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帝国覆灭的故事。
这场闹剧源于1519年,所谓的“帝国”便是位于中美洲的阿兹特克帝国,其领导人蒙特祖玛二世面对携带天花病毒的西班牙征服者的拙劣表现加速了帝国的倾覆。
图2 瓦伊纳·卡帕克时期印加帝国的扩张(浅色)
站在从后人的视角来看,瓦伊纳·卡帕克作为一个盛世天子,他的执政能力确实有独到之处。但也不得不指出,瓦伊纳·卡帕克对北方的经略算不上十分成功。在征服过程中,帝国军队损失惨重,不得不从全国各地调兵遣将才压服了体量小得多的被征服者。为了震慑潜在的反叛者,帝国军队在得胜后又大开杀戒,不光尸首满坑满谷,更有湖泊因血水浸泡而得名“血湖”(即Yawarkucha湖,位于厄瓜多尔)之称。为了在饱含敌意的被征服者面前显得有“说服力”,皇帝陛下在战后也不得不与将军们一道率领宿卫精兵坐镇北方。
从古至今,大开杀戒获许可以从身体上征服别人,却无法换取心理上的认同。卡尼亚尔人在被征服过程中的反抗为他们换来了讨价还价的可能——与其说他们是被征服,毋宁说更像是“有条件投降”。皇帝一方面与当地贵族女性联姻,另一方面向卡尼亚尔人提供了各种优惠政策:准备“天子守国门”的皇帝试图在厄瓜多尔打造帝国的第二个首都,从各地调集了大量资源准备平地起高楼。今日的考古学者,便在厄瓜多尔多地发现了从首都库斯科采掘的巨型石料,这些从帝国龙兴之地跋涉一千多公里运抵厄瓜多尔的神圣石料无疑是皇帝营建新都的证据。但,撒钱的代价是什么呢?厄瓜多尔靠近赤道,气候的原因让安第斯地区传统的海拔分层农业不再吃香,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承认这里“刁民众多”的原因是穷山恶水——面对贫困的当地人民,皇帝瓦伊纳·卡帕克给了后世一点“小小的印加创意”:他开创性的设立了虱子税,部落酋长需向部民征收头虱阴虱,装入筒中后统一上缴朝廷。这一象征性的贡赋展示了皇帝毋庸置疑的统治权,也反映了当地物产的贫瘠。印加帝国在厄瓜多尔投入了大量资源,但换来的收获,除了散发着腥味的虱子外,恐怕就只有廉价的人力了。在征服后,旨在消弭反抗的米特马克制度被立刻引入了厄瓜多尔,成千上万的卡尼亚尔人由此被强制迁移到了库斯科等帝国腹地。这些心怀对征服者无限憎恨的农人,就这样作为免费劳动力被划拨入了印加贵族那体量日益扩张的采邑中去。看起来,帝国在钦察苏尤的扩张已经到了瓶颈,军事征服收获的仅有一堆廉价但饱含仇恨的“人矿”,扩张的成本远远大于收益。面对这种入不敷出的局面,或许瓦伊纳·卡帕克也想过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一定程度上放开持续性的扩张政策,因此才在厄瓜多尔修建城市,由毁灭转为建设。
图3 卡尼亚尔人
图4 米达(mita)制度
自然中常常有这样的现象:在雪崩发生十天前和雪崩发生十分钟前,雪山上的积雪从外部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区别。类似的,一个稳态的系统在崩溃前似乎仍然“运转良好”——只是其内部已经发生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系统的负载达到了顶点。对印加帝国来说,尽管对外征服活动已经趋于瓶颈,“帕纳卡”贵族(Panakas)和神官集团的势力日益增加,被征服民族饱含怨言,但帝国在强大的军事威压与“政出一门”的统治机器压制下,各种积压的矛盾只能在暗中慢慢发酵而无法化为雪崩。然而,随着皇帝陛下的突然驾崩,雪崩的时刻到了。
骤然出现的王位继承问题可以说是雪崩的爆点。陛下归天后,按照安第斯的传统,御体被迅速送回了首都库斯科。御体经防腐液和风干等手段处理后,被神官们迎入了陛下生前所居住的宫殿中供人瞻仰。趁皇帝尸骨未寒,库斯科的贵族们经过商议,拥立了同样嫡出的皇子瓦斯卡尔(Huáscar)作为下一任皇帝。
显然,这种由少数贵族决定的黑箱政治无法取得所有人的认可。先皇驾崩后,驻扎北方的十万大军并未随先皇的御体一道返回故乡,仍然留驻北方。多年来的征战让这一“藩镇”劳苦功高,何况这支军团长期以来听从先皇指挥而非受库斯科的公家遥控——更何况先皇在基多还留下了自己同当地贵族所育的庶子阿塔瓦尔帕(Atahualpa)。虽说按惯例,皇帝应由嫡子出任,但大头兵更希望这个曾与自己同富贵共作战、受先皇宠爱的王子为自己主事(库斯科的贵人们做决定从没替前线出身卑微的大头兵考虑过)。庶出的阿塔瓦尔帕本人也有意凭借早年的军功与手中的大兵,给自己谋取利益。故而,当库斯科的贵族们经过“民主投票”拥立瓦斯卡尔为皇的消息传开后,坐镇基多的阿塔瓦尔帕就干起了割据北方前线,玩“听调不听宣”、“节度留后”的藩镇把戏,上演了一出印加版本的兄友弟恭。
