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仙:
你好呀。截止今日,你固定在这个ID上已经有起码8个月了哦。我们认识8年,我却常常不能在通讯录里找到你,不能说全部,至少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我刚记住一个称呼,你已换了下一个。
你一直喊我阿姐,我一直喊你涵,也有8年了。但始终未在手机里添一个备注,因为虽然难找,也自信总也丢不掉。譬如,今天下午,我一输“小神仙”你就蹦了出来,连着涌现的还有五十多条消息。五十多条消息啊,我实在回复不过来了,直接给你写封信好了。
这可能,是我们感官上最接近的时刻:你在20岁的伊始,我在20岁的末尾。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正上初中,我大学毕业。而现在,你已大学毕业,而我还在书院读书。
这一架航船并没有走出太远。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曾提笔写了封信给30岁的自己,如今看来,依旧恍如昨昔。
不同的境况、年纪、地域,却有着共通的问题,相同的逸趣与同方合志。这大概也是千差万别的人们,曾相聚,正相遇的原因。包括我和你,包括你总提到的古木梦霞长。
所以,这一封信,是寄给眼下的你,也是寄给那时的我。眼下与当时,不是两个;我和你,自然也不是。世界并不在我们的外部,亲爱的。一如,诗意也不在远方,就在我们自以为的苟且之中。
你说,今天是你入职的一个月,新的序幕一点点打开,有惊喜,也有失望。你原本还想着下了班能够静静地看会书,却怎么还在加班啊;你去了我们都曾提过的那个城市出差,却终日空调房里开会;你曾以为工作了能够时间啊、经济上自由些,却发现所谓的自由啊,甚至比在校时更遥远。
亲爱的,怎么说呢,欢迎你来到这美丽新世界。欢迎你,以了解外部世界为名,进一步走向自己。
实话说,亲爱的,一个月前,得知你已长大成人,步入职场,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时间真是过的太快了,快到我们还没有,也不想做好准备时已移步易景,换了场次。
初识时,你刚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大的无常。08年那场天灾后得又二年,你将自己拔节重新长了出来:你年纪小小,然而乖巧、聪明、灵气逼人又温和体贴。弹繁芜的曲子,写隽永的文章,会自己比着文物、壁画,做汉服,制珠簪。曾经喊你为“神童”的人,在你成年后想必都改称“才女”。
你却没有学任何艺术相关的专业。而是扎实去学了金融,毕了业,进了行业里翘楚的公司,从基层的岗位做起。与数字和卷宗打交道,最是单调,也最磨练心性。
这样的选择,得当的话是正好中和体内的文艺成分;偏颇的话则日日在两头的撕扯里消耗。但亲爱的,这是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我挺为你骄傲的,也相信你能平衡这其中的微妙。
而聪明的你,也一定已经明白,这两者之间,要说差异,差异了十万八千里;要说一致,本也出自于同一枝。在事上必有分,在人上才相合。说到底,它是什么样的,只取决于你呀。
取决于你呀,亲爱的。世界并不在我们的外部,宋朝的陆九渊14岁时即说:我心即宇宙。他是真的通透。而你也一定知道,这不是一个学术的派别,而是世界的真相。东方、西方、古代、今天,不同的贤者,都在用各自的语言说着同样的话。
这个下午,你独自留在公司里,干完手头的工作之余,又替出外勤的同事做了很多协助。你连着给我发了近十条语音后说:可能生活就是如此吧。我也知道,总要经过这个阶段。
亲爱的,我当然乐意随时随地做你的倾听与接纳者。而且,我知道说完这些抱怨的话后,你并不总沉溺在这种怨气的情绪中。我们总会一面的吐槽,一面的接纳;一面种种不适应,一面接受着打磨。
20来岁时的我,写信给如今这个自己,也总一面诉说着生活的苦水,一面说:我知道这些对于30岁的你都不再是问题,只是横垣在20岁的我面前。负荷、压力,却必须铲平它,掠过当下,才能面目温和的与你相遇。
不是的,如果没有经历20岁去来辗转的那个阶段,即使过了10年光阴,如今的我遇到这些,依然是个大问题。
没有人不遇到问题。而遇到问题时,是向内回观,还是向外对抗,才是人生至大的选择。而其余的诸如:在什么时间恋爱,选择怎样的工作,搬家去哪座城市,则都是选择的末节。明其本,自然知其末;而握其末,未必能知本。
我并没有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因为能够做出选择,能够直面承担的,终究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啊,亲爱的姑娘。一如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回复给当年的那个自己。
如果有,也只有一句:减少抱怨,直面真实。
