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笔】索福克勒斯、雅典城邦与雅典瘟疫

文摘   历史   2023-10-29 12:30   越南  

图1-凯斯米利斯发现的不符合古希腊丧葬习俗的乱葬,被认为是雅典瘟疫的重要考古证据(Effie Baziotopoulou-Valavani, “A mass burial from the cemetery o f Kerameikos,” (eds. ) M. Stamatopoulou and M.Yeroulanou, Excavating Classical Culture: Recent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in Greece: Studies in Classical Archae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191)

一、索福克勒斯、肃剧与雅典

索福克勒斯是最伟大的肃剧诗人之一,同时他也是一位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公民和雅典政治生活的参与者。他曾担任过雅典将军一职。德罗伊森(Johann Gustav Droysen)写到过:可以把看似不是历史材料的东西,放入相关材料中,而显示出它历史材料的特性[1]。当我们将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放入古代史研究之中,他也能展现其历史材料的特性[2]索福克勒斯出身一般却靠自己的努力位居名流,从出生(约前496)到死亡(约前406)几乎是完全体会到雅典黄金年代的繁华的一代,他的肃剧中最能体现莫过于当时雅典城邦内部的文化生活,耶格尔(Werner Jaeger)就认为:“那一代人的幸福在索福克勒斯的生活中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形象反映——伯利克里时代的城邦和文化就建立在这种幸福的基础之上。” [3]

