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

文摘   旅游   2024-05-28 08:31   上海  


五月,波士顿美好的季节,以及,不那么美好的花粉季,一拨一拨的朋友过来,樱花树下,有人享受当下,有人怀念过往,有人奔放热烈,有人含笑不语。

有人,肿着一张像猪头一样的脸,对春天、树粉、花粉、草粉充满了怨恨,那个是我。

每个人都要去波士顿美术馆,我不是个好导游,总是把客人径直带到二楼,这里有一个镇馆之宝,终年展出,来自于19世纪法国后印象主义大师保罗·高更,是他在塔希提岛——他的艺术归宿——经历了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的生活后创作的总结发言,一幅真正的大作,尺寸为139.1cm*374.6cm,画作的名字高更用法语题写在左上角,叫作: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我不了解保罗·高更,喜欢这幅画是因为一本叫作《月亮和六便士》的小说,保罗·高更在书中化身为一个名叫思特里克兰德的人。我很喜欢这个书,十年前办澎湃新闻的时候,我还引用它作为发刊辞。

毛姆在书的结尾写了一段话,大约是说:

“我的亨利叔叔在威特斯台柏尔教区做了二十七年牧师,遇到某些事情就会说:‘魔鬼要干坏事总是可以引用《圣经》。’他一直忘不了一个先令就可以买十三只大牡蛎的日子。”

三十多年前,读这段话的时候,觉得卧槽这扯的啥犊子啊,三十多年后,经历了种种、种种之后,觉得,大约读懂了一点点。

根据重庆家里94岁老父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叙述,可能是在2020年、或者是2021年、又或者是2022年……我忍不住要打断他,就是2022年,没得错!

2022年的5月28号,76岁的老何从他住的七楼不幸掉下来,摔死了。

老何住的楼出现了一例阳性,当时按规定封了几天,但是老何每天都要去长江里游泳,丫使了小聪明,大约是想攀着阳台外的排水管下来,结果失了手。

救命车来的时候,医护人员做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给老何测新冠,答案是:阴性。然后,才宣布,老何已经嗝屁了。

尽管这个动作比较黑色幽默,但是您别说,这个检测结果让整幢大楼都放了心,也非常符合老何永远帮助别人,从不给人添麻烦的性格。

很久以来,我都想在5月28号写一篇怀念老何的文章,特别是去年,2023年的夏天,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后来忙着忙着又忘了,这件事再次证明我有两个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一是非常擅于接受,二是非常擅于遗忘。

老何年轻时是父亲的同事,比父亲小十几岁,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业务过硬,品德优秀,没得话说。

老何——当时叫小何——的问题是,他不仅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一个杠精。

比如,有一天他就和父亲争论起来,小何在支部的会上发言说,自己要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父亲说,世界上没得“专门利人”的人,但是小何不同意,而且认为这是领袖讲的,觉得父亲的思想有问题。但是彼时已经是1980年,思想有没有问题也就只好那样了。

本来开好会大家准备给小何瓜叽瓜叽一下的,但是被父亲这么一搞,沉默着就散了。

散了之后,小何心情不佳,父亲心情很好,说:“专门利人的小何,你中午带的炒肉片拿来我咪西咪西一下。”

小何老大不情愿地把饭盒拿过来给他,说:“留点。”

父亲说:“专门利人还留个屁呀。”

小何很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苦笑。

父亲夹了一块又还给他,说:“专门利人的小何可以重新取个名字,就叫何雷锋。”

在我们重庆话里,何雷锋就是活雷锋。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何雷锋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这一点让我父亲等老家伙很意外,并且发自内心地服气,这是老父亲1990年代、很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

说是何雷锋去处理一起家庭纠纷,一对夫妻吵得很凶,大清早的整个小区都听得见,劝了半天没得用,小何刚准备搬个凳凳坐下来说,女方就发了疯,冲到厨房去拿菜刀,并且又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冲出来,举起菜刀就往男的身上招呼。

男的就站在何雷锋身边,何雷锋想都没想就把男的挡在身后。

女疯子一共砍下来三刀,两刀在何雷锋的右肩,一刀在颈椎,最后证明三刀都不深,没能要了何雷锋的命。不过颈椎附近那一刀下去,血飙出来,何雷锋一见这么多血,懵了圈往地上一躺瘫了下去,女的以为把何雷锋的头砍下来了,吓得吼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也往地上一躺。

男方一个人站着,说:“杀人啦!我日你妈!”

