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山涧的风,月下的蝉说给你听。我在一个秋日黄昏时看见的云彩,在夏天尾声里遇见滴着晨露的荷,说那场会心的交谈,以及未曾开口就有的懂得;说凌晨四点钟东方既白的霞带,一场暴风雨后铺陈满眼的虹彩,说伸出去又怯回的手,而忧愁与你都在我心底。
但我又能够做什么呢?世事如白云悠然经过,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一炉烟里所有的,亦是一生所有的。尽数给予,尤显不足。
我于是无声地坐回来,风经过头顶,蝉鸣于枝头。一个秋天,两个秋天,……直到自身也融于浩浩秋风之中。我经过湖,湖水便泛起涟漪;经过船,船帆便凛冽作响;经过树,树木便催人归去。我也经过了你,拂起你的发稍,扬起衣角,也替你吹凉了手里那盏茶,平息了夏日的燥热与心头的牵挂。而后抟然而去。
真正的相逢,是永远的相忘。你在秋天的里面,而不是隔着一尺的距离,如曾经的煮茶对望,伸一伸手,握到的仅有衣袖。
得未曾有,亦不必遗憾。山涧的风,月下的蝉此刻正说给你听的。你又将告诉下一个秋天。
关于秋天,黑塞讲:森林不再翠绿如昨。葡萄叶开始转黄,叶下垂吊着蓝色、紫色的果实;傍晚的山峦闪烁着紫色光芒,天空带着翠绿色,渐渐步入秋天。之后呢?
之后,不能再前往石窖酒馆,不能去阿格诺湖午泳,也不能在栗树下小坐或作画了。能回到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工作岗位的人,能陪伴爱人的人,能回到故乡的人,是幸福的。
梦碎的人,天气一变冷就躲到床上的人,因为逃避而踏上放逐之路、成为异乡客、旁观那些拥有故乡与朋友、倚赖自己的职业与工作的人,看他们如何努力辛苦,看战争与横祸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降临,破坏他们所有的信仰与努力。正是这种无所事事、无所信仰甚或失望的人,才看得见真相——老人对以真理的偏爱取代年轻人的乐观,因而,只有他们看得见苦涩的生命真相。
我如今,倒是很听得进去这些话。如果秋鸿可寄,那就托它再携上几页纸,送出这封信吧。愿你有值得的事,相爱的人,有故乡可回去,有舟楫可相通。
对此,我却很悲观。我原本不如此悲观的,在秋天来临前,不论是草木微露的初春,还是暑气逼人的盛夏,我总相信恶劣是暂时,是小众的。凌晨四点半醒来,映入眼帘的一定是霞光万丈的天空、是气息清爽的日子。
我还是连夜搭乘火车去西湖看荷花的人,是在腿脚不便的初春杖藜进山采梅的人。我一个人走走停停,对话、谈心,对这个世界从未胆怯与害怕过。
我一定也是能看见社会新闻的人,我生活在城市中间,哪怕自诩是荒原狼、老人精或者别的什么外星物种。但一定是在种种寻常之中,闻得人言,见得水腐。
有为赋新词强说的愁、一往无际的天真和矫枉过正的活泼。却从不曾悲观,也不经历失望。
这个秋天,随着风声一道入耳的消息实在是太多啦。“观于浊水,迷于清渊”,或失了泥沼或失于巨坑。以致写古人句,都为今人落泪。眼前还是秋日微景,心底却已忧来无方。
不是古今谁更好,中西谁优越。而是日光底下并无新事,古人经历的,我们一样会经历;古人能够立住的,我们未必能立住。
周敦颐尚知莲花出淤泥,陶渊明能够采菊于东篱。与其说,你是对铺陈满眼的坏消息悲观,毋宁说你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伤心。
你曾经20岁,有相爱的人,有期许的事,并未从故乡离开也谈不上要回去。你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使不完的气力,你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可是此刻,渐渐走近。你发现它并非是你想象的,你拼尽全力,想对它有一点点改变,全部的力量也不过是抖落两枚松枝、支起炉火,煮一壶不凉不烫的茶。
当整个的绿洲沦为泥潭,车马萧萧,肃肃其羽。濂溪先生不失其所,开出一朵青莲;而靖节先生唯然而去,种豆南山之下。
我宁可是一阵秋风,吹在林壑、山涧之间,去来无迹,动静有情。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听你将心头三千烦恼抛下,道一句:天凉好个秋。
如我经过了你,如你经过了秋。该枯的枯,该荣的荣,秋风之下,把酒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