新登基的瓦斯卡尔或许确实曾想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做出让步,进行有限度的和平共处。但好景不长,当上皇帝不到两年的瓦斯卡尔便在印加帝国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推动和现实政治考量下,认为自己不能当“帝国分裂的历史罪人”。在斩杀了北方派来谈判的使节后,全安第斯的领袖,萨帕印卡陛下瓦斯卡尔向四方发出诏令,要对北方那愚蠢而不尊号令的兄弟发动军事行动。瓦斯卡尔用武力替阿塔瓦尔帕“体面”的想法并不奇怪:尽管阿塔瓦尔帕割据北方且手中握有十万宿卫老兵,但体量上终究比不过整个印加帝国,皇帝只需一声令下就可拉出四十万大军,“十万对四十万,优势在我”。
这次军事行动起初进展十分顺利,开战后不久官军便轻松攻占了钦察苏尤重镇图米班巴(Tumebamba)。
眼见官军军势似乎势不可挡,大有突击基多斩首“小丑”阿塔瓦尔帕的架势,当地的卡尼亚尔人也动起了心思。
先帝在时便时长打压卡尼亚尔人,先帝麾下大军更常常同卡尼亚尔人发生一些“不愉快”。现在先帝驾崩,手下那帮双手沾满卡尼亚尔人血债的大兵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人人可讨伐的“反贼”——更何况,南方的库斯科朝廷本就与卡尼亚尔人没有什么矛盾。对卡尼亚尔人来说这正是太阳神因蒂庇佑,赐下报仇雪恨外加洗刷罪名的千载良机。
“哈哈哈哈哈,从库斯科来的官军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当年你们这群大头兵可是把我们害惨了,如今城头变幻大王旗,‘我为官军敌为贼’,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于是,被阿塔瓦尔帕手下军队压制多年的卡尼亚尔人立刻跳出来倒戈到官军一方,誓死拥戴新皇瓦斯卡尔,与反贼阿塔瓦尔帕势不两立。而官军也乐见有了带路党,双方一拍即合达成合作。在“带路党”的协助下,官军大抵只用了一个月又二十二天就在奇洛潘帕(Chillopampa)战役中俘虏了阿塔瓦尔帕。
然而,可能胜利确实向瓦斯卡尔的嘴来的太快了一点。在庆祝晚会上,官军士兵烂醉如泥,因抽古柯失火、酗酒乱扔靴子等事故,不慎放跑了大鱼。阿塔瓦尔帕逃出生天后,迅速从钦察苏尤各地收拢了先皇留下的军团,现在,攻守之势转换的时刻到了。
瓦斯卡尔纠集起来的这支大军虽然看起来庞大,其成分却大多是临时征召的农人。官军在体制上也十分复杂,其领导层既有瓦斯卡尔的兄弟阿图科(Atoc)这样的贵胄,也有像汉戈(Hango)这样的普通贵族军官,更有乌尔科·科拉(Ullco Colla)这样的地方部落长老,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统属互相拆台,整支军队臃肿而孱弱。尽管官军号称四十万之众,但在阿塔瓦尔帕手下这批戍守边疆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军队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因此,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瓦斯卡尔的意料,军事行动不仅没有在一个月零二十二天内结束,还将官军的臃肿孱弱完全暴露。在正面作战中,失去突袭优势的官军根本不是帝国精锐军团的对手,在各场战役中连吃败仗,先是迅速退出了基多周边地区,后又钦博拉索(Chimborazo)战役中全军覆没,互相扯皮的军官们也被阿塔瓦尔帕一锅端俘虏(阿图科的头被做成了酒杯,汉戈则被做成了人皮鼓)。
官军哼哈二将给叛军做成法器的恐怖下场给士气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由农民组成的官军很快彻底溃散,阿塔瓦尔帕亲自率领着人数不多但身经百战的叛军一路杀到了卡尼亚尔人的大本营图米班巴,可怜卡尼亚尔人连“我为官军敌为贼”的歌都没唱完,战线就再次来到了自己面前。阿塔瓦尔帕攻克图米班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又菜又爱玩的卡尼亚尔人用安第斯文明中最尖锐的青铜武器杀了个干净。
在把皇帝陛下“请”入北军大营的同时,北军以征服者的姿态昂首迈入库斯科城。大逮捕很快就开始了。先皇瓦伊纳·卡帕克的子女是最直接的目标,他们威胁到了阿塔瓦尔帕的地位,因此被大批的捕杀。随后,大逮捕变成了一场对印加王室贵族的大清算。库斯科朝廷的公卿贵族们不仅从未没有关心过基层士兵的生活处境,还大肆用米达制、米特马克制等手段残酷的剥削这些非库斯科的外地二等人,现在没有皇室血统的北军士兵军官进入库斯科,见到了帕查库提堆满宝货与粮帛的仓库,他们怎么能不心生怨恨?原来不止是瓦斯卡尔这小子,帕查库提等一众先皇就没一个好人啊!