肃剧在雅典的政治生活与宗教生活之中占有着不小的地位。戈德希尔(Simon Goldhill)曾经论述过关于“观众”身份对于公民政治主体意识的塑造的重要性[4]公民对肃剧作品的注视和对其的颁奖投票都将观众——也就是公民的位置和意志摆到了公共生活中最高的地位。肃剧在一定意义上,也宣传了雅典城邦及其民主制度[5],“(索福克勒斯的)剧本激起了人们要求结束战争年代的炽烈的爱国主义热情……体现了这种爱国主义热情的崇高理想。”[6]从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之中,对家乡——即雅典土地和德性的热爱,在克罗诺斯的“神圣的土地”、“月桂橄榄葡萄丛生”和“在夜莺的合唱声之中”[7] 等风光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同时俄狄浦斯在《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中“不可思议的幸福结局”[8] 不是神对俄狄浦斯的馈赠,而是忒修斯和雅典人的虔诚和施舍的善意[9]。阿里斯托芬则赋予了索福克勒斯及其悲剧更高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他在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死后写作的《蛙》中认为雅典在不可避免的衰弱中需要肃剧对民众的拯救和教化[10]。“再来一次吧。让你们每人说出/一个拯救城邦的计划”[11] 对于索福克勒斯以及肃剧诗人这一团体自身而言,肃剧带有着道德说教的作用,一般多在结尾处借歌队之口进行说教,“你们停止吧/别再哭了/因为一切都是神的安排”[12];“因此,一个凡人在尚未跨过生命的界限最后摆脱痛苦之前/我们还是等着他这一天,别忙着说他是幸福的”[13];“凡间的人见识过了,能知道许多东西/但在见过之前,无人能知未来的祸患”[14]…… 
二、《俄狄浦斯僭主》中的底比斯瘟疫与历史
在《俄狄浦斯僭主》的开场中,一场瘟疫降临在忒拜城,“临产的妇⼈突然死了,最可怕的瘟疫/那个⼿持⽕把的恶煞凶神,突然降临我们城邦。/于是卡德摩斯的家园荒凉⼀⽚,/⿊暗的冥⼟到处都是痛哭和悲叹。”[15]在索福克勒斯之前,依据现有的传世文献来看,俄狄浦斯的神话中的瘟疫开场第一次出现在记载中,因此学界判断《俄狄浦斯僭主》一剧创作于公元前430年——即瘟疫第一次袭击雅典的年份[16]。诺克斯(Bernard Knox)曾经写到过:“在数个世纪过后,诗人(索福克勒斯)塑造的角色(俄狄浦斯)成为能够理解作者时代的中心点。” [17]笔者认为我们也可以根据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僭主》中的叙事来解读他关于雅典瘟疫的叙事。
在索福克勒斯的其他戏剧中,悲剧大多体现在精神上的鞭挞之中,而在《俄狄浦斯僭主》之中,他把重点放在引起肉体上的恐怖[18]。而在该肃剧中又能时常见到将俄狄浦斯将自己与城邦共同体之间融为一体的尝试,“俄狄浦斯的nosos(痛苦、疾病)确实不同于城邦民的,因为他是城邦民之源,但他自认为病了只因为他的悲痛是每个人部分的总和。俄狄浦斯总表明城邦是个总体。” [19]个体的肉体上的是挖去双眼,城邦共同体的肉体上的恐怖即是一场波及所有人的瘟疫。
图2-建于演出肃剧的狄奥尼索斯剧院旁代表着瘟疫后阿斯克勒庇俄斯崇拜的神庙(Robin Mitchell-Boyask, Plague and The Athenian Imagination:Drama History and the Cult of Asclepiu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XIV)
三、“雅典启蒙”与雅典的“医师”
施密特(Jochan Schmidt)在《对古老宗教启蒙的失败:<俄狄浦斯僭主>》一文中创造性地结合了雅典城邦的“雅典启蒙”——即同样被耶格尔所提到过的“智术师革命”[20] 与古希腊人关于瘟疫即神罚的观念[21],将瘟疫视作一种神罚——即对“雅典启蒙”的神罚。
在俄狄浦斯的神话中,俄狄浦斯通过战胜斯芬克斯,在城邦构建了由人统治的秩序[22],他对斯芬克斯的战胜证明了人的理性高于神的启示,“你是个高明的先知?/那只用诗歌说谜语的狗在这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不出来拯救同胞?那谜语本不是随便猜的了的/……/一个不懂占卜的俄狄浦斯,/……,只凭自己的智慧。” [23]俄狄浦斯属于僭主——他的即位摆脱了神法的限制[24],在统治中展现了以自己的意志左右城邦的统治,如俄狄浦斯对克瑞翁和忒瑞西阿斯(Teiresias)展现的愤怒[25]。瘟疫与俄狄浦斯的关系在剧中被揭露之前,它就已经深深威胁到了俄狄浦斯深爱的共同体,暴露了俄狄浦斯政权的缺陷和他高贵天性的脆弱性[26]。瘟疫即是由俄狄浦斯的乱伦、弑父之罪——即对神的不敬之罪所引起的,“人民可以出于宗教意图拿瘟疫做论据说:因为不虔诚的、受启蒙的人在国家兴风作浪,神才用瘟疫来惩罚所有人。……出现了希望有治疗契机发生的普遍要求。……因为人们无法解释瘟疫的成因,而瘟疫又是如此猖獗。”[27] 在索福克勒斯这里,人的启蒙破坏了神的自然秩序,与俄狄浦斯试图逃离弑父乱伦的命运相一致。索福克勒斯借俄狄浦斯为例,表明的是政治团体或个人生活若仅由理性统治,最终无法解决问题[28];纯粹的政治理性主义必定失败,传统、习俗和虔敬对于政治生活而言是必要的[29]。在另一部戏剧《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之中,索福克勒斯也阐明了把希望仅仅寄托在政治理性主义之上、抬高理性的力量、低估了人内心的宗教力量这一倾向比盲目宗教热情更加危险[30]。 
但是在此处,索福克勒斯可能并不是希望对这种现象进行简单的批判,“他(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主人公)并非注定要受苦,仿佛已经过某个超自然的法官的宣判;他是由于自己的高贵天性,而走向了一个不可避免的毁灭结局——这是天神引导人进去的——的活生生的事例”[31],在索福克勒斯现有的有关记载来看,我们有理由做出他的创作植根于伯里克利时代雅典的文化繁荣——也就是“雅典启蒙”的判断,雅典城内的智力革命可以被视作人向往理性的高贵求索,他认为人还需理性,才能获得凡人的幸福[32],俄狄浦斯在一定程度上依赖理性[33],阿伦斯多夫(Peter J.Ahrensdorf)认为俄狄浦斯的悲剧根源是排斥理性转向虔诚[34]。他也展现出了对雅典城邦的热爱,因此我们在通过施密特的阐释来理解索福克勒斯关于瘟疫的看法时,也要注意索福克勒斯对于“雅典启蒙”不止于否定。雅典政治上的理性主义的隐喻不是第一次在索福克勒斯中得以体现,如果如我们先前将《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中的诗句视作诗人对母邦的赞扬,那么我们也应该可以有理由看出该剧中雅典的英雄忒修斯体现的仁慈和启蒙理性[35]。索福克勒斯在探讨《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中关于宗教热情的话题时,倡导了冷静且审慎的政治理性主义[36]。理性主义压倒宗教热情是人智发展的必由之路,就如同在神话中俄狄浦斯战胜斯芬克斯毫无疑问对忒拜的居民是有好处的。且在《俄狄浦斯僭主》之中,诸神从未像在《埃阿斯》[37] 或《菲克罗忒忒斯》[38] 直接出现,这可能表明诸神在底比斯瘟疫中根本不存在[39],甚至这场瘟疫只是一次偶然[40],就如阿伦斯多夫所说:“最伟大的人可能会不公正地遭受可怕的不幸。” [41]
在面对这一危机时,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僭主》中,塑造了阿波罗“证明自己是alexikakos,是‘抵御不幸者’。这个不幸首先指的是疾病和流行病。流行病的其中一种就是瘟疫,在悲剧开头席卷忒拜城的瘟疫” [42]的形象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重新对阿波罗——即神保有敬意,如同在《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之中一样得到体面的结局,以及提示雅典瘟疫是对他们“因此,一个凡人在尚未跨过生命的界限最后摆脱痛苦之前/我们还是等着他这一天,别忙着说他是幸福的”[43] 的警告。

