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难,出书更不易(下)
——《我观现代文坛》后记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一 萍
编辑 林 枫
小不痛快的事件发生在跟某编辑的个人之间。这位编辑跟我有过多次合作,仅我应他之约编辑的《鲁迅小说全编》第四版印刷总量记得就有23万多册。而最后一次跟他合作时,他职位已有迁升,让助手给我结算编选费时,坚持按电脑显示的汉字用量计酬,而不按此前的版面字数计酬。当下编选费的标准众所周知,即使去掉标点符号,也省不了多少钱,但却让我想起了鲁迅1934年12月6日致孟十还信中的一段话:“稿子是该论页的,但商人的意见,和我们的不同,他们觉得与萝卜白菜无异,诗的株儿小,该便宜;塞满全文得文章株儿大,不妨贵一点:标点,洋文,等于缚白菜的草,要除掉的。脑子像石头,总是说不通。”这件事后来惊动了出版总署的领导。这位领导跟该社的社长直通电话说:“对于这些老作者,不妨宽厚一点。”后来当然还是按版面字数结清了编选费,不过犹如在墙上钉了一颗小钉子,虽然拔掉了,仍会留下一个小坑。
本文作者的《我观现代文坛——陈漱渝近作选》
这后记越扯越远,必须“悬崖勒笔”,回到这本《我观现代文坛——陈漱渝近作选》本身。所谓近作,是指我退休之后——主要是近两三年的文章。所谓“选”,当然不是我近作的全部,而是跟书名比较贴切的文章。附录《生有确日,死无定时》一文,是因为表现了我撰写这批近作时的一种真实心态,那就是时不我待,要赶快做!“近作”与“少作”孰优孰劣,这也是一个复杂的创作现象。鲁迅虽不悔其少作,但却把少作比拟为“婴儿时代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集外集·序言》)。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开头就夸奖“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表达了诗人对南北朝时期宫体文学代表人物庾信的评价。不过还有一些作家创作的起点就成为了一生的高峰,如郭沫若的《女神》,曹禺的《雷雨》。鲁迅的“少作”与后期之作如何评价,也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谁也不能否定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的艺术价值和时代意义,但也没有人说这部小说的成就能超过他的奠基之作《呐喊》。在建国后期十七年,学术界对鲁迅早期文言论文的评价是有“历史唯心主义”的成份,后来又有学者说这些“少作”如何之高明,反倒是后期杂文出了问题,应该把其中的某些文章从《鲁迅会集》中抽掉。这就是学术界的见仁见智,观点是永远不可能完全统一的。至于我个人的文章,仅从文章学的视域观照,应该是“近作”比“少作”老到一些,这是自己跟自己比,如同积跬步往前挪动的蜗牛一样,因为世故日深,顾虑渐多,所以行文远比“少作”谨慎。由于马齿日增,知识面当然也比青年时代略显开阔。至于立场,观点,方法,几十年我自认为没有调整变化,不存在学术转型问题。因此有人夸赞我有学术的一贯性,也有人认为我多俗见,跟不上时代。我在写作方面的追求也是一贯如此,希望自己的文字比纯史料多一点理论,比论文有多一点文采。我是教中学出身,所以接胡适的要求,力求言文一致。自己没弄懂的新潮学说,我从不敢在别人面前卖弄,只讲一些自认为明白的话。知我责我,那是读者的事情。文章公开发表之后,那就基本上跟我摆脱干系了。
对于出版这部拙作的天津人民出版社,我还是要讲几句掏心掏肺的感激之言。我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在校期间不仅喝了五年的海河水,还曾三下海河修堤筑埧。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也是我的学术发祥地。我也可以说是《天津青年报》《天津晚报》《天津日报》扶植的作者,是这些报刊让年仅十八岁的我将手写字变成了铅字。早在1978年和1981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我的《鲁迅在北京》和《许广平的一生》这两本小册子,让我在新涉足的鲁迅研究领域站稳了的脚跟。前不久有一位在出版社的忘年交坦诚地告诉我,他的社当下只对三种书感兴趣:一是政宣读物,可以用公款团购;二是教辅读物,家长都愿购买,深怕孩子会输在起跑线上;三是合作出书,因为国家投入了大量科研经费,高教和专门学术机构都能申请到数额不菲的科研费,这笔经费又是专款专用,所以跟出版社出书是双赢之举。然而我退休已久,个体笔耕,哪来的分文补贴?前两类书我又写不出来,所以从不抱出书的奢望,生怕祸害那些偏爱我的出版社和编辑。当天津人民出版社表示欢迎我编写一本书时,我并不当真,只将在手机上保存的一些近作杂乱无章地发了过去。不久就有一位编辑室主任跟我联系,认真商量书名和选目,这让我在欣喜的同时,又深感愧疚。因为我此前从没有将未经“齐、清、定”的文稿发给出版社,让对方在百忙之中平添许多麻烦,深感自己行为的孟浪。在对天津人民出版社表示感谢之前,需要先诚恳地表示我真心的歉意。
本文作者的《鲁迅在北京》
在我撰写这篇后记时,又赶上了一个非常时期。北京正处于抗击新冠病毒的严峻、复杂、胶着时期。窗外是社区督促全员核检的喇叭声,身旁是瘫痪四年病妻的呻吟声,楼上是邻居装修的尖厉的噪音,电视新闻传来的是俄烏战争的枪炮声。在这四声的包围下,我在斗室灯下勉力写完了这篇后记,以增添生命的定力和活力。今后还能写类似的后记吗?今后还会有出书的机会吗?我不能悲观绝望地说没有,也不能盲目乐观地说有。只能说:祈望会有!祈望能有!因为“生有确日,死无定时”。
2022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