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笔】 托勒密王朝双重叙事研究-以叙利亚战争为主要线索(一)

文摘   历史   2023-12-03 17:31   越南  

一、概述

托勒密王朝作为一个完全的希腊化王朝是一个来自上个世纪初的观点,尽管德罗伊森有精湛细腻的史学理论作为研究基础[1]。  但实际上希腊化主义仍然带有一种浓厚的普鲁士情结在其中,这也说明了其问题在于这是一种政治宣传大于史学研究的理论。八十年代左右,弗兰克.威廉.沃尔班克在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中综合前人观点提出了文化希腊人和希腊统治者被当地人同质化的观点[2]。诚然,现代的古典学者在托勒密王朝的研究中会更多考虑希腊化与埃及化如何互相影响的问题,因为文化,族群的演变这些概念是动态的双向的综合性结果。尽管以H.Thissen为首的埃及学学者认为埃及化本身是备受质疑的观点[3]。 但纵观同时代的其他希腊化地区,这种文化层面的双向交流不仅存在于文化概念上,也更体现在希腊化时代的地域便利性上。这也决定了本文所能引用的文献材料是比较丰富的。虽然本文试图在前人的观点上更进一步去考察希腊化时代最为典型的案例,托勒密王朝是如何在这种双向文化的交流中发展的。笔者认为希腊化时代无论是政治,经济,外交都必须联结在一起去分析之后,才能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因而本文并不注重于某一面的文化交流,而是从叙事层面出发,涵盖托勒密埃及的多方面,进而去分析在希腊-马其顿统治者完全和埃及人双向融合之前的一种从概念上来说可能存在的一种社会-文化状态,即埃及化与希腊化的双重叙事。

尽管如此,叙利亚战争仍是托勒密王朝的一系列重要事件,从古典作家和埃及本土的铭文对这一系列战争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托勒密王朝作为一个霸权是如何根据不同的被统治者对象去宣传自己的政治理念,这是一系列合适的案例。通过直观的方式去展示双重叙事如何在托勒密王朝的统治中发挥作用。

同样的,相同的政治行为在双重叙事的观点下实际上有着不同的作用,至少在第五次叙利亚战争之前,托勒密王朝的历任统治者将这样的一个政治宣传行为控制的很好,也给予其向文化,社会,外交等其他层面延伸的可能性。

此外,笔者也注意到海内外学界对于新清史的争论愈演愈烈。在没有任何硬性束缚的研究前提下,对新清史论战双方的观点进行去政治化的选用和借鉴,无疑会为推进希腊化研究的开展,因而在跨文化研究和史学理论的基础上,本文在理论观点层面上也同样有大量积累。

托勒密埃及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推行这种双重叙事,必然离不开实际政治上的政策推行。在这一点上国内的学者诸如刘文鹏,郭子林等人皆认为托勒密埃及实行的经济政策是高度的计划经济的结果[4],而威廉.弗兰克.沃尔班克则认为托勒密二世时期开始实行的经济政策是一场大胆的政治实验[5],并脱离了部分埃及的传统经济手段。笔者在这里认为,前者的观点过多受到时代因素影响进而先入为主,后者则没有考量到托勒密二世治下频繁的猎象活动和在东地中海沿岸的统治和商品交换在埃及化的叙事下是高度符合古埃及传统的,至少在形式上是如此。

综上,本文将试图通过希腊化和埃及化的双重叙事观点去解释:为什么托勒密王朝要采用这种双重叙事,双重叙事是如何走向成熟的形态的,双重叙事的崩溃成因以及造成的结果。笔者试图基于前人丰富的研究和文献材料,通过对托勒密王朝的叙事再构建来试图解答这一问题。
二、托勒密一世时期叙利亚战争的成因——希腊化主导的早期叙事
尽管早在公元前318年,托勒密就在继业者混战中陆续占领了叙利亚等地,并获得了腓尼基各个城市的效忠:

“至埃及,托勒密出人意料地摆脱了佩尔迪卡斯和王室军队后,将那片土地视为战利品。看到腓尼基和所谓的科勒叙利亚地理位置优越,有利于进攻埃及,他认真地开始成为这些地区的主人。因此,他派遣了一支充足的军队,由尼卡诺尔担任将军,尼卡诺尔是从他的朋友中选出的。后者进军叙利亚,俘虏了拉俄墨冬总督,征服了整个国家。在他同样赢得了腓尼基各城市的效忠并在其中驻军之后,他在进行了一场短暂而有效的战役后返回埃及[6]。”