注释:

[1]修昔底德, 11. 115. 5; 12. 2. 2; 12. 3. 1; 13. 46. 1; 13. 65. 3。
[2]Johann Gustav Droysen, Historik: Vorlesungen über Enzyklopädie und Methodologie der Geschichte, Rudolf Hübner(Hrsg. ), München:R.Oldenbourg Verlag, 1960, p.86.
[3]Werner Jaeger, Paideia, Volume I. Archaic Greece: The Mind of Athens, trans. by Gilbert Highet, New York: Oxford Press, 1986,p.274.
[4]Simon Goldhill, “Programme notes,” Simon Goldhill and Robin Osborne (eds. ) , Performance Culture and Athenian Democrac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 p.9.
[5]Oliver Taplin, “Spreading the word through performance,” Simon Goldhill and Robin Osborne (eds. ) , Performance Culture and Athenian Democracy, pp.52-53.
[6]Gilbert Murray, A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 New York: D. Appleton Company, 1901, p.248.
[7]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17-20。
[8]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49.
[9]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56.
[10]Werner Jaeger, Paideia, Volume I. Archaic Greece: The Mind of Athens, pp.376-381.
[11]阿里斯托芬,《蛙》,1435-1436。
[12]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1776-1779。
[13]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僭主》,1529-1530。
[14]索福克勒斯,《埃阿斯》,1419-1420。
[15]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僭主》,27-30。
[16]施密特:《对古老宗教启蒙的失败:<俄狄浦斯僭主>》,载刘小枫 陈少明主编:《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6-19页。
[17]Bernard Knox, Oedipus at Thebes: Sophocles’ Tragic Hero and His Time,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7, p.1.
[18]Gilbert Murray, A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 New York: D.Appleton Company, 1901, p.237.
[19]伯纳德特:《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载刘小枫 陈少明主编:《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第142页。
[20]Werner Jaeger, Paideia, Volume I. Archaic Greece: The Mind of Athens, pp.286-331.
[21]荷马,《伊利亚特》,9;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234。
[22]肖厚国:《人,是否能自救?:——读<俄狄浦斯王>》,载刘小枫 陈少明主编:《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第182页。
[23]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僭主》,391-400。
[24]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10.
[25]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僭主》,615-630;319-360
[26]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26.
[27]施密特:《对古老宗教启蒙的失败:<俄狄浦斯僭主>》,载刘小枫 陈少明主编:《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第16-19页。
[28]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24.
[29]Arlene Saxonhouse, “The Tyranny of Reason in the World of the Polis,” Americam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82(1988), p.1272.
[30]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83
[31]Werner Jaeger, Paideia, Volume I. Archaic Greece: The Mind of Athensp.283.
[32]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25.
[33]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69.
[34]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26.
[35]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7.
[36]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p.83.
[37]索福克勒斯,《埃阿斯》,1-133。
[38]索福克勒斯,《菲克罗忒忒斯》,1409-1471。
[39]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 ,p.21.
[40]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 ,p.22.
[41]Peter J. Ahrensdorf,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 ,p.151.
[42]施密特:《对古老宗教启蒙的失败:<俄狄浦斯僭主>》,载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索福克勒斯与雅典》,第16-19页。
[43]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僭主》,1529-1530。

作者:柯靈烏

编辑:林群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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