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一代宗师前,先成为一个正常人 | 李叔同(下)
文摘
文化
2024-05-01 11:31
浙江
序
赭黄的围墙,苍翠的松柏,明月梵音,佛灯长明,将如今的弘一法师与从前的李叔同隔绝在两个世界。一同被摒弃在新世界大门外的,还有他从前的家人和朋友。李叔同是丈夫,是父亲,是老友与良师,但弘一该如何与他们相对。他还没有想好,于是径自逃走了。
“人世无常,如暴病而死,想不抛也没奈何。”他的语气决绝而笃定。丰子恺不再问,替他背起行囊,过涌金门,经北山街,向着大慧禅寺走去。那是一个僧人的身影,从前的才士名流,在这一路雨打风吹中,层层的褪去。丰子恺还不能理解,但决意再送他一程。这一程,是李叔同的终点,也是弘一法师的开始。1918年,正月十五,李叔同皈依三宝;七月十三,李三郎落发出家;九月中旬,释弘一灵隐受戒。他的家事已在年前处理完毕。没有处理的部分,他就当是自己暴毙而亡了,由她们在讣告里得知。富基是从报纸上知道的,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来杭州找她;俞氏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她习惯了悲戚,平静地绣着一幅牡丹;二哥是辗转知道的,他劝不动俞氏,遣长子来问明缘由。无数的人闻悉,他过去的老师、朋友、剧社里的同伴,雅会上的同好,他们发来电报或者邮件,登门或者遣人登门。他毅然转身。但弃绝旧日,立誓成佛,并没有在当下就迎来曙光和新生。那年九月,他住在杭州灵隐寺的客堂,终日闲散。一日与执事的僧人迎面撞上。僧人微笑地看向他,相对合掌,问法名住处。他具实相告:“吾僧名演音,号弘一,住芸香阁的客堂楼上。前月定慧寺剃度,特来此地受具足戒。”“既来受戒,为何不住戒堂?既是僧人,为何懒散闲逛。虽然你在家时,是个读书人,但读书人就能这样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僧人叫慧明,是寺里的菜头僧,行事说话颇似六祖慧能。弘一心下一惊,面露愧色。不是惭愧竟被人迎面痛骂,而是对方字字中肯。现在的自己,仍旧与从前一样,放逸闲散。只是,从前是逃到文艺里,现在是逃来佛国中,那个真实的自己,那本性庄严,从没有真正直面过。戒的截断,是收摄,是有所不为后的真正大自在。一个月后,弘一在灵隐寺受具足戒。而为他受戒的法师,正是慧明。“若人有信心恒生惭愧好学戒律者。佛法得久住。是故人欲得佛法久住。先学毗尼藏。”毗尼藏即是律宗,愧耻之心正是学律的第一要义。弘一学律,跟一个老友有关。不是许幻园,不是夏丏尊,而是同在杭州的马一浮。马一浮是在家之人,不仕不商,无妻无子,按理最是心无挂碍,比弘一更有出家的机缘。然而他没有,他是一代鸿儒,深闳而肆,广大精微。李叔同曾称赞他是“生而知之的人”,在出家前,将弟子丰子恺正式引荐给他。多年来丰子恺的书画与性情,颇受马一浮影响。而在当年,马一浮曾劝说李叔同不要出家。未果,他听闻他在灵隐寺受戒,专程赶来,为他送来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和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既已出家,当勤精进,择定一个方向,持守一本正经。蕅益大师的道路,是弘一行动上的参照;马一浮送来的律书,是他路途上的灯塔。这一年,他走上了自己的既定之路。他们相识在各自的二十岁,同时就读于南洋公学的经济科,那时社会在革新,少年有活力。四十岁时,马一浮以六艺设教,李叔同选择持律宗,民国成立第八年,国不唯新唯人常新。六十岁时,马一浮创办复性书院,李叔同创办佛教养正院,外面战火纷飞,他们明德有光。在动乱的时代里,他们保留了一点火种。以佛之名或以儒之名,最重要的都不过是唤醒人性。而人性不假他求,唯有旨归于自己一条路。相逢的意义,在于彼此照亮。他和马一浮的道路不同,但各自提灯上路,总会在山顶相逢。法门虽众,不可贪多;宗派虽别,不可贪名。人过怎样的桥,就需要乘坐怎样的舟。这条小舟对于别人而言,可能过于破败过于小了,但对于需要渡过这条窄河的他来说,却是刚刚好。1919年,弘一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人。修持南山律宗。律宗是以研究和修持戒律为主的宗派,自古出家的法师,讲经的多,讲律的少。近八百年来,几乎没有专门研究律学的。弘一走上了孤独而清苦的路。放逸的时间业已太久,他希望用最严苛的教义,令自己收摄,让身心明澈。来找他的人很多,他能避则避,世缘深浅时,精进勿荒废。天津的家书不时寄来,寺中长老依照他的意思,在背面写上“该人业已他往”,原封不拆退回老家。富基已经回到了日本,行前将他们的家具与物品都送了人。他辗转从好友杨白民口中听说这些。不出二年,杨白民也已故去。他写下“虽存尤殁”四个字,贴在自己的窗口。他已经决心闭关,修南山律,起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吾今日起,掩关永嘉庆福寺,请印师示意弟子,如何感通,到达三摩地?”