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最初两年,恰逢疫情爆发,我与时代一起围困在自己的屋子里。偶尔远远近近地出门,从师长,从甲方,从小朋友那里听来了许许多多关于他们的故事。
我每次都摩拳擦掌道:好想写你们啊,只时机还未到。三十岁的时候,我的理想是做个传记作者。从大人小孩纷纷向我倾吐故事这点上,我好像是做到了。但壁炉虽已备好,还缺一捆柴——我欠的火候,纵然别人不怪,我自己得知道。
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写年终回顾了。并不是无事可写,恰恰是诸事纷纭,无数的细节像是窗外的野草,兀自映到眼前。春芜裹足,一阵自乱阵脚后,才惊觉这本身就是春天之状。不是斩断芜草之后有一个春天,而是春天就在这绿芜之中。
在三十岁后的人生中,生命的十字打开,一条路是向外去走,见识远方,见到更广博更多样的人群;一条路是向内去寻,俯下身去,朝着幽微处的自己伸出手。它们同时发生,相互映照,是趁着记忆还未老去前,写下这篇回顾的意义。
己亥·小寒(2020年1月7日)
蕾蕾问我为什么喜欢杭州,我想了想说:“在杭州,哪怕是最普通的市民,春天都会去太子湾赏樱花,冬天来到玉皇山上看落雪。逢到秋天,迎面而来的阿妈一定会问‘小姑娘,可去满觉陇看过桂花?’除却生死两件事,杭州人总以看花为大。”
说这话时,我们正在满觉陇的山腰上,桂花已经开过,此时腊梅当令。梅花掩映处,是来此开年会的蕾蕾,与刚接手新工作的我。那个新项目是:知白雅舍。除了蕾蕾,我还在这里遇到几个95后合肥籍作家,一聊起来大家竟相互都认识。这个新的开始,自然是一片欢声笑语。
但这个项目并没有做得太久,除了半个月后的疫情大爆发。它本身就机缘尚未成熟,合伙人陷入经济危机,正在取保候审中,内外忧患,人心浮动。
我敢接手这种项目,不止是对自身能力过于高估,更多的是在于,那时的我已经决定要在杭州再待几年,心里需要就某件事与这座城市连接起来。但我留存着的杭州,是十年前的烟雨江南,并不是如今的996之都。作为内卷最厉害的互联网城市,这里哪还有悠闲赏花的人啊?
半个月之后迎来新年,然后是众所周知的疫情爆发。次年惊蛰,我回到满觉陇终结了这个项目。漫山的桃花与油菜迎风招展,也不是没人看。只是陪伴着它的是早行的农人,一边说着寻常的家话,一边采下雨前的龙井。
杭州依然是美的,只要你不迫切抓取什么。
经此一事,我彻底放弃与杭州刻意的连接。三个月后,我从竹山书院的洪水中抱回了一只幼犬,她通体雪白,灵动若狐。书院的学人催我,赶紧给她取名呀,我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知白。
庚子·春分(2020年3月20日)
杭州刚刚放松戒严这天,下了一场大暴雨。凤凰山上的雷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作了流水声,响彻街道。暴雨过后,行人便流连不肯归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摘下口罩,回到朋友与往日面前。《鼠疫》中的句子在此时出现,与眼前雨景交融到了一起:
“现在,大夫该做的事全做完了。急雨过后,房间越发显得寂静,独独充满一场无形战争的无声厮杀。大夫受困倦的折磨,不免产生幻听,恍若听见寂静边缘有一种柔和而均匀的呼啸声。而疫情的全过程,他的耳畔始终伴随着这种声音。”
整个疫情期间,伴随在我耳边的声音是什么?可能是讲学的声音吧。开始时有噼里啪啦的炉火,有母亲的抱怨父亲的担忧,有时代骤然寂静下来的惊慌失措。
但你知道,这不是一下子就能结束的事情,也不会以你的意念为转移。整个人反而冷静了下来。我在庚子年的雨水节气回到杭州,当时街道萧条,落叶返秋,店铺紧闭。是要好的朋友国洪,穿越大半个城市,隔着小区的栅栏,为我递来各种口罩、果蔬与海鲜罐头。接下来的岁月,等同于闭关。
也是这一天里,清华大学的线上国学平台:清新书坊,开始了持续一个多月的老庄连讲。每天上午十点,行其庭先生讲《道德经》;每天晚上八点,连山先生讲《天下篇》,斗室之内,空间被无限的打开。“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冰箱里塞满的食物,充耳的有师长言语。外头风萧雨萧,关起门来,每个人需直面的仍然是自己。