何雷锋没什么大碍,躺了三周医院,父亲他们去看他,诚挚地向他道歉,说,何雷锋就是一个彻彻底底彻头彻尾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

何雷锋的老婆退休前几年,在马路上走路,被一个20岁的小伙子骑自行车撞倒受了伤,住进了医院。

何雷锋赶到医院的时候,妻子很虚弱,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这一下撞得不轻。

何雷锋念高三的儿子一米八·何把肇事者按在病房的座位上,等何雷锋发落。

肇事小伙坦白,是他干的,他全责,农村来的,也不大懂什么交规,在工地上干活,中午休息出来逛一圈,闯了祸,他听医生说要花一万多,他没有钱,但他愿意每个月交给何雷锋500元,两年还清,不晓得叔叔能接受不?

何雷锋的铁拳高举在半空,又放了下来,说,你走吧,千万不要有下次,再被我逮到你乱窜,你龟儿子就完了。

何雷锋的老婆在医院待足了一百天,还打了钢板,走的时候,发现有人结了所有的账,留下的信笺上简单地写着:叔叔,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一米八说:活该,谁让他撞伤我妈的,以后有什么后遗症还得找他。

何雷锋说:闭嘴,日你妈这农村娃儿容易吗?这些钱啷个来的我们都不晓得,他吃了些啥子苦我们也不晓得。又不是存心撞你妈,有后遗症就你负责了,听到没得日你妈。

那一年我和一米八都考上了大学,我学新闻,要记录历史、匡扶正义,他学经济,要,搞钱,“所有的问题都是没钱造成的,”一米八说,“包括革命和反革命。”

我们在酷热的夏夜沙哟娜娜,一去不回头。

何雷锋的老婆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是得了更严重的病,晚期肠癌,走的时候只有65岁,何雷锋当时68岁。

弥留之际,一米八也从美国纽约他工作的地方赶回来,陪伴在床头。

何雷锋说:我也不害人哪,对哪个都好呀,啷个就摊上这么个命呢?

老婆说:够好了,不要怨天尤人了,儿子有出息,我们也生活得安安稳稳,人总是要死的,早点晚点,我没啥遗憾的。

一米八哭着说:妈,你还没到纽约我工作的地方去看过呢,华尔街只有三分之一英里长,十分钟就走完了。

妈妈说:遗憾了。

根据何雷锋老婆的遗愿,不开追悼会,不搞任何仪式,骨灰直接撒在长江里。

办完母亲的事,一米八又要回华尔街搞钱了,我们一起和何雷锋吃饭,一米八说,爸,你要不去纽约和我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何雷锋说,我去了美国,哪个陪你妈呢?

我和一米八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何雷锋是真的要留下来陪他的老婆。

他年轻时身体强壮,喜欢游泳,现在,68岁的何雷锋决定每天去长江里游泳,春夏秋冬365天一天都不能间断。

大约、肯定、因为在长江水里,他和老婆永远在一起。

我们的小镇上,在长江里游泳的人不止一两个,他们从小镇最西边的地方下水,穿着背后拖个大气泡的救生衣,在湍急的江水中搏击,顺流而下,在我们小镇最东边的地方上岸,上岸后在江边步道免费冲淋的地方冲上一把,神清气爽。

夏天的时候,长江里会有很多人游泳,大家伙兴致勃勃,热气腾腾,冬天的时候,只是偶尔几个孤单的身影,在冰冷的江水中坚持、挣扎,仿佛历史洪流中的几粒沙,沉沉浮浮,转瞬即逝。

重点是,每天下午的三点整,一个小黑点雷打不动地飘浮在江面上,何雷锋的双臂拥抱着江水,热烈的、冰冷的,湍急的、平静的,悠远的、唇齿之间的长江水。

何雷锋没有一天缺席过这场拥抱,长流不息的拥抱。

关于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

正如之前所说,2022年的5月26号左右,何雷锋住的楼发现了一例阳性,然后,就要按规定封几天。

居民都理解,何雷锋也理解。

但是,何雷锋理解却不能接受,他要去长江里游泳,事实上,他已经两天没去了。

何雷锋住的这个楼,孤零零一幢,也没个小区,管得不松也不紧。2022年5月28日,他在阳台上萌生了不正确的想法。

以后的事就是那样了,细节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2022年的5月28日,我和老婆女儿三个人在广州,我们从上海抢高铁票过来广州领馆给女儿办读书签证。

5月28号这天我们完成了7天集中隔离,可以转去一个酒店式公寓再自我隔离7天。

朋友开车到广东增城的隔离点来接我们,夜里十点多钟我们才获准出来在停车场汇合,这7天我们是分开隔离的,我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消杀的人员正拿着一个喷农药一样的东西往女儿背着的小书包上喷。

我在后面说,这么小个书包用不着吧……

消杀的人说,难道病毒还认识书包?