闭关前,他致信给了敬仰的印光法师。“心未一,而切求感通。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印光回信答道。修行,如救头燃,当勤精进;同时,没有捷径,无法速成。漫长的岁月,都是与自己性命惟危处打磨的过程。在掩关的第二年,他得了一场重病。那年永嘉暴风雪,山寺更是寒冷潮湿,他得了严重的痢疾——37年前他父亲死于同样的病。这一下勾起他许多前程往事,他想起出生时喜鹊衔来的松枝,想起父亲临终前家里的助念法会,想起檀香袅袅中的母亲和俞氏。气若游丝之际,童年的点滴在脑中走马灯似的重演。他发现自己最挂念与最想逃离的竟然同一处——天津同达的李家大院。他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故乡,自觉是大限将至,拒绝服药。“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今是大病,从死就是。”他说。他昏昏沉沉,如临终涅槃。案头是做了一半的《比丘戒相表记》,被昏黄的灯光照出重影。一灯如豆,人命惟危。留得下什么?又要带走什么?与死亡擦肩而过时,他感受到了未尽的责任。去来之间,众生因果。他从前没有学会承担和负责,经此一病,彻然洞晓。永嘉的风雪止住了,迎来了久违的晴空万里。弘一恢复了些元气,吃进了米汤,扶着墙站了起来。这一劫,过去了。生命没有休止于此,往后仍将摸索前行。他继续闭关整理《比丘戒》,在庆福寺待了三年,又在杭州玉泉寺闭关一年。终于稿成,他手持竹杖,走出了寺院的大门。《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前后历时四年多,幽窗开卷,字俱鲜碧,以华严为境,以四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宗门虽别,说到底万殊一本,是人弘道,非道弘人。这一年的他去了衢州,先后在莲华寺、祥符寺、三藏寺、南湖寺挂单,每个地方他都没有久住,他说“红尘万丈,难觅清凉道场。守住山门的唯一办法,也许是不落入任何一处山门。”他每去一个地方,都真诚相待;每离开一个地方,都不论是非。他总是洒脱地来,洒脱地走,逢人索字,热情不辞,挥毫相赠。别人要回赠他些什么。他却一条毛巾也不肯收。律宗的律,是律己,不是律人。1925年,弘一四十六岁,他戴上斗笠,拿起锡杖,去了普陀山法雨寺。那里有一个老和尚,他们通信多年,至今未能亲见。他热切的希望,能拜在他坐下,听他开示,指点迷津。那是印光法师,时年六十四岁,为法雨寺耆老,主修净土宗。弘一从衢州到沈家门,从沈家门坐船上了普陀山,如约见到了那个在信中一次次为自己解疑答惑的老僧。印光的身边没有任何侍者,弘一去的时候他正在扫地。扫完地,还有抹灰;抹完灰,还要洗衣;洗完衣,还要补。等忙完这一系列的事情午斋的时间已经到了,他随印光去斋堂。僧人众多,吃完一拨,另一拨人才有地方坐下。一位居士早早吃完急着离开,碗里还有残羹,被印光叫住。“年轻人,你有多大福啊!”年轻人赶忙回到座位上,将剩下的饭粒尽数吃光。逢人问疑,他只是说“专心念佛,不骛其他”。应机他也会说一两句佛理,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沉默。弘一很快发现,出家和在家一样,都是许多的日常堆起来的,要接待,要耕耘。与人打交道,与物打交道。老人事事从容,时时沉静,弘一在一旁看着。夜晚,就在他的床边打一个地铺。四十六岁这年,他随侍在净土宗的祖师身边,所见不过是寻常生活,待人接物。这次的见面,是弘一生命中的目击道存,他的修行之路随之一变。在多年后,他成为与印光、虚云、太虚齐名的民国四大高僧。离开普陀山,弘一搭了条船,准备先去南京,再去九华山,最后回庆福寺。但外头不太平,孙传芳与张作霖的战争已经打响,水陆交通,几乎断绝。眼见去程无望,他在宁波靠了岸。这一待,就是半年。他迟迟没有回去,等到终于姗姗归来,接到的却是家中的噩耗:1926年,正月初三,俞氏亡故。她只活了四十八岁,生育五个子女,夭折了三个。她嫁去李家二十八年,陪她的始终不是丈夫,先是婆婆,然后孩子。她嫁给他一场,他只剩为她诵经。但战争还在继续,打到哪里,阻塞在哪里。他最终没有回去,一路乘船北上,行到庐山就止了。他们最后的相见,还是他刚从日本回来那年。人命呼吸间,恒念无常。他又想起了母亲。这一年,他再次回到城南草堂。许幻园已经不住在这里,他不是来看望故友,而是来凭吊母亲和妻子,以及他们共同的岁月的。“这里原来有一颗柳树,河滨没有了,金桥也没有了。老药铺换了主人,以前……以前母亲常常来这里拿药。”物是人非事事休,战火连连,连物境都变了。他在上海期间,侄子李圣章来找他。说是侄子,但二哥年长他太多,圣章比他小不了几岁,儿时的李家大院,他们结伴嬉戏与成长。圣章劝说他还俗,就算不行,能回家一趟也是好的。“家父寿诞就要到了,三叔随我一道回吧”。圣章的到来令弘一动了回天津的念头,哥哥和子侄是他仅存的至亲。家人思念他,他也思念家人。只是还俗一事,他们已经开了口。