你决定着,你整个寰宇的大小。
庚子·谷雨(2020年4月19日)
那年的谷雨节气,我听说了一个好消息。是关于姐姐的,我鲜少跟人说过我和她的故事,也绝口不提我来杭州的真正原因。
但那个消息之后,我觉得是可以讲一讲的。所以,七天之后,她生日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待信笺用完时,我们就相见吧》。这篇文章被转发到了很多人的朋友圈里,朋友,朋友的朋友,素不相识的人,都被这个故事触动,来同我聊几句姐姐。我替她收着一波波的祝福。
因为疫情,女监暂停会见。信件也被耽搁很久,我甚至在半个月前,才收到她在春节时发出去的消息。这之后,又有接连的信息传出,一个信件比一个快,一个消息比一个消息好。那个最好的消息是:今年有阳光政策,她符合假释条件。最快三五月,最慢到冬天,她就回来了。
那时候的我,是真的觉得一切正在朝好的方向走,否极泰会来。刑期有时尽,疫情会消散。我和姐姐,甚至都在规划一切结束后,我们新的生活了。她要养一只大脸猫,带着母亲去旅游,去看望正在读书的儿子。她的未来,生活也好,事业也好,每一步都是将我考虑进去的。
而我想的是,等姐姐自由了。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相见,不必非是杭州,非是一起生活。我们的想法不大一样,但在这个好消息面前,并不是大的问题。
但那年冬天,疫情反复。我再次困在家里,等待着她的消息,圣诞节的时候,接到她堂妹的电话,说是:在最后一个环节,因为一个法官的一票否决权,她的假释被驳回。那个警官是出名的严苛,不对事不对人,就是严进严出。
在大疫之年,我们奔着一个美好的希望,心怀憧憬的生活了一年。在最后时刻,这个愿望落空了。但我们也有一些别的收获,不能说这是美好,却也全非坏事。
庚子·立夏(2020年5月5日)
一个人成为作家或是做了读者,这无关紧要,他的任务首先就在于,他要成为自己。而不是外力强加或指定的、看上去甚至最高尚不过的样子。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将以什么结束。
立夏之后五日,我接到一个电话,有人出钱邀请我给他写个传记。在那之前,我甚至觉得快活不下去了。母亲节的时候,我给妈妈打电话:“我小时候,我姐就说我这么文艺,以后指定要啃老的。我现在回去啃老好不好呀?”我妈大笑:“去你的,以前你不啃,现在啃不动了。”“真的那么难了吗?”一会儿她又问。“也没有吧。”我说。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而那时,我正在和一个HR谈工作。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有两条路同时出现:一是投入职场去;二是去成为作家。第一条路是我自己给出的解决之道,如果那个电话晚来个半天,或是一天,我可能就拿着个office去上班了。也不是说这不好,而是电话响起的时机,更像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他选择,让你去成为你。
你选择,不要去辜负他。
庚子·立秋(2020年8月7日)
庚子·霜降(2020年10月23日)
庚子·小寒(2021年01月05日)
我听了许多人的故事,便是这一年最集中。一方面是因为工作,一方面是因为巧合,这一年里我出门甚少,但只要出门,就能装一筐新奇的故事回来。
这一切,应该是从元旦开始的。
元旦的开始就离奇,来来回回定了退,退了定了七八回车票后,阴错阳差的来到苏州。在刚踏进苏州酒店门时,我就听到了《鬲溪梅令》的箫声,以及一段关于我的故事。《鬲溪梅令》唤起我写旧小说的意识,那是一个破茧成蝶的老戏,也是我给自己规划的46岁后的人生。但这年的元旦,有人告诉我,你的人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此刻,就是已出现的人。
我,我被惊的一宿没睡。第二天,更离奇了,我见到了那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四十岁出头的徐有行。我再次受惊。我一个活在三次元的人,你拉我进二次元世界干啥啊?