一场针对印加皇族“帕纳卡”的大屠杀爆发了,大量的贵族被北军士兵拉到库斯科著名的萨克塞瓦曼城堡集体处决,连对皇位已无多大威胁的帕查库提及图帕克·印卡·尤潘基的后裔都难逃一劫,以至于日后西班牙殖民政府在“恢复印第安贵族秩序”时几乎找不出几个货真价实的图帕克·印卡·尤潘基后人。杀红了眼的乱兵接下来又把目标对准了一般贵族和帝国的官僚,那些熟识奇普(绳结记事)的“奇普卡马尤”(Quipu Camayu)也被乱军大杀一气,库斯科一时陷入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境地。
然而,就在大军在京师大开杀戒时,后方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阿塔瓦尔帕殿下与一批渡海而来的怪人发生了一些“小误会”。这场在历史上最著名的误会,我们不去详谈。渡来人皮萨罗向攻克库斯科的将军们声称,自己的几十匹会嘶吼的羊驼以黄金白银为食物,每日需吞食若干金银,否则便会吞食人命。虽然这番话连糊弄傻子都难,但考虑到主子阿塔瓦尔帕在皮萨罗的手上,大军不得不搬空了整个库斯科的神庙与仓库,将成千上万的黄金送去了卡哈马卡。
利欲熏心的皮萨罗在几乎掏空了整个印加的贵金属储备后依然贪心不足,在阿塔瓦尔帕手下的将军们面前大骂“基斯基斯!查尔库奇马!黄金在哪里!看看我的马!没有黄金,我的马要饿死了!”。眼见榨不出更多金银,皮萨罗便杀死了阿塔瓦尔帕。杀死了阿塔瓦尔帕后,皮萨罗还不忘继续向他的部下索要黄金:“你们的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已经死了,你们赶快回到地方上,再去把金银财宝拿来,我很需要这些东西,阿塔瓦尔帕给的黄金全被这些马给吃光了!”但这番话显然不会再有人相信,皮萨罗只能率领他手下的这帮乌合之众、罪犯、雇佣兵、人渣、冒险家组成的征服者小队,沿着帝国的驿道一路南下进入库斯科。印加帝国就这样迎来了末日,后面的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了。
哦,对了,那么卡尼亚尔人呢?
当皮萨罗的征服者小队踏上印加帝国的领土时,他们惊讶的发现,卡尼亚尔人的部落中,男丁几乎被杀了个干净。1547年,西班牙编年史家佩德罗·齐耶萨·德·莱昂(Pedro Ciezade León)造访卡尼亚尔人部落时,一些部落的男女比例仍然高达15:1左右。累累血债让卡尼亚尔人饱含着对北方阿塔瓦尔帕政权的仇恨、饱含着南方瓦斯卡尔政权失望,让他们立刻自愿拿起了自己的武器充当“叛徒”、“带路党”,请求渡来人皮萨罗将其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随着皮萨罗的征服者军团一路前往库斯科,被印加帝国的米特马克制度强行迁移到帝国各地的卡尼亚尔人、查查波雅人(Chachapoya)等族群揭竿而起响应“王师”。最为知名的代表是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奇尔切(Francisco Chilche)的卡尼亚尔人,他随同皮萨罗的征服者大军一道杀入了库斯科,并在库斯科战役时斩杀了一名前来单挑“一骑讨”的印加大将,为此被西班牙人拔擢成为了“卡西克”(Cacique)贵族,接管了印加皇帝瓦伊纳·卡帕克生前享有的巨大皇庄。
图7 由后世所绘的油画,描绘了皈依天主教的卡尼亚尔贵族在库斯科同西班牙人一道参与圣体节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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