他唯恐自己动摇,迟迟没有答应回去。他又去见了印光法师,请他开示儒佛异同。好友马一浮常讲儒佛一体,他还不能理解。“二者本一致,无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印光法师答“不过儒家说这是人的天职,人若不守天职就没有办法。佛家用因果来说,那就简便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恶就吃苦。人谁愿意吃苦呢?”父子兄弟是天性,他怎能回避?又一封家信寄来,他没有再拒收。打开后,见到长子李准的来信。他离家时他还是稚子,如今娶了妻,生了子。寄信给父亲,是希望他为孩子取名。他释弘一是如何被抛到世上?昨日啼哭而来,今日垂垂老矣;昨日清俊少年,今日儿孙绕膝。孙儿出生的那天,正是农历二月初五,母亲的忌日。他给孩子取名叫曾慈。曾祖的慈爱,隔山隔水,一直在。他写了《清凉歌》,他已不再择地而安。随时准备回去,但因为战乱,几次被打断。时机不总是等人的,两年后,二哥亡故。他们最终都没有等到他,他常念佛号无动摇,常思人伦有亏欠。佛儒之间,并无二致,他最终要完成这一趟人间功课。闽南佛学院请他去讲学,顺便整顿学院风气。起初,他想学僧云集之地,风气哪有不好的?等他讲完一课,才知此事艰难。那一天,他讲的是“大盗戒”,底下的学僧,精神涣散,身形松垮。他们本应年轻有朝气,却个个浑噩,虚度光阴。民众相信僧人,香火供奉,称他们为师父。但他们哪里担得住?名实不副,是为大盗。积重难返,不如从头开始。他提议重新开办一所佛教养正院。童蒙养正,培德为基。养正院在这年八月落成,混龄教学,共十三名小学僧,弘一以“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八字教他们。他常常讲到印光法师的故事——入佛门,先学做人,不论修什么学派。这些年,外头战火纷飞,人人疲于奔命。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他们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与元气。有听经的居士问他:“法师,我并没有做坏事,为何得此报应?”弘一悲啼不已。世间的所有罪恶,几乎都来自于愚昧无知,善意如不明智,就可能和恶造成一样的伤害。世间轮回,永无止休。童蒙养正,养得一团元气在,才是根本。1936年底,郁达夫来访。他戴着眼镜,身材瘦削,有一张忧郁的脸。弘一请他坐下,他没有多说话,带着几分悲凉的诗意。只在离开数日后又寄回一首诗:他对弘一的敬仰,仅是主观情绪上的。他并没有跟他学什么,也没有从僧团的祥静气象上有所触发。他后来去了重庆,因为一场痛苦的爱恋远走他乡抗日救国,又逃往苏门答腊,最后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他一腔热血,悲壮而可惜。僧人对战争是什么态度?!他们主战吗?主和吗?泉州有个司令叫钱东亮,他有着同样的疑问。他最大的名声是嗜杀,绰号阎王。他不认为一群和尚有什么救国之能,国破家亡之际,香火梵音,令他起了杀心。但在进攻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止住了。他遣人通传,要和弘一谈一谈佛法。“司令对佛法的感悟,朽人愿闻高见。”弘一请他坐下,开坛说法。“没有其他意思,这次来,只是想见见法师。”钱东亮的语气柔和了下来。“杀,是不好的。上苍忌杀,佛法戒杀,司令还是远杀的好。”大殿的钟声正在敲响,弘一不再和他说话,低下头,默默诵念佛号。司令也没有再说话,任何人,无论抱着什么目的,在他面前都会平静下来,不再躁动。弘一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僧人不讨论战争。也没有告诉他,每个战火纷飞的时期,院内僧众都在护助伤兵,保护难民。如果红尘万丈,难觅清凉道场。那么有一个人,便有一盏灯。世间,本无山门。有一个人,就有一座寺庙,一处清凉道场。1942年中秋节,他回到温陵养老院,讲了最后一课“净土法要”。南山律从唐代道宣法师起,至元代衰败。民国初年,因弘一一人,沉寂了七八百年的南山律重见天日。顺序下来,弘一为南山律第十一代祖。他像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病势缠绵了半个月,1942年九月初一,他醒来觉得自己恢复了些精力。他走到桌前,提笔写了四个大字:悲是悲月到天心,行将离开;欣是欣心底光明,刹那永恒。“仁者不必悲伤”弘一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安慰他“古德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他自己预判,与这个世界还有未尽的因缘,只是这一程,先到这里了。先到这里了,无数的经声和佛号,无数的寒蝉与飞鸦,划过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