但是从上述来自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的语料中可以看出,此时科尔叙利亚和腓尼基的统治权的转换仍然是在继业者互相争夺权力领地的情况下展开的。这种情况在仍然存在的亚历山大帝国的框架下可以被安提柯默许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欧美尼斯展开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给了诸继业者扩展自己政治势力的空间。这也就造成了后来一系列叙利亚战争的核心源头。此时的继业者仍然以总督身份自居,而非按照各个占领地的传统叙事来对其周边和本土进行合法的统治,因而土地的统治权在这一时期没有和继业者本人绑定在一起,而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其顿帝国下的一个省份。在希腊化叙事占据主导的情况下,就造成了各地区的管理权不与总督绑定,而是和一个名义上存在的帝国框架所绑定。实际上早在伊普苏斯战役导致亚历山大帝国不复存在之前,这种动态的领土交换就有所体现:

“当安提柯正忙着与他交战时,他派往塞浦路斯的特使阿吉斯劳斯带来了消息:尼科瑞翁和其他最强大的国王已与托勒密结盟,但锡蒂翁国王、拉皮图斯国王、马里昂国王和塞里尼娅与自己缔结了友好条约。得知此事后,安提柯留下安德洛尼库斯麾下的三千名士兵继续围攻,但他自己则率军出发,猛攻约帕和加沙这两个拒绝服从的城市。他将俘虏的托勒密士兵分配到自己的队伍中,但他在每个城市都派驻了驻军,迫使居民服从他。随后他亲自返回旧提尔营地,做好围攻的准备[7]。” 

安提柯通过这种名义上存在的亚历山大帝国作为战争合法化的借口对另一个帝国下的总督进行战争,证明了叙利亚本身作为帝国的一部分的高度动态性。而这种依靠亚历山大帝国的名义发动继业者战争的行为,本身是用于巩固各个继业者总督自己的势力范围的。本身来说,无论是之前安提柯以继业者的名义征讨欧美尼斯还是之后卡山德,托勒密和塞琉古以继业者的身份组建反安提柯同盟,本身是对亚历山大帝国这一合法性的滥用,因此在继业者时期,亚历山大帝国在被滥用的同时也走向崩溃。上述内容中第一段托勒密与安提柯对塞浦路斯盟友的争夺,正是走向分化的开始。

托勒密一世称王后发行的五德拉克马金币,正面是他的肖像

而在探寻伊普苏斯战役之后,这种帝国框架下的合法性是如何转化成个人恩怨之前,必须先回到公元前312和311年,去考察托勒密与塞琉古在这一时期的行动。

J. K.Winnicki通过对不同文献记载塞琉古在托勒密埃及避难的时期中托勒密的行动,谨慎的提出了一个假说,即远征巴比伦的决定并不是如狄奥多罗斯记述的那样,是塞琉古说服托勒密的结果,而是托勒密本人的意愿致使的[8]。尽管J. Winnicki本人对这个假说持保守态度,但如果局势真的如此,则伊普苏斯之后托勒密与塞琉古的矛盾则可以被解释为在托勒密的规划下,巴比伦应当优先在托勒密的势力范围影响下,而非一个仅仅依靠个人关系维系的盟友。虽然在后安提柯时代,托勒密已经显然没有实力去完成他这一规划,但可以做出判断的是托勒密的策略应当是优先将影响施加于叙利亚,其次再是巴比伦。这一规划虽然被托勒密一世之后的国王部分实现,但持续时间短暂。从上述观点中可以看出托勒密也许在加沙战役之前持有一个激进的政治规划,而并非是传统观点中认为的,托勒密长期以来龟缩在埃及。而后期托勒密的政治规划转向保守,正是因为发生在公元前311年的加沙战役的处理结果上。托勒密在加沙地带的胜利并没有为他带来丰厚的政治回报,在之后的战斗中加沙又再其次易手。而此时托勒密为开辟第二战场而派出前往巴比伦的塞琉古则成为了这场政治博弈的最大赢家。塞琉古在神的旨意下成为了巴比伦地区独立的统治者,不仅在狄奥多罗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述:

