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何不去日本疗养——以李秉中致鲁迅的一封信为中心(下)

文摘   2025-01-17 09:54   山西  



鲁迅为何不去日本疗养

——以李秉中致鲁迅的一封信为中心(下)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嫣    滋
编辑 林    枫

李秉中的纪念文章《鲁迅先生遗书一束》 

由于鲁迅当时在重病之中,李秉中只希望师母许广平“代作复示”。1936716日,鲁迅收到李秉中信的当天上午即由许广平代为回复,因为鲁迅“艰于起坐”,“一时颇虞奄忽”。遗憾的是这封复信并没有保存下来,许广平的回忆文章中也未提及此事。然而有两篇带回忆性质的文章中提及了许广平复信的内容。首先应该提及的是鲁迅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忆鲁迅先生》一文,现收入《鲁迅先生纪念集》第二辑第7页至8页。内山问鲁迅是如何回复李秉中的。鲁迅回答的大意是:“谢谢你的恳切;但我的余命已经不长,所以,至少通缉令这东西仍旧让它去吧。”笔者体会,鲁迅这一回答的含义用清代郑板桥《题竹石》一诗中的意境来类比是十分贴切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如果再采取一种更通俗化的表述,那就相当于《野草·我的失恋》中的四个字:“由她去罢。”

然而蒋锡金前辈1978年在《新文学史料》发表过一篇长文《鲁迅为什么不去日本疗养》。蒋先生认为李秉中的来信是直接秉承了蒋介石的旨意。蒋先生的依据,一是1941年冬他对许广平的采访。他从许广平那里听说,蒋介石素来很敬仰鲁迅,还想跟鲁迅会会面。只要他愿意去日本住一些时候,不但可以解除通缉令,在大学院任特约著述员的职位也当然保留。蒋先生的文章还援引了一些其他旁证,比如日本汉学家松枝茂夫对鲁迅致李秉中一封信的一段译注:“李受蒋介石之意而探询鲁迅,劝他在解除通缉令的同时出国游历,这是鲁迅对此的态度。”(见日本岩波书店1956年出版的《鲁迅选集》第12卷)此外,蒋先生还引用了许钦文、俞芳等人的回忆以证明他的推断。以笔者阅读回忆录的经验,觉得相对而言,较早的回忆录往往比较晚的回忆录更接近于历史真实,至于转述他人的回忆,可信度则更低。内山完造是鲁迅十分信任的日本友人,他的回忆录写于鲁迅逝世不久,即1938年左右,应该比其他人的说法更为可靠。至于俞芳,她是鲁迅寓居北京砖塔胡同时房东的女儿,其时只有14岁,所以她能追忆的只能是一些生活细事。俞芳转询许钦文,许钦文肯定了李秉中给鲁迅写信要求南京政府撤销通缉令,“但鲁迅回信说,不必了。因为这样做,肯定是有交换条件的。”(1977724日谈话记录)许钦文并没有提到李秉中是受蒋介石之命进行斡旋,也并未提及有什么具体的交换条件。关于日本松枝茂夫对1931218日鲁迅致李秉中的译注更有明显的错误。因为李秉中当时跟新婚的妻子正侨居日本,直到19324月才归国。一个远在日本学军事的侨民,怎么可能跟国民党的党魁蒋介石直接沟通并进行什么密谋呢?所以笔者认为,李秉中劝鲁迅出国或表示愿为解除对鲁迅的通缉令进行斡旋,只不过他个人的“好意”或“一厢情愿”。1932年以后他跟鲁迅置身于不同营垒,所以在政治上处于隔膜状态,无法沟通,最后自己在鲁迅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

不过这次通信并没有影响李秉中跟鲁迅和许广平的正常关系。鲁迅去世后,许广平主持出版《鲁迅全集》,因鲁迅的文章和著作此前曾屡遭国民党当局查禁,出版全集面临许多障碍,许广平利用了各方面的关系从中斡旋,其中也包括了李秉中。1937621日,李秉中委托何钰将国民政府内政部的审查意见批文寄给许广平。信中李秉中还表达了对《鲁迅全集》落实出版单位的关切,以及希望预订《鲁迅书信集》精装本的愿望。虽然许广平跟李秉中联系可能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但至少表明他们之间并未处于敌对状态。

