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记》人物原型考(一)
——纪念丁玲诞辰一百二十周年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嫣 滋
编辑 林 枫
丁玲成名之作《莎菲女士的日记》
鲁迅《随感录·四十》的主题是爱情。他通过一位不相识少年寄来的一首诗引发议论,希望年轻人能够“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以期消除那种无爱情的结婚、形式上的夫妻关系,在新世纪的曙光初现时,让女性不再成为旧道德的牺牲品。丁玲1928年发表的成名之作《莎菲女士的日记》,所叫出的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期一部分新女性的苦闷与彷徨,叫出了“没有爱”和“无所可爱的悲哀”。
以人物为中心的小说都要塑造人物形象,有普遍性的人物形象又谓之典型。典型形象多有素材来源,而这种来源又绝对不是单一的。鲁迅谈到他塑造典型人物的经验是:“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在另一篇杂文中,鲁迅又说:“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简而言之,典型人物往往都是“拼凑”出来的人物。
鲁迅先生
鲁迅的上述论断为中外文学史上的无数史实所证明。我上大学的时代,即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文系的不少同学都痴迷于苏联文艺理论家多宾的一本小册子《论情节的典型化与提炼》。此书由作者的两篇论文组成,提供了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果戈理等人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原型,肯定了作家思想和技巧在情节典型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比如,托尔斯泰《复活》中的女主角玛丝洛娃的原型是罗萨丽雅。她被贵族诱奸后沦为妓女,而坐在法庭安乐桥上的陪审员却正是那位诱奸者。又说果戈理小说《外套》中的那位小公务员,原型是一位酷爱猎鸟的小官吏,他节衣缩食花二百个卢布买了一支猎枪,却在乘船时不慎丢失在芦苇丛中,结果心疼得卧床不起,直到同事凑钱为他新买了一把猎枪才重新活过来,酿成了俄国官场中的一个笑话。然而,从来就不会有读者认为托尔斯泰就是诱奸女仆的“忏悔贵族”聂赫留杂夫,也不会认为果戈理就是那位被人抢去外套结果悄然致死的九等文官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基。熟悉鲁迅的读者,也不会把他跟他作品中的阿Q、吕纬甫、魏连殳画上等号。
丁玲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主人公是一位漂泊的单身女性,身患肺病。在莎菲生活的时代,肺结核的传染性强,致死率高,相当于今天的癌症,令人生畏。肺结核的克星青霉素(盘尼西林)的发现是在20世纪20年代,但直到40年代中期才大量研发并被临床使用。影视剧中用黄金换盘尼西林的情节,就反映了那种历史状况。因此,肺结核患者也容易同时产生心理疾病,表现为时而悲观厌世,时而骄纵自己,时而折磨别人。肺结核患者虽然感到生命如春花之短暂,但也有人生追求,包括正常的爱情追求。在“五四”时代的新女性中,这种追求的目标就是灵与肉的一致:“灵”指精神的契合,“肉”就是正当的生理需求。然而当时社会的病态比任何个人的病态更为严重,往往会让青年男女的追求和向往瞬间化为泡影。
作品中跟莎菲发生情感纠葛的有两位男士:一位是比她大四岁的“苇弟”,虽忠实可靠而平庸懦弱;另一位是凌吉士,仪表非凡而内心龌龊。前者莎菲不想爱,后者莎菲最终认识到不值得爱。由此可证,丁玲不是莎菲,而是高于莎菲,是莎菲灵魂的解剖者。小说中莎菲痛苦的呻吟和对新生活的向往,留下的是那个时代刚刚觉醒而又彷徨歧路的女性的精神记录。
丁玲因《莎菲女士的日记》蜚声文坛,也因同一部作品半生受辱。在20世纪50年代,出现了一种“莎菲即丁玲”的逻辑:“要了解丁玲的性格和思想,读一读她三十年前的这篇成名之作,倒是很有帮助的。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可怕的虚无主义的个人主义者。她说谎,欺骗,玩弄男性,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以自己的生命当玩具,这个人物虽然以旧礼教的叛逆者的姿态出现,实际上只是一个没落阶级的颓废倾向的化身。”(《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如果这种观点也能成立,那么写缉毒作品的作家不就有可能被当成毒枭关进监狱吗?写青楼女子的作家不也可能以组织卖淫罪成为扫黄对象吗?虽然虚构性作品中也有非虚构成分,虽然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有作家某些经历或情感的投影,但毕竟不能“互为镜像”,更不能画上等号。
1984年6月14日,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次丁玲创作研讨会在厦门大学召开。老作家、《鲁滨逊漂流记》的译者徐霞村在会上发言,题为《关于莎菲的原型问题》,后经朱水涌整理,发表于同年《新文学史料》第4期。徐霞村1926年就结识了丁玲和胡也频,并且参加了胡也频发起的文艺团体无须社,相互交往甚多,也曾向丁玲本人咨询过莎菲女士原型的问题。他明确指出两点:第一,创作《莎菲女士的日记》时,丁玲本人“性格开朗,情绪稳定,平易近人,生活态度极为严肃”,不同于那种带有“病态神经质性格”的莎菲女士。第二,据丁玲本人以及丁玲的友人周敦祜说,莎菲女士的原型之一是丁玲在长沙读中学时的同学杨没累——是“之一”,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