“因为,当他在布兰奇达咨询神谕时,神迎接他为塞琉古国王,而亚历山大在梦中站在他身边,给了他一个明确的迹象,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未来的领导权注定会落到他的手上[9]。”

也可以在BCHP 3 (Diadochi Chronicle)和CM 4 (Babylonian King List of the Hellenistic Period)两份来自巴比伦地区的继业者和希腊化统治者的直接来源中看见塞琉古以巴比伦统治者的名号出现,但两份文献的记述方式有些不同。
[Obv.1] [...] 亚历山[大 III] [...]
[Obv.2] [菲]利普,亚历山大的兄弟,[...]。
[Obv.3] 该国已有 [n] 年没有国王。安提柯,
[Obv.4] 军队的统帅,统治土地。
[Obv.5] 亚历山大 [IV],亚历山[大 III 的儿子:6 年?
[Obv.6] 第 7 年,即第 1 年:塞琉古(尼卡托 I)为王。


上述是CM4铭文的翻译,在这其中的第三行和第四行着重提到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兄弟菲力之后巴比伦地区没有国王,只有将军安提柯统治巴比伦。而其他人,譬如亚历山大大帝,塞琉古,菲力,亚历山大四世都是以国王的身份出现统治巴比伦地区。进而可以看出这份来源是有一定倾向性的。而BCHP3则比较详细和客观,记述了塞琉古在巴比伦的总督时期和加沙战役之后重回巴比伦的过程:

[Rev.iv.4'] /同上 [即 亚历山大]和\塞琉古将军,你(复数)将计数。” 被记录的月份Sim[anu(III = 311年5月31日 - 6月29日).. .. .. .. .. .. .. .. .. . ………………]

上述铭文将塞琉古称呼为亚历山大四世的将军塞琉古,可见无论是希腊视角下的记述还是巴比伦本土的直观记述,都是对塞琉古的统治持认可态度的。但实际上,正如塞琉古在上述铭文中的头衔一样,其合法性来源于加沙战役之后的和谈。从结果上来看它暂时巩固了亚历山大帝国的框架,争取了一个短暂的继业者和平。但实际上它不仅催化了托勒密和塞琉古之间的矛盾,还催生出了托勒密王朝历代奉行的希腊化外交政策和宣传政策埃及化的结合。通过综合普鲁塔克和狄奥多罗斯的作品,可以大致确定加沙战役后反安提柯同盟与安提柯的和平协定在公元前311年后签署[10] ,因为根据A.Meeus的通过多方文献可信的考证,可以确认加沙战役的发生时间基本在公元前311年的早冬[11]。并且在上述的BCHP3铭文中也从塞琉古远征巴比伦的这一视角对和谈进行了记录,但时间并不明确。而在之后根据狄奥多罗斯的记载,卡山德,托勒密,吕西马库斯与安提柯重申了此前几次分封会议明确的结果,仍然保留亚历山大四世作为亚历山大帝国继承者的身份,但这一权力在其成年之前将一直由各继业者维护,但实际上:
“然而,他们并没有遵守这些协议,而是各自提出合理的借口,不断寻求增强自己的权力。”[12]
狄奥多罗斯清晰的指出了继业者和平的本质并非继续维护亚历山大大帝帝国的合法性,而是以直接的方式确定了四个实质性继业者政权的存在。本质上对帝国框架的维护,是各继业者希腊化政策的开端。以往的帝国内部事务至此可以被解释为希腊化世界不同继业者事务的一部分。对于托勒密,加沙战役的胜利并没有带来实质性的利益。在安提柯写给塞普西斯的信件副本中就有记述,安提柯先与卡山德和吕希马库斯达成协议,托勒密而后才派来使者要求和谈。
ρὸν οἶμαι ἔσεσθαι καὶ ὑμῖν καὶ τοῖς ἄλλοις ἅπασιν ἐξ αὐτῶν τῶν διοικημένων· ὄντων δ’ [ἡ]-μῖν τῶν πρὸς Κάσσανδρον καὶ Λυσίμαχον συν-τετελεσμένων· πρὸς <ἃ> Πρεπέλαον ἔπεμψαν αὐ-τοκράτορα· ἀπέστειλεν Πτολεμαῖος πρὸς ἡ-μᾶς πρέσβεις, ἀξιῶν καὶ τὰ πρὸς αὑτὸν διαλυ-θῆναι καὶ εἰς τὴν αὐτὴν ὁμολογίαν γραφῆναι· [13]

