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旷日持久的论辩
——兼谈口述史料判别(二)
选自陈漱渝先生近作选《我观现代文坛》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阳光下的飞扬
编辑 林 枫
2016年5月,我利用出差之机,特意去调阅了这份回忆材料。那么,“公开陈列”的有关回忆中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呢?这篇题为《毛主席曾与鲁迅会面的材料》开头写道:
“最近向张琼同志了解我国大革命时代的一些历史情况时,张琼同志谈到他的爱人贺树同志曾对她讲过毛主席1918年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期间,曾与鲁迅多次会面的情况。”
据有关档案介绍,张琼(1902——1981)原名朱舜华,曾加入新民学会,1922年入党,1923年与中共党员贺树结婚。向这位老党员了解大革命时期的情况,当然很有必要,非常恰当。然而其中涉及到鲁迅的事情,据她说全部是从丈夫贺树那里听来的,而贺树本人已于1947年病逝于上海。这也就是说,她提供的全部“史料”都是第二手材料,而这些材料又全都是三十多年前听来的。一位79岁的老人,身患肺癌,回忆三十多年前听来的事情,与史实有出入当然是难免的。我们难于苛责回忆者,应该谴责的倒是那些对失实材料再加以廓大,有意进行歪曲、利用的人。沈鹏年是电影《鲁迅传》资料组负责人,又编过一本《鲁迅研究资料编目》,他不应该对鲁迅生平史实如此陌生!
张琼是如何谈到鲁迅跟毛泽东会见的机缘呢?这份“史料”的说法是:
“据张琼同志回忆:贺树同志于1918年在北大旁听鲁迅先生的课,遇到以记者身份经常来北大的瞿秋白,由瞿秋白的介绍认识了鲁迅。第一次见面,瞿秋白指着贺树对鲁迅说:‘他是拜倒在先生脚下的。’鲁迅问:‘那位图书馆的怎么没有来?’瞿秋白当时想不起鲁迅指的是谁,贺树说:‘是指我的同学毛泽东。’说着将毛主席的住处告诉了鲁迅先生。”
以上短短几行引文中至少有三大错讹:
一、鲁迅五四前后的书信和日记中,绝无有关贺树的记载。如果贺树“拜倒在鲁迅脚下”,双方交往频繁,在书信、日记中绝对不会了无痕迹。
二、鲁迅在北京大学兼课始于1920年8月2日,此前鲁迅仅在教育部任职,贺树1918年怎能旁听到鲁迅开的课呢?再说,瞿秋白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记者的身份到苏俄采访也是1920年的事情。有人说,会不会记录有误,把1920年写成1918年了呢?那也不对!1920年鲁迅虽然在北大兼课,但毛泽东1919年初已到上海参加留法勤工俭学活动,已经无法到北大旁听了。毛此后重返北京,是代表新民学会组织驱逐湖南军阀张敬尧的活动。
三、据张琼说,瞿秋白是贺树跟鲁迅结识的介绍人,听那口气,似乎瞿鲁之间相当熟识。真实的情况是:在1932年5月之前,鲁迅跟瞿秋白就根本没有见过面。那铁证,是1931年12月5日瞿秋白致鲁迅的那封著名的信。瞿秋白在信中动情地写道:“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这种感觉,使我对于你说话的时候,和自己说话一样,和自己商量一样。”(《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1918年瞿秋白还是俄文专修馆的一位学生,几乎断绝了跟朋友的交往,当然更不会跟比他大18岁的鲁迅交朋友。他确曾到北大旁听过课程,但听的不是鲁迅的课,而是胡适开设的“中国哲学史”。试想,瞿鲁之间如果此前在北京曾有亲密接触,那上封信中“没有见面”的提法就没有来头了。既然五四前后瞿鲁连面都没见过,那瞿秋白介绍贺树结识鲁迅岂不是子虚乌有!
张琼提供的“史料”接着写道:
“据贺树同志说:鲁迅先生之所以注意毛泽东,一方面是因为鲁迅常到北大图书馆去借书,毛主席经常向鲁迅介绍马列著作;另一方面,毛主席也常去听鲁迅讲课,听到精彩处,常轻轻拍手。”
毛主席和李大钊
这番描述虽然颇有趣味,但同样毫不足信。在鲁迅1918年日记中,经常出现的是到琉璃厂买碑帖的记载,而从无到北大图书馆借书的记载。鲁迅在北大开设的课程是中国小说史,学生虽然爱听,也没有当场鼓掌的理由,因为这不是政治鼓动性的讲演或甲乙两方的激辩,能使听者激动得当场击掌。张琼接着又说,鲁迅曾去找毛泽东,邀他到家里做客。毛因忙于工作,未去拜访。鲁迅还把邀毛作客的纸条夹在书中,还书时递给毛。这种想象实在是过于丰富,如果五四前夕毛鲁亲密到如此程度,为什么鲁迅日记毫不提及?
张琼提供的“史料”中还牵涉到李大钊:
“鲁迅曾向李大钊问起:‘毛泽东在马列主义小组里学习情况怎样?’李大钊同志说:‘非常好!这是中国优秀人才,大有作为,不是小有作为。’鲁迅说:‘彼此所见皆同。’”
这又是一段无厘头的对话。据我所知,1920年3月,北大成立了一个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由十九位北大学生发起,其中有罗章龙、邓中夏、刘仁静、何孟雄等,会员有一百余人(包括工人会员)。毛泽东虽然此前参加过北大的一些学会活动,并不是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员。北京倒是成立过一个与李大钊有关的共产主义小组,参加者有邓中夏、何孟雄、高君宇、刘仁静、张国焘、罗章龙等,亦无毛泽东。
此外,张琼还说,鲁迅曾对贺树和瞿秋白多次夸奖毛主席,并拿一本西方哲学著作向毛主席请教,等等,均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