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玩欧陆风云4走殖民路线的朋友们可能会注意到，在老版本的游戏中，美国西海岸唯一的一个贸易节点地块，也就是今天的湾区（旧金山地区），在前殖民时代的地名被称作奥龙尼（Ohlone）。
这里的奥龙尼其实是指的是本地的印第安原住民族群分支奥龙尼人（游戏公司考据不细，用人名指代地名了），他们的各个分支自石器时代以来一直生活在旧金山及其以东、以南的湾区广大地带。2024年8月底，笔者来到了东湾伯克利市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下文简称UCB）交流访学，作为一个历史专业学生，自然对所到之地的历史渊源产生了钻研的兴趣。本文就是趁秋学期开学前的闲暇时光写下的一些随笔。以下文字部分内容文学性较强，未严格遵守史学规范，阅读时请注意。
加州和湾区的原住民大致分布。如图所见，生活在伯克利地区的奥龙尼人分支主要是乔琴尼奥人（Chochenyo）
通过碳十四考古测定，奥龙尼人的部落大约在公元前三千七百年就来到了湾区生活，古狼神、鹰神和蜂鸟神注视着部落民繁衍生息，过世的老人们则在部落中心贝冢（shellmound）的地下长眠。千百年来，奥龙尼人过着以狩猎、捕鱼和采集为生的典型美洲部落式生活，直到苍白皮肤的人驾着比房子还要大的船出现在了海岸上。
1776年，德·安扎（de Anza）带领的西班牙远征队抵达了旧金山湾。同年，多洛雷斯传教团（Mission Dolores）在今天的旧金山市区建立了一所土坯教堂，这些传教士不仅在用天主教“感化”部落民，他们带来的旧大陆病毒也在摧残着部落民的肉体。另一方面，远征队中的官兵也被论功行赏，比如包括今天伯克利市核心地区在内的181平方公里土地就被圈为了士兵路易斯·玛丽亚·佩拉尔塔（Luis Maria Peralta）的私人牧场，以“表彰他对于西班牙国王陛下的贡献”。到了十九世纪中期，随着包括加利福尼亚在内的大片领土被墨西哥割让给美国，加州州政府带头屠杀原住民，随着淘金热潮蜂拥而来的各国资本家和流氓无产者彻底把奥龙尼人赶出了故乡，他们的人口从前殖民时代的一两万人锐减到不足一千，奥龙尼语几乎成了死语言。开发商在部落的旧地上跑马圈地，贝冢被推平了，挖掘出的骨殖被随意丢弃，或是卖\捐给隔壁的大学用作科研材料乃至教具。奥龙尼人和故乡、和先祖的联系被斩断了。
二战后，随着左翼思潮和民权运动的风起云涌，原住民权益保护问题被摆到了台前。2000年，在多方努力下，西伯克利的赫斯特大道（Hearst Avenue）以南、第4大街（Fourth Street）以西、大学大道（University Avenue）以北、铁路以东，占地面积0.89公顷的第4大街1900号地块被政府认定为“城市地标”，这块奥龙尼人的贝冢遗址所在地自此被政府要求限制开发（这块地上面已经有一个从1890年就开业了的海鲜餐厅Spenger’s Fresh Fish Grotto）。奥龙尼人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不过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在贝冢遗址被认定为城市地标的同一年，房地产商Ruegg & Ellsworth LLC买下了这块地的产权，并很快提出了一个要盖五层楼的大型购物中心外加二百多套公寓的开发方案。
开发商项目设计效果图
地产公司也请了考古队伍来这个地块开挖探方，并宣布既没有挖出贝壳遗迹也没有挖出人类遗骸，怀疑奥龙尼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祖先的贝冢身处何方，市政府这么因噎废食限制开发只会让本地因制造业衰弱而颓废的经济雪上加霜。另一边，奥龙尼人勃然大怒，立刻和许多关心原住民权益保护的活动人士一起游行示威，要求停止地产开发，并把这个地块还给原来的主人，也就是部落。2016年，与该地块隔了一条马路的第4大街1919号地块在施工盖房时挖出了两组古代人类遗骸，新一轮的交锋又开始了。支持房地产开发的说这件事证明了1900号“城市地标”根本不是奥龙尼人所谓的贝冢遗迹，应该立马开发；支持原住民的则反驳说这恰恰证明了整个伯克利都是奥龙尼人的历史遗迹，应该扩大保护面积并给予原住民部落几百年被压迫被剥削的经济补偿。
有关纪念奥龙尼文化、保障原住民权益的伯克利街头涂鸦
原住民集会抗议现场，2021年，图源：https://www.berkeleyside.org/2021/03/22/ohlones-lisjan-protest-berkeley-ca-fence-around-ancestral-land
就这样，双方的舆论仗从街头巷尾打上了媒体平台，从市议会的听证会打上了州法院，衰老腐朽的国家机器开始呻吟着转动起来粉饰太平。熟悉美帝国主义的朋友们都知道，一边是资本家统治阶级自己人，一边是为了塑造民主文明灯塔需要而必须捧起来的模范少数族裔，这种两边都不能得罪的官司一打起来就是以年为单位。在你一拳我一脚的冗长对线中，甚至百年老店海鲜馆都在2018年撑不下去了停业关张，这块地变成了一大片公共停车场。
海鲜馆与停车场现状，笔者摄于2024年9月2日
到了2024年，笔者落地美国的几个月前，稀泥终于被和好了。双方在法庭外达成了和解，伯克利市出面，用2700万美元向地产商买回这块地收做公共财产，其中市政府出资150万美元，一个保障印第安原住民权益的公益组织则通过全国募捐凑上了剩余的款项（其中一个大金主一家就捐赠了2000万）。之后，这块停车场将在奥龙尼部落的监督下被改建为纪念公园，其中要盖一个大大的土丘以纪念以前的贝冢，一条小溪蜿蜒其间，孩子们将在鸟语花香之中玩耍，同时学到过去的美国政府和白人殖民者是怎么压迫剥削印第安人的宝贵知识。对于资本主义顽疾根深蒂固的美帝国主义来说，这也勉强算是一个能裱糊得过去的结果了叭（当然就美国基建这个效率，能几年盖好这个另说）。
公园效果图
延伸阅读：
https://en.wikipedia.org/wiki/Ohlone#
https://www.sfchronicle.com/bayarea/article/berkeley-shellmound-returned-ohlone-18928748.php
https://www.berkeleyside.org/2016/05/11/second-west-berkeley-human-remains-discovery-prompts-call-to-re-examine-shellmound-boundaries
https://www.smithsonianmag.com/travel/these-11-historic-places-in-america-desperately-need-saving-180975924/
https://www.eastbaytimes.com/2024/08/08/trail-of-truth-muwekma-ohlone-tribe-demands-return-of-artifacts-remains-as-cross-country-protest-winds-through-the-bay-area/
Margolin, Malcolm. The Ohlone Way: Indian Life in the San Francisco-Monterey Bay Area. Heyday. ORIM, 1978.
Leventhal, Alan, et al. "The Ohlone: Back from Extinction." The Ohlone Past and Present: Native Americans of the San Francisco Bay Region (1994): 297-336.
Cartier, Robert. "An overview of Ohlone culture." Santa Cruz Public Libraries Local History Articles. http://www. santacruzpl. org/history/articles/248 (1991).
作者：Dark Phoenix
编辑：梁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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