥,却阴错阳差去了杭州。后来对着林甫的孤山,他忽然想到,若那次当真回了合肥,找回了琵琶女子。娶妻定居,安家择业,而后的人生就应该是另一种情境了。
他写了首《鬲溪梅令》,是取双重人生的寓意。身外见身,梦中有梦,如人窥镜时,镜子亦窥人,你以为的真实,在镜像的那头看来就是一场幻相。
南宋·姜夔 / 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
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
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这段故事,我一直想将它写成小说。从23岁到32岁,我酝酿了将近十年,却终究没有下笔。只是每年冬天,在孤山喃喃自语:我该拿一个故事来祭祀这漫山梅花的。
故事因为没有写成,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主人翁姓徐,叫有行。她原本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后来随造化流转,人到中年,亲朋退场,孑然独立。她46岁的那年冬天,闭关在西湖的小瀛洲,惊蛰之后有人登门造访。为她演说20年前的一段故事。
故事里的她,早已同年少的挚交,安居乐业,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生活的细碎,也始终如影随形。有时是甜蜜的溪流,有时是无常的骇浪,他们几次险些被冲散。好在上苍保佑,总算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二十年。此时孩子渐渐长大,与他们夫妻性格完全不同,早早就不肯读书,加入了社会帮派。这些都在她46岁这年发生。
而故事外的她,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闭关。剩下半年的时间,见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诉说着自己人生的故事。来说者有小偷,有政要,有曾锒铛入狱的囚徒,也有富甲一方的商贾。他们中有人非常擅长言谈,对自己人生的脉络极清晰;也有人吞吞吐吐三缄其口,但说出的三五句就是巨篇。她过惯了这种生活很多年。
她的生活,即是没有生活。平静的如一弯水,而无数的人,都是她在水面的投影。她开门时,将众人的故事听进去;闭关时,将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无数的声音,像是暗夜的潮汐,在她的耳朵里连绵起伏。她没有经历过骇浪,她的生活只是溪流。只是她以为,他们也都是她。
同样的,惊蛰到来的访客,游说的“真实人生”。她起初也只当是他人的。只是下笔去写的时候,有无数的细节奔涌而立。她并不觉得这是好事,细节淹没了她。
她早已失去辨别真实与虚妄的能力。
只有那首词,一直在脑中徘徊:向左走,是姜夔回到合肥娶妻生子,过着世俗生活;向右走,是姜夔去到杭州梅妻鹤子,过着隐修生活。人生永恒的问题,dreams or reality。不是有个客观的梦想与现实。而是眼前出现了两条路,被选择的那条是你的现实。剩下的那条叫梦想。
它不属于你,只是梦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