而进军巴比伦的结果也以塞琉古的完全独立而偏移了托勒密原本的预期。在直至伊普苏斯战役之前,托勒密的陆上政策一直是偏为保守的,但绝不能断定托勒密对于希腊化事务也仍然处在一个保守的状态。对希腊自由的所谓捍卫和其救主的称号就是托勒密将政治策略重心移向东地中海海洋权力的最好证明。而同时,这也正是托勒密一世尝试埃及化叙事对内宣传的开端,要注意到的是埃及化叙事长久以来一直是一个对内为主的宣传模式。在总督石碑中埃及化的倾向就有所体现:

托勒密一世的总督石碑,值得注意的是王名圈都做了留白处理

“他是异域的国王,他的威名远播亚洲内陆,他(委派)一位伟大的埃及总督驻扎在埃及,他的名字是托勒密。” [14]

上述语段是郭丹彤女士所翻译的总督石碑片段,但笔者认为该语料中“总督”一词原文为“𓅩𓂋𓉻”,其本义为王子,且在J. M. Sliverman and C. Waezeggers的作品中也指出了总督石碑中空白的王名圈和对托勒密头衔的处理,实际上赋予了托勒密一世对埃及统治的合法性 [15]托勒密在石碑文本中以“国王的儿子”这一身份作为叙事主题出现,无疑说明了在公元前311年前后,托勒密一世不仅仅在希腊化的层面让自身政权处于一个独立的状态,同时也力求在埃及内部创造一个托勒密“王朝”的延续性的叙事。从文本的内容中即可看出。传统的埃及叙事下的托勒密一世征服了叙利亚,带回了被“波斯人”抢夺的神明雕像。完全以一个传统的埃及统治者的形象出现。
综上可见,在托勒密一世时期,传统意义上的以伊普苏斯战役和托勒密称王作为分界线的观点是稍许武断的。托勒密所创的埃及化与希腊化并行的措施将在后续的托勒密王朝中进一步延续和扩大下去。这其中的重点便是科尔叙利亚的归属,一个亚历山大时期的动态政治转化为托勒密与塞琉古的个人恩怨问题再上升至塞琉古和托勒密的王朝政策和存在合法性的复杂问题。
注释(本系列从简):

[1]Vgl. Cl. Preaux, Le monde hellenistique, Paris 1978, Band I, 5.

[2]弗兰克.威廉.沃尔班克, 陈桓 茹倩 译,希腊化时代,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上海, 49-52.

[3]H.-J. Thissen, Studien zum Raphiadekret , Meisenheim am Glan 1966; C. Onasch, Zur Konigsideologie der Ptolemaer in den Dekreten von Kanopus und Memphis (Roset- tana), APF 24/25 (1976), 137-155.

[4]郭子林, 古埃及托勒密王朝专制王权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5北京, 123.

[5]弗兰克.威廉.沃尔班克, 陈桓 茹倩 译,希腊化时代,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上海, 90.

[6]Diod. XVIII. 43. 1-2. 

[7]Diod. XIX. 59. 1-3.

[8]J. K. Winnicki, Militäroperationen von Ptolemaios I. und Seleukos I. in Syrien in den Jahren 312-311 v. Chr (I), Ancient Society 20, 1989, 57.

[9]Diod. XIX. 90. 4.

[10]J. K. Winnicki, Militäroperationen von Ptolemaios I. und Seleukos I. in Syrien in den Jahren 312-311 v. Chr (I), Ancient Society 20, 1989, 67.

[11]Vgl. Al. Meeus, Diodorus and The Chronology of The Third Diadoch War, Phoenix 66, no. 1/2, 2012, 92.

[12]Diod. XIX. 105. 1.

[13]OGIS 5, JHS 19, 330-332 (A), 1899 Skepsis (Kurşunlu-Tepe), https://epigraphy.packhum.org/text/287868

[14]郭丹彤 译著, 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献译注: 全3册, 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 长春, 417.

[15]Vgl. J. M. Sliverman and C. Waezeggers, Political Memory in and after The Persian Empire, SBL Press, 2015 Atlanta, 173.


未完待续


作者:𒈗𒌉𒁕

编辑:林群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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