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贫与至贵的人,相逢在灵宫仙境。
桓谭回去写了篇《仙赋》,文辞极尽华美,却治愈不了他在官场的失意。公元56年,桓谭死于贬谪外迁的途中。他曾经接近于顶级的权贵,一朝流放,虽未到一贫如洗。但他本人感受到的只有生活的下坠与命运的不得已。那一年他70岁,穷其一生,他没有做成自己最向往的仙人。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陶渊明退居南山时,也说: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仙人不在遥远的蓬莱,就在气定神闲,心头无事之时。人生的境遇,低不过深山的柴火,高不过商代的王室。但“于今定于何间”呢?心定便是定,闲于仙人扫落花。
王子乔不姓王。他是周王室的后裔,姓姬,名晋,字乔。乔是东周灵公的太子,灵公在位二十七年,国势日益衰败,诸侯无视天子,连年争战,民生疾苦。而乔被当作唯一的指望,他天资聪颖,温良博学。自十五岁行及冠礼以来,便即位太子,临朝辅国,勤政爱民,群臣无不叹服。
邻国也听说了这件事。晋平公派大臣师旷觐见周天子时,师旷特意观察了乔,只见他姿容不俗,侃侃而谈,落落大方。唯有一事师旷最担心,于是在下朝后,又单独拜访了太子乔。他与乔说:
“您姿容胜雪,但过洁世同癖,恐怕不是久寿之相。”
王子乔点点头:我三年内必死,你不要给别人说,以免给自己招来祸患。
师旷吓了一跳,一是惊叹他的清晰,二是感叹他的淡定自若。但王子乔甚至没有等到三年,不久后,他就在父亲的昭文里“死掉了”。
周灵公原本极为看重他,常言:“吾子子晋,为诸子之冠。”这个子晋,就是王子乔。
有一年春天,连连大雨,洛邑附近的谷水和洛水合流,洪水漫过了堤岸,都城里一半以上的人家受了灾。周灵公万分着急,连夜命人运土堵水。年仅十六岁的王子晋赶忙上书,说了“川不可壅”,又举出大禹和他父亲鲧治水的例子——
上古时期,也发生过一次大水。当时负责治水的是是大禹的父亲鲧,他日夜忧患,爱民如子。他的思路也是水来土掩,人间的土不够,那就盗取天上的土。最终触怒天帝,派火神祝融下凡来斩杀了他。接任者,不是别人,就是大禹。大禹三国家门而不入,疏通河道,百川归海,最终了结了这场灾难。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同样的水患,同样的父堵子疏,同样的……子代父职?周灵公不敢再想下去,以犯上作乱之名,罢免了乔的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对外宣称太子暴击而亡,由子贵继任太子之位。
王子乔还活着,但对于父亲和整个天下而言,他已经是死了的。他行走在郊外,只觉得飘飘渺渺,没有一块踩得到的地方。但随着游历时间的增加,他的沮丧和不甘感渐渐减少,最后竟变成了一种庆幸。庆幸天地之宽广,人生之自由,庆幸人爵虽已被剥夺,但他找到了生命的天爵——
原来他不止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天地的儿子。
他并不后悔从前的谏言,那是作为太子的他。如今只身在天地间的他,早已脱掉了那层身份的枷锁,坦荡且自由,无拘又灵透。
他遇到了他的师父,世外的隐仙浮丘生。师父带他入嵩山学道,炼精聚元,餐松啖柏,寒暑相迭,一晃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他在缑氏山筑台炼丹。日将月往,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人间岁月,一道金光出现在丹炉中。他知道这是成了,他先是洒了几丸进入家中的鸡笼狗舍。鸡犬得道,顷刻升天。
但他尚有一桩尘缘未了,不能当即离去。于是托人带口信到家中,约期七月七日黄昏,在西边的山上,他们将再次相见。但西山究竟是哪座山,他也没有明说。
于是,在约定的时分,家人目视着远方。在那里,一轮圆日正徐徐落下,万丈霞光披山岚。群山之间,一只白鹤逆光飞来,它敏捷而端庄地掠过众人的视线,骑着王子乔,飞往了云烟深处。以目相送,作别今生。
不得浮名须得寿。人爵何如天爵有?
仙人王子乔,结束了自己的尘缘,骑鹤飞升,直上云霄。他不再是人间的王子,却做了天地间永恒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