到了第三天,本该如期返程。我却在苏州北站,兜兜转转,穿不透那堵无形的墙。眼睁睁地看着车票上的列车呼啸而去,像是某种力量,要将我留在苏州。
两个小时后,脑袋相对清明了一点,我在候车大厅里改签了新的班次。并且将这些天的离奇,归结了一个原因:我大脑要坏了。
乙型脑炎的后遗症终于要波及大脑了。这种事总是突然发生,像是我18岁时腿突然坏掉一样,这回该是脑袋坏了。
我在那时笃定了有不祥会发生,却也没有做任何挣扎。安然地回到杭州,关起门来,签订了新书撰写的合同,拟定了一年的时间安排。打算要么出门采访,要么在家静坐,等待上天的答案揭晓。
辛丑·惊蛰(2021年03月05日)
这个春天做了好多场采访,有时是在林动叶响的山腰,有时是在移来巷陌的林泉,寂寞的风辨不清方向,潺潺的流水氲向别处。母亲也曾是女儿,耄耋的老人与患病的中年同时出现,政客、企业家、插科打诨的无业青年相互交叉。生命的个体差异巨大,有人十岁就明白的道理,有人七十岁还为之颠沛。
而这一年里,我终于学会倾听,不迫切,不厌倦,没有批判,更无规劝。疫情还没来时,有一年在吴山庙会上,见一女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猜灯谜。远处,残雪闪烁,耕牛游动。那耕牛曾载着老子出函谷关,那残雪曾照着媛女遍采红梅而来。我知道那老人,那小女孩都是我,《道德经》我曾读过,“雪梅图”我曾赏过,亿万万光年,只是为一刹那的相遇。
这一个我已面目模糊,曾经那么多个我,化成诸相前来辨认。言语是前锋,人群是九军,那些灵犀一动的时刻,是动刀甚微,如土委地。
我内心某处的冰山,如玉湖的雪水开始松动,惊蛰的虫在心里快要破土而出。我依然不知道,它冲破之后会是什么。但至少不是害怕,也不是急切。
每一天依然是寻常日子。只是这一年,我明显嗜睡了很多。
辛丑·大暑(2021年07月22日)
四月中旬,从无锡返回杭州,我又经历了一次大脑莫名丧失意识,十几分钟后恢复的事情。我被迫停留在上海,在合作方的酒店里歇了三天,才回到家中来。
这之后,我出门更加谨慎。基本是单线往来,不在途中做任何逗留。夏天近了,我隐隐觉得决战的时刻快了。我有严重的苦夏,夏天是一年之中,身体最弱的时候,我在夏天经历过急性肠炎,急性牙炎,以及四岁时那场急性脑炎。
所以,我18岁时,腿病忽然发作,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满腹“我就知道会这样”得到验证的自豪感。这一年,我也觉得身体的“决战”时刻,是夏天。
我早早做完了采访。在夏天到来后,闭门不出,等待不幸的发生。可是立夏来了,芒种去了,夏至之后,接着小暑大暑,我除了特别爱睡觉,别无异样。
我差点以为功课结束了,开始安心写稿子。7月下旬的时候,右腿开始隐隐作痛。开始是酸胀,我试图热敷,无效;第三天转为酸痛,我试图不想它,无效;第四天,痛的更明显了,几乎是一条腿要断掉的感觉。
但这个感觉并不陌生,我十八岁第一次病发,二十五岁第二次复发,都是这个感觉。“它令堂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声“我以为这次会来王炸,结果还是老兵老将老套路”。病情完全发出来,大脑没坏,八成腿要坏。事已至此,医生还是要看的。我摇着轮椅,打算挂浙一的骨科,在楼底下明晃晃的光线里,看见凉鞋里的脚掌,出了一团团的疱疹。
“随便找个门诊吧,你也不配看浙一了。”那天正是大暑节气。我还特意发了个朋友圈,朋友里分成两派,一派是主心疼,想你一个小姑娘,离家在外身体还不好,太可怜了;一派是主恭喜,一般是学伤寒论的朋友,万物出于表都是好事。