这话像愚公驳斥智叟一样让我哑口无言。

入住的时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说三个人必须全部分开隔离,一人一间。

老婆就有点炸毛了,说,小朋友只有12岁,万一有个什么问题,你负责任?

总之纠缠了蛮长时间,总算同意老婆和女儿一间,我一间。也是后来才知道,隔离的住宿费都是自己承担,一间一晚上500元,良心价,7天,少一间就少挣3500元。

总之,2022年5月28日那天夜晚,广州刚刚下过雷暴,月光黯淡,7天来第一次看到女儿,兴奋地问她,怎么样,你的隔离生活?也算一种体验吧?

12岁小同学在后排沉默了很久之后,又沉默了很久。

何雷锋走的2022年,一米八没有回来,买不到票。何雷锋的身后事,都是亲戚帮忙办的,他们说等一米八你龟儿子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何雷锋的骨灰,也撒在长江里。

这是一个悲伤而欣慰的结局。

一年之后,2023年的夏天,我和一米八在长江边见面,我的母亲也在2022年的年底走了。

盛夏的夜晚,我们吃了火锅,又买了一堆啤酒,拎到长江边上接着喝。

一米八说,怎么样,记录历史、匡扶正义的事业顺利不,我最佩服你们这些人,没有你们这个日你妈社会就完蛋了。

我说,不靠谱的是我们先完蛋了。

我说,怎么样,你的华尔街搞钱事业如何?

一米八说,跟纳斯达克和道琼斯一样,有些cycle(周期)很高潮,有些cycle很低落,但是你知道,总体收益不错,人生值得。

一米八说,老邱,突然之间,我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父亲,我想以后我也没什么机会和理由再回来这里了。

我说,至少,我们都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告别的时候,我说,什么时候,我送你一份小礼物,写一篇关于何雷锋的文章,怀念永远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何雷锋同志。

一米八说,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如果,你有一点闲钱,丢了也不要紧的话,你可以买一点美国那几个最好的科技公司的股票,扔在那不用管它,关注一下那个叫NVIDIA的,你知道的哈?有风险,但是机遇70%,风险30%。

我说:我知道,英伟达,黄仁勋,我没得闲钱,也不搞这些投机倒把的玩意儿。

一米八说:我家专门利人的老头死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是这么个死法,我没得那么高尚,我是专门利己,绝不害人。

一米八说:我们从毫不利己而来,往共同富裕而去,逻辑清楚,政治正确。

2024年春天,花粉季,我仍然挺着一张猪头脸,一米八从纽约开车来波士顿玩。

我陪他去了美术馆。

又去了二楼。

又站在保罗·高更的画前。

他说,哇靠,原来是嘞个样子。

一米八说,十年前,我读了你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月亮和六便士》,我也去看了这书,哈哈,看了好多遍,很好看。

一米八说:老邱,你也是,天天忙着诗和远方和月亮,把日你妈英伟达都搞忘了。

一米八很认真地看高更的画,土著人怎么从一个婴儿,变成一个苍老的妇人,走完一生。一米八特别认真地凑上去看左上角的法语签名,“哦,”他说,“还真是叫这名儿,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

美术馆的保安过来提醒他,不能凑那么近。

一米八从美术馆出来,兴高采烈,容光焕发。

我说,怎么样,说说你对艺术的感受?

一米八说,我就想到了俩字儿,安逸!注意一定要用成都口音!

我们在新英格兰绚烂的夕阳下告别,黄水仙、玉兰花、紫荆花令人心醉地绽放。

一米八说,他在曼哈顿公寓的冰箱上贴着一句话,每天都能瞄到一眼,他很喜欢,也是从《月亮和六便士》中来,这次正好买了高更画作的冰箱贴贴上去,格老子不虚此行。

这句话叫作:

“The mills of God grind slowly, but they grind exceeding small.(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磨得很细。)”

一米八说,老邱,我也很怀念4分钱一根棒冰的日子。

我说,最早是两分钱。

一米八说,那才是我们的时代。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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