在你年少时,我们曾已经读过古诗词。那时,你还小,我也不大。我们都懵懂不知句意,但共同领略其中的美丽与被泽被滋养。
后来,生活会主动带领我们去诗词的情景,去阔其胸襟。有一天,我打算“与今人和解”,也试着去翻了翻所谓的“白话翻译”,顿时被吓到了。
满满的怨气,不是弃妇怨夫,就是臣民怨君,农民怨官府。我在那一刻,着实被惊着退回了。不在于谁说的对与不对,谁用字美或不美。而是怨气太浓,偏不事说事,无事晏闲,而是始终尖酸别扭。这尖酸别扭,不是原诗词本有的。
我相信苏轼能够历颠沛而不忧,王维能够经风雨而不颓,他们能立于天地间,所有的不是谄,更不是怨。我们是愿意以我注解诗词,还是让诗词注解我们。不影响那些被我们或怨或崇拜的人,却对我们自己至关重要。
这个世间,哪有什么需要我们和解的?需要和解的只是我们自己。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怨心远,则天心近。
事来不拒,事过不留。自我分内的事,要去做;职分以外的事,可以选择帮忙,也可以选择不帮。选择既定,也接受会发生的一切,如此而已。
而不是——“是我们看错了世界,却怪世界欺骗了我们”。亲爱的,前提是你得知道世界的真实是什么。它不在你的想象中,也不在你看过的书籍里——我指的是那些概念性的知道,而不是真的履过,切实体贴到的。
如果你问,我能对20岁的自己说什么呢。也就这些了:
亲爱的,别拒绝你的烦恼,别去对抗它。我只想劝你放慢脚步,劝你歇一歇,劝你温存片刻。你是抓得太多,太紧,面目才不自觉狰狞起来。
虽然明知她做不到。她会跑,会笑,会流泪,会尖叫,经历了所有该经历的,才会长成后来的模样。
但这个“锦囊”,唯有你相信它,在紧急时分打开才有效。
那时的我,总以为30岁是在另一端,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殊不知,所有30岁及至漫长余生的状态,正是20岁,是前面光阴决定的。
我虽也写信给她,如你今日诉说于我。但其实,我在敲下第一个字时,就有预想的那个人,预想的答案在了。我靠着预想的状态,劝慰20岁时怨气又伤心,纠结与矛盾的自己。不可谓,不是今日适越而昔至矣。
那时的总是预想,自己得是经历千帆,之后忽然变得恬淡;在人群中去争、去抢、去谋得高位,忽然一日累而无所适,遂拂袖归隐而去;去爱、去恨,去颠倒反复,忽然有一天看淡一切,寻常烟火地过起日子。
我预想了开头和结局。我以为人是慢慢放下的,其实人是一下子放下的,并不需要经历什么。
20岁时我预想的过程,真实的我其实都没经历过。
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30岁的我,并没有穿过细钻高跟鞋,裹过羊绒坎肩、谈起公事与人口若悬河,谈起私事和人暧昧不清。彻夜不眠的赶一个明知必败的项目,睚眦必较的不肯损失任何一分利益。
我并不会知道。一如,我虽然潜意识拒绝成为那样的人,但总觉得把自己弄得似是而非,再淘洗回来,是必须经历的。
而写完信后不久,我将那些给30岁的问题,统统作废,只问自己: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
究竟如何。然后直取。
这一年里,我开始关心一日三餐,每顿都乐于自己做起码一个菜;清晨与黄昏,会从园子里采回花草,认真地插入瓶中;恢复读纸质的书,虽然它又沉又不便,倒是很练臂力;磨墨的时间比写字长,曾经最怕临帖,如今倒每天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睡眠没以前好,但这一段也恢复了。工作自然还在做,但不认同的商品文案,包括理念不合的杂志与书籍一个也没接。
我曾经挺怕得罪人的,但想明白后,也不过是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我还挺担心经济不自由,但欲望缩减,也不过是穿衣吃饭,买书买纸。
其实特别简单。
这不是一个多么好,乃至可以称道的状态,但它却是当下的真实。这种真实,和我原先预想的不一样;也许有一天,世界在你眼前一点点呈现时,也和你此刻所想的不一样。但你要知道那是实相,不要错费了力气,去和它对抗。世界在你这里,而不在别处。
我和你说这些,自然不是要让你也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选择一条,勇敢地走下去。人和人,在小径上有分野,在大道上总汇通。
亲爱的姑娘,你是我特别疼惜的妹妹。当下说出的烦恼,不过都是幸福的佐料,我知你不会做实它,不会放任与发酵。
吐槽完,还是会勇敢直面。
而我在这里,静静倾听。能够与你分享的,也不过是自说自话的一段。凡你认同的,那是咱俩一样;凡你不认同的,算我胡说,你不必纠葛。
就不去邮局啦。我每次去邮局寄信给姐姐时,发信的大爷都用一种很诧异的眼神看我,待我报上地址,大爷感叹:这地方也只能寄信了。
你并不活在只能寄信的地方,我也不活在车马邮件慢的古代。不刻意,不违心。就这样,随便说了一些,下次再聊。
是以为寄。祝你快乐!
阿姐胡桃
17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