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秋白的并世情(四)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娅 男
编辑 林 枫
鲁迅
另一封信鲜为人提及。鲁迅有个夙愿,即撰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继在厦门大学编写《汉文学史纲要》之后,鲁迅继续收集资料,深入思考,并跟秋白交换过意见。1932年10月,鲁迅赠送秋白一本书,名为《九品中正与六朝门阀》。作者杨筠如(1903~1949)是著名历史学家,在清华大学就读时曾师从王国维和梁启超,在中国古代制度史的研究领域有开拓之功,1930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这部专著,成为了近代研究九品中正制的开山之作。“九品中正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重要的选官制度,又称“九品官人法”。此法将官职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等级,并加以考评,成为了选拔官员的一种标准。当时原按门第高下选拔与任用官吏,形成了一种门阀制度。实行“九品官人法”,就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国家权力,遏制了豪门士族对官员选拔的垄断。但品评官员仍按家世、行状和定品这三个内容和定。所以晋以后凡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列为下品,而出身豪门者行状不佳亦能成为上品,因而实际上仍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秋白对杨筠如的这部论著评价并不高,认为“只不过汇集一些材料,不但没有经济的分析,并且没有一点儿最低限度的社会的政治情形底描写”。然而秋白却在1932年10月6日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借此书对中国的封建制度及文学史的编写方法发表了不少重要意见。如果不是当天冯雪峰来访,打断了他的思路,这封信还会写得更长,内容也会更加丰富。
1933年4月,鲁迅一家与冯雪峰一家在上海合影
何所谓封建社会?这个问题在中外史学界至今仍然缠夹不清。中国在秦朝之前实行分封制,即封建制,由君主把领地分配给功臣、贵族、宗室。子嗣传承基本上是一种血缘政治。以后改行郡县制,即由郡县两级对地方进行行政管理,由中央垂直领导,由官僚政治取代了血缘政治。
在秋白看来,中国的封建制度跟欧洲中世纪(公元476年至1500年)的封建制度有不同的特点;同样是欧洲国家,意大利、法兰西、英国等国之间也各具有不同的形式和色彩。中国封建制度的特点就在于“崩溃”与“复活”的循环往复。这种看法跟鲁迅把中国历史分为“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这两种时代有些相类,而欧洲则在十六世纪以后逐步完成了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此外,欧洲贵族大半是由“武士道”出身,而中国的贵族爬的却是八股文这个“文士道”的上升阶梯。此外,欧洲的贵族和地主这两种身份常集于一人之身,而中国的地主、贵族、官僚常三位一体:既在衙门做官,同时又是本地的贵族和地主。鲁迅撰写过《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从帮忙到扯淡》等文,认为“帮闲文学实在是一种紧要的研究”。秋白补充说,研究所谓“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则必须研究中国的门阀制度。
鲁迅跟秋白交谈时,还曾提到《周礼》中的一句古训:“礼不下庻人,刑不上大夫”。意思是,士大夫拥有特权,犯了罪可以不受刑。这里所说的“大夫”,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官衔:卿,大夫,士。这引发了秋白童年时代的一些记忆,其中最强烈的印象是打屁股——中国的“士族”(即门阀)不但有“屁股不挨打”的特权,而且有“打别人屁股”的特权。鲁迅写过一篇小说《头发的故事》,秋白在信中建议鲁迅再写一篇《脚膝,屁股,手心的故事》
正是基于中国历史上等级制度有着复杂的变动过程,所以秋白建议鲁迅编撰《中国文学史》时要注意五点。一,一切文言文学都是贵族文学,因为使用的是贵族的文字。用文言记载的一些民歌也往往极不准确。在中国古代,平民的口头文学只占极少数。二,直到清代为止,中国历史还只是一些杂乱的材料。应将贵族文学史的研究跟整个古史研究相联系。三,要注意等级制度在文学内容上的反应,以及所受平民生活的影响和对平民生活的客观影响。比如元曲的兴起,就压倒了元代诗文的气焰。四,唐以后的文言文学在内容上研究意义不大,但从文法学和修辞学的角度仍有研究价值。五,中国的白话文学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城市新文化”。唐五代的“说书”(如《维摩诘经演义》)、宋代的“话本”,类似于意大利伦巴地和威尼斯的“市民文学”。农民文学只限于一些歌谣、庙会上的戏剧和梨花大鼓之类。所以,从元曲时代到五四之前,中国文学可视为中国新文学(并非革命文学)的史前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学史非常重要,应该特别提出来进行研究。以上所述,是秋白在私人书信中的表述,匆匆写就,并非对所涉及问题的学术结论,还留有深入研究的广阔空间。
鲁迅冒着生命危险出版瞿秋白遗著《海上林述》
《海上述林》的出版,是鲁迅临终前对已经就义的秋白的一种深沉的忆念,也是对屠杀者的一种抗议和示威!秋白出于谨慎,曾对译著手稿一式三份:一份供发表,一份交友人谢澹如保存,一份于离沪前交给鲁迅。秋白的手稿字数很多,全印成本甚钜,而且很多杂文政论鲁迅认为应该留待革命胜利后的新政权来审定,所以决定先印译作。鲁迅对秋白译文的评价是“信而且达,并世无两”、“足以益人,足以传世”。为此,鲁迅先垫付了一笔资金,又从叶圣陶、胡愈之、陈望道等十二人那里募集了二百元大洋。编完第一卷后即交开明书店美成印刷厂排印,鲁迅亲自校改,历时四个月,然后将纸型送到日本岩波书店印刷。1936年9月,一部重磅道林纸精印的《海上述林》上卷终于运达上海,其中100部为皮脊本,金顶,金字;另400部为蓝色绒面本,蓝顶金字。收到样书后,鲁迅即将三册托人带至陕北,分赠毛泽东、周恩来和张闻天。该书扉页下端有“诸夏怀霜社”五字。“诸夏”即中国。“霜”是秋白的原名。书脊及背面均烙印拉丁字母“STR”,即秋白笔名的英文缩写。《海上论述》下卷鲁迅于1936年4月中旬编就,抱病校对了一个月,直至9月15日才改毕。待到下卷印成时,鲁迅已经离世,来不及看到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人生知己”留下的这一永恒的珍贵的纪念。
鲁迅赠送瞿秋白的联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