我心里想的,却是,你耍我啊。开始阵仗那么大,我差点以为脑袋要坏;结果只是腿疼,腿疼的最坏结果我也经历过,正准备去领;结果你老人家出个疱疹,疱疹算个啥?啊,算,算,疱疹痛。
辛丑·霜降(2021年10月23日)
我从18岁时,就相信自己腿出事,一定是乙型脑炎的后遗症。中医西医都说不可能,乙脑的后遗症就没听过这条,何况你也不傻不笨啊。“那怎么腿会坏?”“医学总有些还没发现的事。”“没发现的事,就是乙脑后遗症,是腿会忽然坏。”得,陷入死循环的悖论了。
但辛丑年过半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我的医生并没有骗我。
我并不会大脑忽然被拿掉,之前的两次短暂失去意识,都是因为彻夜没睡,脑部供不上血的原因;我也不是莫名其妙,失去自己的右腿的,十八岁以前的严重便秘与忧思过甚,如果不是在腿上找一个突破口,淤堵就会直攻脏器。某种程度上,是腿救了我一命。
知道自己得的只是疱疹之后,我并没有太管它。因为显出来的疹子,只是痛一痛,总会好的。况且疱疹过后,整个腿轻盈了许多。某种程度上,这根本不是生病,而是排病。七月八月,我持续闭关在家,写完了一部书稿。稿子是9月12号上午10点写完的,当天的12点,我就坐上了去修立书院的高铁。
一切的发生,本都不是坏事,但如果人不明理,就会一环牵扯一环,扯出个虚假的冤案。我找了几个熟悉中医帮我把了把脉,验证了一下,今年较以往都虚弱,但是是体内的浊气往外排,而不是外感风寒湿加重病情。那时,我就更不担心了。
身体有时候会给我一些不好的反应,譬如忽然畏冷,不停打嗝,偶尔上吐下泻。但这一切发生时,并不会特别难受,反而有种经历了艰难的一夜,第二日更加神清气爽的感觉。
这年的11月15号,我右腿脚趾的蜷曲打开;12月7号,右腿脚踝部位的力量恢复;12月18号,右腿外侧的手术刀疤淡不可见。次年1月17日,脩立书院礼圣,整整一个小时的礼仪中,双腿如仪的笔直站好。中途完好的左腿甚至表示自己累了想休息,右腿说“那我顶会班吧”它自个人独立站了三次。
凡此种种,我知道病会结束。就像我知道它怎么来的,也会知道它怎么走,这个过程中,依然会经历层层心结的剥落,剥筋噬骨的疼痛,但我知道它总会过去。病也好,痛也好,并不是生命的实相。人能反躬自省,则本来具足,无恙无灾无跛足。
辛丑·冬至(2021年12月21日)
这一年的最后,我在书院里住了快一个月。
冬至前后,身体弱到了极点,我本没打算出门。被朋友接上后,来了书院,发现根本不想走。明师在侧,佳朋相对,书院的医生好,饭菜好,连小朋友们都特别好。我有点想不起来,我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从书院离开了。
可是人生所经的路,也都是该走的路。兜兜转转,得失喜憾,也并没有什么可惜值得讲。只是好好看顾足下路,好好珍惜眼前人事。
只有一样,不得不表:离开书院时,我明明还是京城师友中最小的师妹;现在再回来,我已经是书院麟趾堂孩子们的姨母。 人生的场次变化太快。
当一群孩子围在身边时,我又想到,我年少时与周遭格格不入,唯独与远方几个朋友诗文唱和,相邀园林,做了彼此的大观园中人。但若真是大观园中的人,这十年过去,雪中捧梅的宝琴姑娘,也做了薛姨妈;花下酣眠的湘云妹子,再经过一些岁月,也会成为史老太君。
生命是一场守先待后,我们从前人那里承接的,转身又交给了身后人。而世界就是在这样的流转与传递中,实现了苟日新又日新,眼前一派生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