鲁迅为什么未能去日本疗养,最具权威的是鲁迅本人对亲友的解释:“现在在想到日本去,但能否上陆,也未可必,故总而言之:还没有定,现在略不小心,就发热,还不能离开医生,所以恐怕总要到本月底才可以旅行,于九月底或十月中回沪。地点我想最好是长崎,因为总算国外,而知道我的人少,可以安静些。离东京近,就不好。剩下的问题就是能否上陆。那时再看罢。”(1936711日致王冶秋)又说:“医师已许我随意离开上海。但所往之处,则尚未定。先曾决赴日本,昨忽想及,独往大家不放心,如携家族同去,则一履彼国,我即化为翻译,比在上海还要烦忙,如何休养?因此赴日之意,又复动摇,惟另觅一能日语者同往,我始可超然事外,故究竟如何,尚在考虑中也。”(193682日致沈雁冰)沈雁冰(茅盾)收到此信后于同月14日回复鲁讯:“前次来信谓若到日本,总要有通日语者同去,则你较为省力;鄙意倘一时无此同伴,则到日本后雇一下女,似亦可将就,因此前杨贤江夫妇在日本时雇过下女,杨日语不很高明,杨夫人完全不懂,但下女似乎很灵,作手势颇能了然。”沈雁冰信中所说的“杨君”指教育家杨贤江。鲁迅同月16日致函沈雁冰:“转地实为必要,至少,换换空气,也是好的。但近因肋膜及咳血等打岔,竟未想及。杨君夫妇之所以能以装手势贯彻一切者,因两人皆于日语不便当之故也。换了我,就难免于手势危急中开口。现已交秋,或者只我独去旅行一下,亦未可知。但成绩想亦未必佳,因为无思无虑之修养法,我实不知道也。”鲁迅母亲鲁瑞也关心鲁迅的病情及疗养情况。1936825日,鲁迅致母亲信中写道:“男病比先前已好很多,但有时总还有微热,一是离不开医生,所以虽想转地疗养一两个月,现在也还不能去。到下月初,也许可以走了。”此外,同年致曹白、赵家璧、杨霁云等人等信中,鲁迅也谈及对转地疗养的设想。除日本外,鲁迅还考虑到青岛、烟台、莫干山等处疗养,但又顾及到“山上海边,反易伤风”,故一直犹豫未决。


1936年10月鲁迅在上海去世

通过以上鲁迅给亲友的信函中我们可以确知,鲁迅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193610月去世。李秉中的所谓“劝降”信是1936713日写的,然而鲁迅同年8月下旬还有9月转地疗养计划。他的首选之地就是日本长崎。鲁迅丝毫没有担心出国会到当局阻挠,仅仅顾虑到抵达日本之后“能否上陆”。因为当时日本军国主义者正在为全面发动侵华战争进行准备,在日本国内也加强了对中日两国左翼人士的监控和迫害。当时萧红正在日本选修日语并进行创作,她就受到了日本特高课特务的盘查,心情十分郁闷。鲁迅完全没有提及赴日本疗养会成为国民党政府的陷阱,或者可能有意无意间成为一场政治交易,这是再明白不过的。

最后需要表示歉意的是:拙文涉及到了几位我所敬重的师友,特别是我一直缅怀的蒋锡金先生。蒋先生是诗人和学者,学识渊博,待人谦虚厚道,对笔者更是关爱有加。此文表达对仅仅是对学术上个别观点对献疑,丝毫无损于先生的日月之明。蒋先生在文章中曾提及我们在注释鲁迅日记时经常“抬杠”的情景。这种“抬杠”也许正是当下学界稀缺的学术传统和资源。


蒋锡金先生

未无五润
未无五润者,五行皆润也。有朋友说你不可以润天润地润人润空润命吗?答曰随你如何,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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